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徐楓的前妻陸氏,陸氏梳著婦人頭,穿著一件繡著嬰嬉圖的夾棉褙子,小腹似乎有些微凸,陸氏將皮球扔給玩耍的孩子們,對沈今竹說道:“沈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陸氏以前對她有過各種不友好的舉動,此人和徐楓一樣,都是家族利益的犧牲品,不過沈今竹並不關注陸氏如何,以前是,現在也是,從肚皮和衣服打扮來看,陸氏已經改嫁,並且有孕,生活很平淡穩定了。


    沈今竹搖搖頭,說道:“這位夫人,你我並無什麽可說的。”言罷,沈今竹走向了蹴鞠歡笑的晚輩們。隻要不涉及她的利益,她才懶得理會一個路人要說什麽,何況此人以前總是和她不對付,她真沒有覺得沒有必要和陸氏交談。有這時間,還不如痛痛快快的和孩子們玩一會呢。


    “沈小姐!謝謝你!”陸氏趕緊上前走了幾步,叫住了沈今竹,低聲說道:“三年多以前,我急病亂投醫,找沈小姐打聽前夫下落,是我的不對,現在想想都羞愧不已。沈小姐那時並不與我計較,還提醒我自己所有的不幸,是來自家族的貪婪、我以前婆婆操控兒子的欲望還有我的懦弱、貪圖安逸、得過且過的性格。倘若再不醒悟,一輩子就這麽悲劇下去。”


    “一句驚醒夢中人,娘家將我接迴去之後,安排我嫁給一個連孫輩都有了的將軍做填房,我不甘心年紀輕輕就當便宜母親和祖母,發誓不嫁,當時都一度逼得絕食了十來天,餓得喘氣都費力,還是母親心疼我,迴絕了哪門婚事,要我自己相看挑選丈夫,現在我已經改嫁了一個百戶,他——為人不錯,對我也算好,我今年就能當母親了,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點化,恐怕我現在已經枯萎在將軍夫人的位置上,青春還在,心早就老了、死了,活死人似的守著富貴。”


    “也不怕你笑話,我在大報恩寺捐了一盞長明燈,就是為你點著的。是你改變了我的命運,是我一輩子的大恩人。”陸氏有些侷促的雙手交疊在小腹上揉搓著,說道:“我時常來祈福念經,你的事邸報上都寫著,奪了爵位,抄家,流放,逃亡,每當看到這些不好的消息時,我便來長明燈處念經,希望能盡綿薄之力,化解你的災禍。菩薩顯靈,你終究還是活著迴來了,阿彌陀佛。”


    沈今竹啞然失笑,不知說什麽好,當年她對陸氏說過什麽,早已經忘記了。沒想到陸氏聽進去了,拚死反抗了家族的控製,還時常關注自己的消息,捐長明燈祈福念經。她是不信鬼神佛道的,覺得信仰宗教會讓腦子遲鈍僵化,什麽都習慣用宗教來解釋一切,失去了尋求真相的動力,不過陸氏這番言行,還是讓沈今竹心頭一軟,無心插柳柳成蔭,以後還是多做些善事,將積極的一麵傳給周圍的人,人世間的善多一些,惡就會少一點。


    陸氏依依不捨的看了燈塔下玩耍的孩童們,又期盼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告辭離開了。沈今竹叫了她,說道:“一盞長明燈所耗費的香油錢價格不菲,以後不用給我點了,拿著這銀子施粥也好,捐給善堂養孤兒也罷,就當是替我做的吧。”


    陸氏迴首輕輕一笑,說道:“好。”


    沈今竹繼續和晚輩們蹴鞠,直到父母們一個個把孩子“認領”迴禪房,燈塔下很快隻剩下沈今竹孤家寡人一個,她將皮球往空中一踢,抬頭看去,咦,塔頂上怎麽恍惚有個人影呢。


    第210章琉璃塔再成斷腸處,入京城風雲又突變


    沈今竹一步一步登上了塔頂,九層琉璃塔一路爬上去是很累的,到了塔頂時,身上已經微微出了一層薄汗,鬢髮已經濕了,她站在樓道處,不知是累,還是激動,心如戰鼓雷動,她休息片刻,讓心跳慢慢放緩,甚至還取了荷包裏的菱花小鏡照了照,臉上脂粉未施,好在剛才爬樓梯辛苦了,雙頰有自然的酡紅,氣色極好。


    今竹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推門而出,即使在無風的春夜裏,危樓高百尺的塔頂也能感覺到裹挾著花香的空氣在流動,和著淡淡的佛香,再俯瞰萬家燈火繁華的金陵城,不禁有身在仙境天宮之感。


    在塔頂欄杆處負手俯瞰金陵夜景的高大男子轉身過來。“核桃?”沈今竹先是一愣,而後笑道:“接太子的儀仗兩日之內肯定到金陵城,你是奉命先來保護太子的吧。”


    曹核已經是京城的錦衣衛指揮使了,奪門之變的大功臣、皇上小舅子兼心腹,曹大人現在比他親爹以前還要威風。曹核軟禁自個親爹,舉兵攻城救出南宮的景隆帝,已經成了“自古忠孝不得兩全”的典型代表,毀譽參半。說他好的讚揚大義滅親,何況人家也沒真滅,保住了父親的性命,提前丟官養老罷了;也有指責他不孝,給親爹下藥,對父親尚且不尊不孝,以後定是亂臣賊子雲雲。


    曹核並不在乎這些好的壞的言論,錦衣衛這個職業本就充滿了各種爭議,他從小就耳濡目染,早就習慣了,他唯一在乎的,卻——


    曹核嘲諷一笑,問道:“看見我很失望?那你以為我是誰?”言罷,又有些後悔,他來到金陵第一件不是去北城雞鳴山保護太子,而跑到南城大報恩寺來見差點就洞房花燭夜的前前未婚妻,並不是想一見麵就吵架,可是看見沈今竹眼睛裏一閃而過的失望,他心頭就升起了一陣無名火——為何把沈今竹叫做“前前未婚妻”?因為去年他為了麻痹父母和安泰帝,假裝答應了他們安排的婚事,原本定下四月成親的,奪門之變後,女子的父親如夢初醒,趕緊告老還鄉退隱,並以小女身體不適為名,主動找曹核退了婚事,成為前任未婚妻。由此曹核先後有兩段無果的婚事。


    麵對前任未婚夫咄咄逼人的眼神,嘴裏“徐楓”那兩個字沈今竹實在說不出口,曹核職業的敏感讓他立刻抓住了某些潛台詞,他快步走近,抓著沈今竹的手,直視她的眼睛,連連追問道:“徐楓還沒有死是不是?你已經找到他了?或者他已經找到你了?你們有沒有——”


    曹核一滯,自尊心不容許他繼續說下去。沈今竹矢口否認,說道:“他已經消失三年多了,你提他做什麽。”


    曹核冷哼一聲,說道:“他若真死了,你看見我時為什麽會失望?你第一次來九層琉璃塔,就是和他在一起。你和他見過麵,至少知道他還活著,所以看見我才會失望。”


    沈今竹狐疑的看著曹核,這麽隱私的事情他都知曉?曹核一笑,說道:“我如今是指揮使了,很少有事情能瞞得到我,你還是招認吧,徐楓活著,他在那裏?反正我遲早都會知道的,你最好不要讓我從別人嘴裏知曉此事,否則——”


    “否則怎樣?”沈今竹反問道,真是受夠了曹核一副“抓jian在床”的表情,她上前邁了一步,逼問道:“是殺了他,還是以前那樣囚禁我,把我關在懸崖的小屋裏,上天入地都無門?你都當上錦衣衛指揮使了,還要做這麽幼稚的事情?”


    曹核並沒有被激怒,反而輕鬆的笑道:“殺了他?我能殺掉一個死人麽?嗬嗬,他果然還活著。”


    這兩年曹核還是有長進的,難怪騙過了那麽多人,把景隆帝從南宮救出來了。沈今竹知道此時位高權重的曹核查出徐楓下落是早晚的事情,她深深一嘆,說道:“我沒騙你,世上早已沒有徐楓,隻有海盜鄭途,即使他站在你眼前,你也瞧不出他和以前擲果盈車十八郎是同一人。”


    海盜?!情敵驀地身份突變,曹核心中的恨意和醋意突然就按下去了,最多的是好奇,“他既然活著,為什麽不迴來?如今帝王歸位,憑他的功勞,加上徐家二房隻是借襲,大房侄兒又年幼,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承襲一等魏國公,鎮守南直隸,迴歸瞻園,名利雙全。”


    沈今竹說道:“爾之蜜糖,彼之砒霜。多少人羨慕他的出身和姓氏,對他而言確是負累和枷鎖。他用性命掙脫枷鎖,還給了徐家一個世襲千戶,重獲新生,不會再迴徐家了。他立誌守護大海,與紅毛番戰船為敵,不破夷人終不還。”


    沈今竹很理解徐楓的想法和決定,因為她的目標同樣是星辰大海,無論遭遇什麽,都無法阻止她實現理想的腳步。無論愛情還是婚姻,她都不願意淪為任何人的附庸。她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談一場天荒地老的戀愛,或者嫁給某個人組建家庭,生兒育女繁衍後代,她覺得自己人生的價值應該遠遠不止這些。徐楓也是如此,他是愛著她的,他也和她一樣堅持著自己的理想,也不會為愛而淪為沈今竹的附庸,默默的跟在她身後,充當某個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角色。


    愛情和婚姻,都不是抹殺對方個性和理想的理由,男女皆是如此。人是進化了的智慧性動物,會慢慢脫離繁衍生殖本能的原始欲望,以追求更高層次的東西。隻是可惜直到今天,人類世界依舊以犧牲人(主要是女人)的個性和理想,用逼婚、催生、嘲笑不婚丁克男女的行為來滿足繁衍這種原始的欲望。人類應該追求的是靈魂契合的伴侶,有則勇敢追求,無則獨善其身,而不是隻為生殖而勉強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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