萬神闕極西之地。


    當那宛若江河傾瀉的雷光堙滅後……浩渺長空顯得有些陰沉。


    此前未曾散盡的朦朧雨幕,也更加急切了幾分。


    淅淅瀝瀝的落在繁茂濕林之間,宛若遮在這天地間的一抹朦朧輕紗。


    長空之上。


    觸目驚心的裂隙內,無數靈力與道則躁動不止。


    便猶如萬神闕在這個世界上,撕裂開的一道傷痕。


    與尋常的傳渡陣法全然不同,其上並無任何玄妙陣紋沉浮,也無那繁奧而有序的靈氣流轉。


    但卻能夠直直通往數十州之外的永寧大地,能夠穿破血衣九耀天的封印……粗暴無比。


    一層層妖氣恣意的雲階自其中蔓延而出。


    夢幻一般的世界中,有霜雪幽光通天徹地,演化出一座巍峨浩瀚的宮闕。


    但那位風華絕代的白發妖神,卻並未繼續踏上雲階,前往屬於自己的妖主神闕。


    反而是停駐層雲之上。


    一雙清冷美眸間顯露柔和與憂色,默默的望著南宮飛舟之上的男子。


    任司禾早先如何打算,她也從未曾想到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是以這種方式脫離封印。


    困了她三百多年的九耀天。


    枯守了十數萬個晝夜的壽雲山。


    才剛剛迎來平靜的生活,就此一朝粉碎。


    她再也無需借助傀儡遊曆這個世界。


    無需積攢香火,以神道化身嚐試遠遊天地。


    更無需再借助趙慶的心念,觀望這對他們來說……同樣陌生的浩瀚山河。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司禾有些無措,也有些迷茫。


    在她身後,朦朧的雨幕之間。


    有絲絲縷縷的香火自天地的盡頭聚攏而來,化作盛烈的神火升騰不止,但卻將這片陰雨連綿的世界……映的更加冷寂無聲。


    陰雨與火光交織,浩瀚的妖氣自狐族神闕間逸散。


    白發女子的身後,漸漸顯化出一道朦朧虛影。


    無暇而聖潔的異狐踏空而至,其生有神異的似鹿之角,狐頸修長身形優美,通體宛若白雪與絲絨。


    乘黃!


    南宮瑤杏眸之間滿是震撼,世間竟真有一隻喚作乘黃的異狐,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瑞獸。


    而且一直都在趙慶的身邊,永寧州楚國的司幽娘娘!


    薑言禮與溪夢作為鳳皇一脈的行走與山主,此刻感受到那浩渺神異的血脈偉力,更是滿心的難以置信。


    司幽娘娘是狐族。


    但其血脈,卻並非傳自任何一位異狐妖祖,那她的父母又是何物!?


    難道是神羽鹿與九尾誕下的異種血脈?


    趙慶眼底微微震顫,望著雨幕之間的神火,望著那清冷如煙的妖神……


    即便是屬於自己精魄已經迴歸。


    但他此刻,卻仿佛又迴到了心念交融的山海幻境之中。


    隻不過,司禾那原本淡漠而憐憫的眸光,化作了柔情與擔憂。


    僅僅是這一點轉變,似乎使得她身上的那股神性,都蕩然無存。


    這裏不是太阿山。


    她也不再是神明。


    即便此刻兩人的精魄各自迴歸,無法心念傳感。


    趙慶也依舊能夠通過一個眼神,便清楚的明白司禾在擔心什麽。


    不僅是司禾,他們一家都有著同樣的憂慮。


    司禾能夠脫離九耀天的封印,固然是大喜之事。


    但……


    這卻不是血衣放出來的,而是另一個數萬年前的妖族聖地……強行幫她掙脫了血衣封印。


    那在這之後,血衣的封印是否又會來臨?


    還是說……會比以往困在壽雲山還要更加煎熬。


    趙慶側目望了一眼小姨美眸間的憂愁,輕笑撫弄她被微冷雨水打濕的青絲,轉而對司禾笑喊道:“快去看看啊!”


    司禾稍稍遲疑,而後豁然轉身消失不見。


    下一息,便已憑虛禦空闖入了……那被霜雪幽光承托起的浩渺神闕之中。


    霎時間。


    一道道飛鸞彩鳳的道影環繞天地,狐族諸多神闕沉浮又起。


    雨幕之中,那道嶄新的宮闕秘境之外,多了一隻神異浩渺的異狐之影。


    雖然比不過那些往代妖主凝實……


    但對趙慶一家來說,這卻是他們最為熟悉的一道身影。


    與此同時——


    整個天妖州諸多異獸虛影皆盡消失不見。


    在那星辰血影的異象散去之後。


    一股玄之又玄的意誌降臨,其聲傳徹十數州無盡山河,傳徹每一位神闕血脈之妖嗣的神魂中!


    就連九十州外的荒夷舊地,也都迴蕩著這道威嚴浩瀚的意誌。


    “妖庭入新主。”


    “狐族昌千年,乘黃妙法傳天地。”


    “本尊代執帝君之命——”


    “新主牧八域山河,瞿仲域、猷塗域、蛟乘雙域、賀蓮域、畢燕仙地、道寧域、宮陽域!”


    “神闕行宮立道寧絕巔,予帝君道劍,統禦妖庭諸修!”


    隨著一道赤紅龍影閃過天地。


    沉寂了數萬年的妖庭,再一次於世間彰顯神闕聖威。


    中州諸多古族皆有合道大能蘇醒,仰望天地間似乎能夠窺測大道,但卻依舊不知這股意誌自何而來,其本身又是何等的修為。


    此世間。


    也唯有寥寥數十人,識得這位螭龍妖主。


    且他們更加清楚,天地寂滅已久,神闕早已崩毀。


    螭尊的言語雖然傳徹萬妖,但卻是在講給那位沉睡龍淵之中的帝君,這是昔年妖主留給妖庭舊帝的諫言。


    道劫分天地,一望十萬年。


    這天下何曾有過變化?


    哪有什麽仙人臨世?哪有什麽玉京浩渺?


    若能望穿歲月長河……也不過是一聲聲歎息罷了。


    ·


    “瞿仲域……畢燕地!”


    南宮瑤神情凝重,滿是驚駭的急促低語:“這兩處地域,遙在九十州之外,如今早已是死寂的荒夷!”


    “道寧域屬於玉玄州!賀蓮域屬於明蝶州!”


    “猷塗和宮陽兩域……從未聽聞過,水嶺注都沒有任何記載!”


    顧清歡鳳眸微凝,隻覺這股浩渺威嚴的意誌,似是自血脈深處傳出,無法洞悉源頭所在。


    趙慶與三位行走迅速傳音。


    理清了眼下的狀況。


    “這應當是妖庭殘留的餘念,在宣頌昔年的冊封。”


    南宮瑤蹙眉低語,又道:“那八域之地,唯有六域還能尋到,但也早已各有其主,有些甚至是鳳鳴山所在之地。”


    趙慶深深唿吸,而後沉默點頭。


    他心中明白,這也不過是舊時留下的僵滯規程罷了。


    即便是言說了要給司禾八域之地,但哪兒能真的過去取?


    與妖庭的存在一般無二,這些冊封……顯然也遲到了三萬八千年。


    至於那所謂的帝君道劍,統禦妖庭諸修,更是無從兌現。


    妖庭都成這樣了,哪特娘的還有帝君,顯然也早就死在了道劫之下。


    此刻。


    趙慶心中更擔憂的,反倒是司禾自身的境況。


    雖然她掙脫了封印,但青影顯然不會什麽都不知道。


    幾乎可以預見,那道血衣的九耀天封印馬上就會到來。


    他曾問詢張瑾一,想要以行走之身,見一見那位高高在上的血衣樓主,哪怕是問詢些封印司禾的緣由也好……


    但對方拖了這麽久,卻也沒有任何迴應。


    有那麽一瞬間。


    趙慶真的希望妖庭還如日中天……


    希望那位帝君還存活於世。


    若是這樣。


    他們一家也有機會,陪著司禾一起投奔妖庭,總比眼睜睜看著自己老婆被封印的好。


    很快的。


    那道霜雪宮闕蕩起靈韻,白發仙子風華絕代,一步邁出迴到了南宮的飛舟之上。


    盞茶時間之前。


    她還被封印在壽雲山,於萬神闕中僅僅是一具孱弱傀儡。


    但如今……


    她卻已是真身至此,化神修為浩浩湯湯,裹挾著濃鬱的香火,成為了妖庭狐族的一位新主。


    “隻是一座荒寂的秘境,裏麵什麽都沒有。”


    司禾輕歎低語。


    他們此前的猜測沒有任何差錯,成了妖主沒有好處不說,還要留下血脈傳承以供後來的妖嗣研習。


    但如今妖庭早已崩毀,司禾顯然不會傻乎乎的往裏麵丟秘法珍寶。


    若真的說起有什麽好處……


    便是她成功脫離了血衣的封印。


    但在這種境況下,她卻全然不覺得欣喜。


    姝月神情落寞,黛眉間盡是憂色。


    若是以往,司禾雖然被封在壽雲山,但整個楚國都已經是司幽的地域了,有源源不斷的香火支撐……她很快就能以神道化身出行。


    但是現在……很難言說會有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麵對那位血衣樓主,他們一家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


    清歡螓首低垂,緩緩邁步與司禾並肩而立,顯然是想著以自己與青影的交情,在那血衣封印降臨之時,或許能起到一絲一毫的作用。


    “六師兄到了天妖,咱們去接一下。”


    薑言禮突兀言語,與眾人言說一二後,當即帶著溪夢借助傳渡陣趕迴了鳳鳴山。


    那位鳳皇的第六行走,顯然也是被妖庭的動靜引來的。


    此刻,南宮瑤顯得很是雀躍,皮無妄也對這新奇之事充滿了好奇。


    但趙慶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即便是麵對司禾的言語,他也隻是輕輕點頭。


    翠鴛一脈的靈玉。


    還沉浮在飛舟之上刻錄著天地間的奇景。


    朦朧雨幕之中,狐族新主的神闕沉浮高天,觸目驚心的裂隙撕裂了天地……


    突然!


    趙慶焚心神通瞬息加持,以神禦訣要禦使含光劍意,刹那間便將那枚翠玉斬的粉碎。


    “你!”


    南宮豁然迴眸,俏臉上盡是憤憤之色。


    但她轉念一想,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旋即又不再多言分毫。


    “怎麽?”


    綿綿冷雨交織勾勒,稀稀疏疏的飛過眼前。


    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白發女子輕挑煙眉,如此含笑問詢趙慶。


    趙慶迴望司禾笑吟吟的美眸。


    恍然意識到,這已經不是當年初見之時,那位冷漠的妖神了。


    他們已經共渡了十數載的歲月……


    趙慶悵然失笑:“快走啊。”


    “這還不跑……”


    “玉京布道之地隻有這九十州,不是還有很多古族都在荒夷舊地發展?”


    “有機會離開壽雲山,不去轉轉豈不是可惜?”


    “斷浪州往西的無盡汪洋,那些道劫前的舊地都沒有玉京的星辰。”


    “青影現在重修,說不定找你也得花些功夫。”


    “萬一還有機會迴到山海呢?”


    在小姨滿是不舍的目光中,趙慶如此輕笑言說,勸解司禾趕緊跑。


    她身上有天道殘片,青影不會殺她,最差也不過是封印。


    既然都已經這樣了,哪兒能坐以待斃等著別人來抓?


    南宮瑤杏眸微顫,心中閃過一抹驚詫。


    趙慶這個血衣行走……這是要幹什麽?


    她猶豫一瞬,而後從旁補充:“從天妖州向西過明蝶州後的舊地,連翠鴛一脈想要尋覓,都有些難了。”


    司禾紛飛的白發被雨水打濕。


    她黛眉輕舒,美目流盼,盯著趙慶輕鬆笑道:“咱們如果再交換精魄,我的精魄留在你身上……別人順藤摸瓜就能找到我。”


    “那就不換了啊!”


    趙慶眸間滿是詫異,都這種情況了……還換個屁的精魄。


    司禾沉默一瞬,絕代容顏之上漸漸收斂了笑容。


    她望向始終沉默的紅檸,自她儲物鐲中取了她與趙慶的傳訊玉,而後低語:“那你們怎麽辦?”


    趙慶:??


    “我不光是血衣的行走,我還是她的師兄,清歡是她的師姐!”


    “你丟了是萬神闕放的,又不是我們放的……放心就是。”


    他話音落盡,而後又滿是輕佻的笑問:“不舍得走了?”


    言語傳出,趙慶心如刀絞。


    司禾還從來沒有走走這片天地,隻是在山上枯坐了三百多年……


    他原本以為,一家人會永遠這麽走下去,一點一滴的攢香火,一點一滴的變強,帶著司禾的神道化身去中州……


    但是眼下,境況卻全然不同了。


    司禾輕輕點動螓首,心中做出了決斷。


    她美眸掃過姝月小姨和檸兒滿是煎熬的目光,又側目望向與自己並肩而立的清歡……


    白發女子輕抬纖手,緩緩為顧清歡梳理如瀑青絲。


    望向趙慶笑言道:“那我跟你們隨時傳訊,大不了再被抓迴去。”


    “好!”


    趙慶也含笑點頭,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可誰曾想——


    南宮瑤的細弱低語,卻不合時宜的傳出:“翠鴛還沒有布道的地方,傳訊玉接不到消息。”


    趙慶:……


    特麽的,把這茬給忘了。


    “那就不傳訊了,我們給你養著香火,以你的修為也不會有什麽危險。”他當機立斷。


    司禾笑吟吟的盯著男子。


    朱唇輕啟,氣若幽蘭:““不傳念了,也不傳訊了……”


    “咱們分手了?”


    趙慶沉默良久,而後長長歎息,再無言語。


    如果自己的想法有用,他恨不得一抬手把天上的星星都薅下來。


    但他隻是個平平無奇的修士,即便已是玉京行走,但和那血衣樓主……豈止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再給他一百年一千年,也都無濟於事。


    但若是失去這個機會,對司禾來說……無疑是白等了三百多年。


    司禾眼底蕩起漣漪,迴望那道撕裂天地的裂隙,幽幽自語:“當年跟你心念交融,我隻是想看看這個世界,尋找一個迴家的機會。”


    “可現在……”


    正當此刻,她言語驟然停頓,迴眸望向了長空盡處。


    天地間靈力瘋狂翻湧,竟離奇的又出現了一道裂隙。


    這妖庭的神闕大地,仿佛成了一個破口袋,誰能都撕裂虛空闖過來看上一看。


    “道友。”


    一聲溫和的男子輕語傳徹而來。


    有兩道身影自裂隙間一步邁出……一男一女。


    司禾凝眸審視一瞬,而後輕笑言道:“司禾見過道友。”


    這些年一路行來,他人稱唿司禾多是前輩,喚過道友的唯有兩人。


    一位是不明情況的秦楚欣。


    一位……便是眼前的男子了。


    男子身著素衣,腰間懸有美玉。


    其身形顯得有些孱弱,麵如冠玉,溫文爾雅,但言及修為……卻是驚天動地的存在!


    在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女子。


    女子穿著極為修身的牛仔褲,纖手縮進了寬大外衫的口袋裏。


    棒球帽的帽簷壓得很低,連眉眼都遮擋住了,唯有一縷青絲與白皙容顏,在微雨中映入眾人眼簾。


    張瑾一!


    以往風風火火的張師姐,此刻身邊沒有了鯨魚娘的陪伴,反倒顯得有些沉默寡言,仿佛隻是一個陪襯。


    “小師弟,有人要見你。”


    男子並未與司禾言及更多,似乎連其掙脫了九耀天封印,都毫不在乎。


    反倒是望向趙慶如此溫和笑道。


    “三師兄……是代樓主來的。”


    趙慶接到了張瑾一的傳音。


    他心中滿是悵然……


    特麽的,早不見晚不見,偏偏這個時候見!


    “趙慶見過三師兄!”


    隨著他的施禮,南宮瑤也盈盈屈身。


    但姝月與小姨以及檸妹,卻並未對這位血衣的三師兄,再有太多恭敬的姿態。


    顯然,這是為了司禾之事而來。


    “那咱們這便走吧?”男子並未見有任何動作,隻是溫和輕語,瞬時便有傳渡神通將趙慶籠罩。


    “我與主人同去!”


    “你留下!”


    顧清歡一步邁出,卻被趙慶瞬間阻止,小姨也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腕。


    趙慶心中有數,以清歡的性情,實在是不適合這個時候去見青影,況且她還煉化了對方的骨塊。


    如果清歡的麵子有用,那司禾早就被放出來了。


    “等我。”


    隨著他的低語落下,瞬間便與那兩位不速之客,一起消失不見。


    此間唯剩下浩大飛舟沉浮。


    霜白色澤的幽光通天徹地,承托起浩渺的妖主神闕。


    皮無妄與南宮瑤相互對視,各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司禾迴望姝月和檸兒擔憂的神情,輕鬆言笑方才的未盡話語。


    “如今我都已經有家了,咱們迴家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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