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莎在查閱資料的時候,對查爾斯的一段迴憶產生了興趣,即他在就職期聽聞科溫夫婦的消息。他在闡述過程中大量使用侮辱性極強的字眼,那些話語叫其噤若寒蟬,與平日來信裏親切溫馨的詞匯形成強烈反差。盡管梅莎知道他們間彼此之關係,明白這多少會帶有主觀色彩,可她依然清楚,當初他意外得知倆人婚後生活,更是眾多夫婦品格縮影的表露,為他們未來命運的追求和道路提供了佐證。

    查爾斯放完假,並沒有升大學的想法。他的父母年紀很晚才有了他,所以他早早地出來打工,掙錢養家,在他的印象裏,那次迴去原本僅是一周三天工假的部分安排而已,但他從多倫多到魁北克的整個旅程,卻過得狂躁惱火。梅莎於迴信上的字跡就看出來這點,裏麵的內容除科溫夫婦,即是工廠、楓樹林、燈、各種粗魯言辭的形容堆砌以及一位名叫黛西的女人。

    渡船進入巴裏維爾港口,查爾斯心情很好。透過圓窗,映入眼簾的是鱗次櫛比的方形深色建築,還有星星點點的火光點綴,他隱約看見繁忙的車輛,行人如蟻。遠處冒著幾道煙,連著港口上人們歡唿叫喊,發出極似火車進站的聲音,還有車輪的軲轆,與裝修大廈房屋之刺耳,這些音符共同譜曲成維多利亞時代的先驅都會——多倫多,演奏著專屬它的城市交響曲。

    整座碼頭被圍得水泄不通,查爾斯快步到棧板外圍,在棵橡樹旁歇腳,方因他體軀行李擠出的空位瞬間語音便此起彼伏。人們的頭伸得老長,戴著禮帽,尖帽或者高塔帽;男士西裝革履,女士則披著薄紗絲肩,一邊撐著陽傘,一邊躡手躡腳地保護自己的古典長裙,當她們試圖輕微移動時,發頂帽簷羽毛插束的搭配,藍色妖姬,鳶尾,月季類品種繁多的鮮花,亦就融入周圍像著企鵝般的腦袋左搖右晃。

    查爾斯住在郊區,馬車行馳顛簸至夜幕降臨。這裏空氣清新,一條曲折小道蜿蜒而下,橫穿路麵到附近的楓樹林,他隻看此處天地蒼黃,正想愜意番,一位頗為麵熟的馬尾辮姑娘乘車經過。

    “你迴來了,怎樣查爾斯?”

    黛西下車問道,她的表情是意料之中,又帶點哀傷。

    “哦對。什麽?”

    “啊,你還不知道呀?”黛西驚訝,“是珀斯,科溫最近和她鬧得很僵。”

    黛西小姐肯定覺得,這是件遲早的事,她的眼睛流露著一種自作自受的閃光,她想不明白為什麽當初珀斯會私奔,要做這樣魯莽的決定。她說她剛認識科溫就料定對方不是啥好貨。查爾斯全身的毛孔都懷疑起來。

    她說了事情大概。

    “原來年輕人是這樣玩刺激的嗎,”她笑著說,又補充道。“雖說大家都是。”

    她和查爾斯寒暄一下天,就匆匆離開了,他感到難過。他難以忘懷以前上學的日子,那是像他這樣的人們奮鬥,充滿朝氣的日子,一如現在工作之時,他明白衝動是得不償失的。興奮過後冷卻,這是貴族紳士子弟的常態。而珀斯和科溫的事,從兩人確定關係到結婚,他不清楚他們是否已知對方的為人品性,還是確有過考量(從學期末到畢業三個月),他偶然得知的這件事就已經非常說明問題了。

    晚飯桌上,查爾斯和父母一起有說有笑,卻有添了份拘謹,隻是聊聊工作中的趣事,話話家常,沒有那種跟兄弟同事們的吹噓撞杯豪邁,外人會以為這座房子的人在過聖誕節的。他們啜飲邊唱歌,反而一點不安分,顯得比他們的兒子還健談,聽查爾斯說完魁北克,就滔滔不絕地講起多倫多市政,時事。

    “謝天謝地你迴來了。”父親提醒道。“趁著這些天,你真該好好看看它的變化。”

    “珀斯還在嗎?”

    他急切地問。

    “卡坡特,她一直在。”

    “境況如何?”也許是自己太過激進了,查爾斯收斂。

    “什麽,你不知道嗎?”母親插話,“我想大家都知道的,人從裏士滿已寫信來好幾次了。”

    “我不知道。”

    “嗯——”她遲疑會,“其實也沒什麽,是…”

    “女孩酗酒,我剛得消息時還很難相信,直到她進了醫院。不可理喻是不是,醫生說她吐了血,肚子吃壞了。”

    “這麽嚴重。”查爾斯茫然地喃喃自語。

    “她最近似乎跟馬歇爾處得並不好。”

    就餐結束的幾分鍾,查爾斯起身探望珀斯,他們送他到門口,兩人站在金黃的燈光下,三人親吻擁抱,“現在昏迷期過了,”父親告訴他,“人家剛遭遇不幸,你可得小心措辭,這知道吧。”

    “我會的。”查爾斯迴答。

    一路上,黝黑的房子,大棵遮陽樹緩慢閃過,冷風則飛快地刮來聚留在車窗和他臉龐,護板嘎吱嘎吱作響,查爾斯所獲悉的地址是多倫多私立醫院。他等待著車夫的叫喊聲出現,順便準備著可能要說的話,距他上次見到珀斯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她與科溫在教堂裏秘密結婚,隻帶著自己最親密的人去,他們挑的是個普通日子。查爾斯晾鹹魚般把手擱在窗外,過會又撐著下巴臉。這是他第二次頭腦空白,他的朋友告訴他,他們是如何拜行教堂禮儀,告訴他所有人的讚美和瑣事,告訴他放的歌曲,任由旋律和情景在他記憶裏轉瞬即逝。

    “多倫多私立醫院,”馬車停在城市某街的一幢樓近旁,“下車吧。”

    查爾斯付了錢,擦著手掌進去廳堂,諮詢台亮著燈,一個身材臃胖的黑人女護士正在其中看報。

    “珀斯.卡坡特在哪間房?”他粗魯地問道,突然才發覺自己言行不妥,於是接著補充。“你好,我是她的朋友……”

    他簡單出示了證件。

    “415,”她迴答,“她現在的情況需要休息,看準時間。”

    “好的,謝謝。”

    查爾斯在樓梯冒出一句。

    樓梯間隔緊得甚,他幾下疾行步伐有好些次摔著的風險了,地板由黃白相間的瓷片鋪就,他邊小跑眼珠子邊留意著,兩排牆壁燭燈搖曳,412、13、14、1——他看到門縫透出的光亮,然仍是徑直闖了進去。

    “珀斯。”他叫了聲。

    有個女孩坐在張矮凳背身,聽見聲音迅速地站起來,她穿著樸素的衣服,頭發分叉胡亂,她剛準備開口,查爾斯便先道。“蘿賓。”

    “查爾斯,”她慍怒地看了他一眼,低聲斥責,告訴他自己被嚇得差點就驚叫起來。“我不清楚你要來。”

    “我沒想到,剛迴來就聽聞了這樣的事。”查爾斯身心躁動,奔至床前。

    旁邊的藥台點著半截蠟燭,燈光很暗,照映床鋪現出的傾斜的陰影折射於地板牆壁上,一個瘦小身軀掩蓋在厚實綿軟的被褥裏,猶如灰白蟲繭凸起於床麵中央,形狀扭曲。露出來整個臉龐油膩膩的,查爾斯能聞出其汗味,以及微重的烈酒味,雙腮醉紅,枕邊是亂堆的幾件衣服。

    “燒成這樣真沒問題嗎?”

    “我也是這麽跟她說的,她說她醒了要發現床被上還有,就把它們都燒了。”

    蘿賓端起酒杯,“要酒嗎,愛爾蘭之霧?[1]”

    “不了,我還是喝茶吧。”

    “噢別這樣,她要見到酒精就得瘋了,她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望醫院送來這些。”蘿賓補充,“科溫家裏多的是這玩意兒。”

    “她與科溫吵架了?”查爾斯很快問道。

    “你消息靈通,”她說,“這並非什麽好事。”

    他們輕掩房門,到走廊外邊整齊排列的彎木椅子上。

    “他打了她,因為沒有工作的關係叫他鬱悶,之後就跑了…”

    “打人,他那算借口,你是說馬歇爾對一個女人做這種事?”

    查爾斯暴起。蘿賓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雙手揮動示意他冷靜;走廊裏有幾扇門打開,探出人身。

    “我也奇怪,我一直以為他倆過得挺不錯。”蘿賓說,“到現在他連個人影都沒有。我讓珀斯搬來我這,她偏住在出租屋裏,靠著手裏的兩三百英鎊度日。”

    查爾斯和蘿賓默默無語,注視了會兒。

    蘿賓抿嘴,她終是把他家庭暴力的經過全盤托出。內容為轉述珀斯話聲,她講時語無倫次,一會是剛剛過去發生的事故,一會兩人結婚,一會又突然轉到兩人參觀工廠的情景,接著把所有穿插聯係。組成如此幅畫麵:他似乎看到在個破舊不堪的房間裏,馬歇爾從堆雜物零碎中抓起玻璃渣瓶,過著自欺欺人的紙醉金迷的生活,每夜便往賭場裏趕,清早則悻悻而歸。

    查爾斯曾有著這麽段感覺,還未完全踏入社會,他就因人生的現實擊打得致鬱停滯不前了。在與梅莎的來信他有所提及:現在想這當然即某種較可笑的心思,要放在那時自己的劇本是仍充滿激情又四處碰壁的,可如今看,由道聽途說出工廠內幕、珀斯講的萊恩的經曆和短時間接收到各式真相伊始,卻多了份判斷力和警覺。對自己的品質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番後,同時亦明白自己的年輕幼稚,曾還天真;婚宴罷工作好,人生就是一朵美麗嫣然的玫瑰,根莖上長滿尖刺。

    “我感到難過。”他說,“可不可以等她醒的時候,告訴她,若有要事的話…允許我幫忙,力所能及。”

    “我不知道她以後會怎樣,這不是偶然發生的了,我奉勸她和他離婚,他就矯揉造作,她根本不應該嫁給他。”

    “矯揉造作?”

    “他是個癮君子,”蘿賓冷冷地說,“有吸食毒品的習慣,我偶爾得知他對某種特效藥成癮才發現的,說老實話,我曾經還對他動過念頭來著,現在看來真是可怕,他欺騙了我們所有人。”

    “他吃的是嗎啡。”

    “這東西市價高著,珀斯必須趁早做出了斷,我漸漸發現,科溫竟靠著賭博維持生計…”

    “他的父親呢?”查爾斯突然問道。

    “這正是我所不解的。”她的聲音幾近顫抖,“查爾斯,你願不願意到紅燈區看看科溫的情況?我想他可能會在那裏。”

    “我?”

    “這事要速戰速決,”查爾斯看見她的手像攥緊著什麽東西,皮骨間青筋顯露,“馬歇爾對他不在意或喜歡的人是有偏見的,我去反而無利,你們本來就同個宿舍,有機會和能他談珀斯的事,我想他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會盡我所能。”

    帶著困惑,查爾斯和蘿賓握手告別了,當他走下樓梯,迎接平靜夜色的時候,蘿賓的聲音從樓上喊過來:

    “晚安,有空會再見的。”

    [1]愛爾蘭之霧又稱愛爾蘭蜜糖一種香草蜜糖利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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