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賀陽。


    高聳巍峨的賀陽山靜謐而朦朧,滿山的雪色映著皎潔月光……似乎成了籠罩這片天地的晦暗燈盞。


    山下的小城早已熟睡。


    空無一人的街道之上,唯有幽咽的寒風卷動著枯枝,急匆匆的奔走追逐。


    就連以往那些守在街邊的牙人與掮客,也都沒了蹤跡。


    趙慶陪著清歡在瀾江中極盡荒唐後,又在江畔生火依偎著小坐……


    直至此時,兩人才輾轉到了賀陽縣遊逛。


    交萍燕青的經文已經交付,尚有白馬寺的兩位僧人,還在等待著舊年方丈所書的經籍。


    清歡穿著極為單薄的素裙,水袖在寒風中飄搖飛舞。


    她皓腕被主人緊握著,亦步亦趨的跟在身邊。


    “清歡幼時,一直跟著姐姐在交萍流離。”


    “直至五歲那年發了大水,才到了這賀陽山下求生。”


    “……”


    趙慶微微頷首,帶著清歡在寂寥的老街上漫步。


    清歡以往的苦難,他早就聽過無數遍了。


    確切的說,清歡並不苦,她有姐姐照顧著守護著,李清辭才是真的苦命人。


    兩人行過一處偌大的鋪樓,嶄新的木漆閣門緊閉。


    神識掃過,其中滿是各種各樣的綢緞與布料,還有尚未製好的衣裳與針線木尺。


    商鋪深處的小室中,油燈明滅不定,有幾個麵色蠟黃的少女,還在加班加點的趕製著手中的活計……


    清歡的神識與主人交織,共覽舊年的生息之處。


    她憶及往昔的掙紮,清麗容顏上卻笑意更盛幾分:“華紗布莊,在天水各縣分設有不少布號。”


    “當年瀾江決堤之時,便是這家布號接送綢緞的大船,把清歡和姐姐帶來了賀陽。”


    “姐姐一開始還是在這裏做女紅……清歡就跟著姐姐擠在小床上。”


    “後來布莊的生意變差,姐姐又帶著我這個累贅,便被人攆了出來。”


    “我們又沒有鄉籍沒有親友,再去他處做工也沒人願意使喚……姐姐隻能去偷去搶去賣身……”


    趙慶將清歡的手腕握的更緊,側目凝望她清澈的眸子。


    清歡迴望主人,笑吟吟道:“好在仙政布下之後,瀾江再也不會發大水了。”


    以後發不發大水還有什麽用?


    趙慶笑歎道:“卻也再不會有顧清歡了,唯獨苦了姐姐。”


    對此,清歡眸中的光亮稍暗,又低聲念叨笑道:“姐姐分明是自己倔。”


    “清歡就是個沒用的孽種,她不光要帶著,還整日裏幻想那人會去接她護她……”


    “隻可惜……姐姐不像是清歡這般幸運。”


    如今的華紗布莊建的很大。


    燙金匾額在夜裏映著月光。


    巍峨挺拔的賀陽山有些遠。


    在無垠的雪色中更顯靜謐。


    “你怨恨他嗎?”


    趙慶陪清歡踏著舊時歲月,行過茶居之外,繼而前往賀陽山南的劉氏武館。


    “清歡不曾見過……隻是替曉怡惋惜。”


    “顧姓是姐姐給的,也與他人無關。”


    血玉靈舟禦風而起,在寒夜裏劃出的流光,宛若一道墜落的星辰。


    顧清歡又倚迴了主人懷中。


    像是一隻不會動作的布偶,被主人放在腿上捏捏逗逗,亦或是安靜的相倚。


    趙慶也一直覺得……


    清歡最適合這樣放置陪伴,安安靜靜的不說話,偶爾看一眼她溫婉的眸子,便已是極為美妙的享受。


    當然,她總是不說話,就沒那麽享受了。


    “七歲時清歡便跟著姐姐到了醉花居。”


    “當年醉花居的庭院早就坍塌尋不見了……”


    “姐姐每每夜裏把清歡丟去馬廄挨凍挨餓,曲舞研習不好要挨打,曲舞研習的精巧……也要挨打。”


    “用荊條死命的抽打,把清歡吊起來在馬廄裏打。”


    “隻打的清歡頸上肩上都是傷疤,好在姐姐不是真的想打死清歡。”


    顧清歡輕柔笑著:“幼時還不懂這些,也沒有男人會對一個整天在馬廄裏……髒兮兮血淋淋的骨頭架子動心思。”


    “直到十五歲鴇娘給辦及笄禮前,清歡肩上背上還都是猙獰傷痕。”


    賀陽山腳下。


    偌大莊子外的台階很長。


    武館也並無匾額,隻有殘破褪色的旗子招搖飄蕩,鼓出轟隆隆的破風聲。


    靈舟沉浮高天。


    趙慶撫過懷中的溫潤玉腿,輕聲道:“在武館修至先天,才將身上的疤痕養好祛除?”


    清歡詫異抬眸,與主人對視。


    笑吟吟道:“姐姐又不會故意毀去清歡的容顏手足,慢慢用了些小姐的藥漿塗抹,第三年便養好了身子。”


    ……


    兩人收起了靈舟,落入武館之中漫步尋覓著。


    林立的木樁有些腐朽,鐵欄器架早已遍布鏽痕。


    十八年過去,當年救濟清歡的劉姥早已不在,武館也換了主人。


    十數年歲月對於長生劍派來說,尚算是匣裏流光。


    但對於這凡俗的武館,卻已是物是人非,神識一掃而過……所見皆是陌生的少年少女。


    唯有通往後院的幽邃小徑,清歡望著還有些出神……


    月色清朗。


    綿延小徑被輕掃的幹幹淨淨,兩旁的枯木間堆滿了積雪。


    趙慶以神識掃過武館各處的景象,遮蔽了那些睡夢中人的感知。


    陪清歡在她曾生活的地方遊逛著……


    後院有座小木樓,小木樓建在演武場之側,對麵是一排低矮的後罩房。


    “清歡當年便住在這裏。”


    “那處木樓是小姐的住所,清歡也算是半個丫鬟。”有主人陪著重臨舊地,清歡眸間盡是笑意,言語也輕快了不少。


    趙慶掃過眼前的一排低矮木房,其中盡是濕木腐朽的味道,清冷月光透過殘破的窗柩,也無法將其中映的更加明亮。


    他攬過清歡的纖柔楚腰入懷,輕笑問道:“哪間?主人陪你歇息。”


    清歡亮晶晶的眸子顫動,一時沒有言語。


    似是還在念著十數年前,自己在這裏浣衣習武的時光。


    若是那時便有主人陪著,寒夜裏有主人看著自己……


    “最初在這間,後來搬到了小姐房外的那間。”


    哢哢。


    小木屋的門插應聲而落。


    陳腐的被褥淩亂鋪散在地上,木榻與桌案也已滿是爛洞。


    即便是在寒雪之夜,撲麵而來的氣味也使人難以適應。


    趙慶扯著清歡的藕臂踏入木屋,而後轉身關好了木門,又隨手折下木櫃的櫃門,遮在了破窗之上。


    對清歡輕笑吩咐道:“收拾一下吧。”


    清歡嗅著此間難聞的氣味,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之後,她輕柔俯身拾撿地上的淩亂,低聲道:“不知是誰的雜物陳置太久了,清歡居住之時還算是幹淨。”


    她不是怕主人嫌棄她髒……


    而是怕主人心疼她當年過的苦。


    趙慶引燃了一支小燭,放在了長幾之上,輕歎笑道:“咱們清歡居住時自然打理的幹淨,否則那小姐也不願意使喚咱們。”


    清歡含笑不語。


    她濕潤了絨巾,將幾案與地麵仔仔細細的擦拭,又取了檸兒的香露置放……但依舊難掩此間的陳腐氣息。


    趙慶則是檢索著自己的儲物戒,把小姨和姝月遺落在自己手中的脂粉盡數取出,規整的擺放在了木案上。


    一架玉鏡映著搖曳的燭光。


    胭脂水粉、眉筆螺黛、香露小梳……安置的整整齊齊。


    他目光掠過正在鋪設胭被的清歡,又靜立審視良久,卻總覺的像是少了什麽。


    神識開始在靈戒中徘徊……


    一杆取自龍淵的絕品長槍,被趙慶取出靠置在了床頭。


    這下再一打量,看著便順眼多了。


    他輕笑道:“早早歇下,明早還要習武,主人陪你一起去浣衣吃飯,不知明日的飯菜裏是否又有青葵。”


    聽聞此言,清歡隻覺得心神停滯,似乎真的像是迴到了當年的歲月一般。


    她眸間有晶瑩閃爍,但猶豫之後還是輕柔笑道:“明早還要去賀陽山送經文,之後去九華血神峰議事……”


    “主人不是答應奴兒,此行由奴兒安排?”


    夜色沉寂,冷月如霜。


    燭光明滅不定。


    清歡服侍主人寬衣之後,自己則是輕褪素裙水帶,隻著了輕薄小衣屈身跪在地上,將臉頰貼在主人溫暖的手掌中……


    也就是趙慶不願意打破這份寧靜,否則定要破口大罵了。


    特麽的小蹄子是不是真的有病!?


    他托起清歡笑吟吟的臉頰:“這胭被是上滁小宅的那床吧?還很軟……滾上來暖著。”


    “那奴兒為主人暖身。”


    清歡含笑輕語,將自己的小衣也褪去,赤著曼妙豐潤的胴體,躲入了主人的懷中。


    懷側纖腰玲瓏有致,掌中玉碗更顯豐盈,清歡身子今天出奇的暖。


    趙慶抱緊了懷中嬌軀,下頜抵著清歡的秀額,隻覺是抱了一座火爐在懷。


    他輕緩理過眼前的青絲,告誡道:“以後少言生死,不吉利。”


    清歡倦著身子感受主人的懷抱,雙眸輕闔早已溢出了淚花。


    在當年苦居的木屋中……


    主人陪著自己重新歇下……


    她鑽出了胭被,眸中帶淚與主人在幽暗的燭火中對望。


    但卻再也沒了以往那副又哭又笑的瘋癲模樣。


    十八年前的寒夜裏,她初到此地,便是獨自在這木屋的牆角呆呆的靠了一晚。


    那時姐姐的打罵毫不留情……


    鴇娘笑的燦爛,及笄禮上的商客應也是極多,她險些被賣了身子……


    跑到武館被劉姥接納,但這裏又多是男子,小姐也不喜她的出身,更是對她極盡羞辱謾罵……


    連帶著館裏的男女也都拿她說笑……


    那時,要是有主人陪在身邊該多好……


    “怎麽又哭?”


    趙慶抹去懷中嬌娥的淚花,雙額相抵輕聲撫慰。


    清歡卻像是個得了蜜糖的孩子般,無聲間淚水淌動的更加洶湧。


    她咬唇輕顫,想要言語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能想到的說辭隻有生死,但主人卻又不許她提……


    “有什麽委屈說說,主人陪你受著。”趙慶輕吻女子淚眸,此刻再看清歡……又全然沒了那副故意惹火的模樣。


    清歡終是沒有言及當年的苦寒,姐姐比她更苦。


    “清歡不做妻子,隻願為主人做奴,不要主人心疼。”


    趙慶揉弄眼前濕潤的嬌顏,輕笑道:“那你還喚夫君?”


    清歡旋即又沒了言語。


    燭影搖曳,眸光雙映。


    半晌後,清歡才稍稍平複了洶湧的心緒。


    窩在主人懷中低聲道:“龍淵之外那些高貴仙子,清歡都比不了。”


    “可我從未覺得你顧清歡,有分毫卑賤之處。”趙慶也闔上了雙眸囈語。


    “清歡也從未覺得自己卑賤,隻是……”


    “隻是願在主人麵前那般模樣……”


    趙慶溫熱的手掌捧著清歡的臉頰:“這是為何?”


    清歡眸光暗淡,怔怔的看著紛亂的燭影出神。


    “清歡不同的。”


    “清歡比不了姝月,從未和主人有過太多的私密往事,也不曾陪著主人煎熬走出那段歲月……”


    “清歡比不了曉怡,當年不曾有過兩情相悅,也不曾有過多般親昵蜜語……”


    “比不了司禾,給不了主人太多幫助,也無法陪著主人隨時心言心語……”


    “更比不了檸兒,陪主人出入同行,攜手仙遊,宛若求道真侶……”


    趙慶詫異笑道:“你也陪我出生入死,為了救我隻剩殘軀,一路從丹堂走到了如今的天下行走啊……”


    “怎麽就比不過她們!?”


    女子眼底有漣漪輕顫,搖動螓首輕言道:“不是這般。”


    “清歡是一件禮物。”


    “是主人進入丹堂修行時,丹堂給主人的禮物。”


    “主人選中了清歡,清歡便成了主人的奴兒。”


    凝望清歡顫動的淚眸,趙慶全然沒有聽進去她的言語,隻是心疼的自己也跟著有些落寞:“那又如何?”


    清歡輕柔低語道:“清歡時時會想,若是當年遇見的不是趙慶,清歡會如何?”


    “若是被其他的丹師看中了身子,又會如何?”


    “若是成了藝涵那般……”


    她眸光炙熱而堅韌,對主人輕訴道:“清歡言及萬千,也改變不了當年的初遇。”


    “清歡與主人素不相識,隻是擇定了一場賭約……賭主人不會放棄清歡。”


    顧清歡望著主人,泛紅的眸子又顯露喜色,顯得淒苦卻又妖冶。


    她輕快笑語道:“司禾曾問我,為什麽對主人死心塌地,獻魂獻命都甘之若飴……”


    趙慶才不會在意清歡提及的舊事,他也笑對清歡問道:“為何?”


    女子笑靨如花。


    “清歡心中有刺,清歡與主人的相遇,與任人挑選的藝妓也無太大區別。”


    “後來清歡深愛夫君入骨入髓,每每念及這些時,更是悔愧萬分卻又無力改變。”


    “唯有以生死證之。”


    “夫君想要清歡的骨,清歡便剔肉奉骨,夫君想要清歡的魂,清歡便舍命獻魂……”


    “好教夫君知道,清歡對你的情思真切……”


    趙慶沉默了許久,撫弄清歡的發絲輕聲道:“那你便好好活著,好好修行,陪我赴生赴死。”


    “等哪一天我真的殞命了,你顧清歡必須為我自隕殉情才行。”


    清歡雙眸震顫,伸出玉指輕按主人的唇瓣,笑吟吟的低語道:“夫君少言生死,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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