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以前最器重兩個丫鬟,一個是冰糖,一個就是纓絡,冰糖三年前已經嫁出去了,夫婿木勤是魏國公世子的親兵,很得世子信任,木勤這三年累計了軍功,升了百戶,世子想辦法借著去年太後七十大壽大赦天下的機會,幫忙給他們兄妹脫了官奴的身份,成了平民,良民和奴婢不得通婚,所以冰糖自贖脫了家奴的身份,一大家子人都成了良民。


    沈今竹聽纓絡說要一輩子伺候自己,心下有些感動,說道:“我要二姑姑把你的身契從徐家轉過來,你若想要脫籍為民,我會寫放奴文書,去應天府衙門消了奴籍,還你自由,你再要伺候我,可以簽活契的。實不相瞞,這次我從家裏搬出去單住,是破釜沉舟之舉,以後很難再迴去當千金大小姐了。我一個閨閣女子,將來命運叵測,你與其跟著我顛沛流離,不如放你自由,將來我若撐不下去了,你可以自行跳出去走自己的路,不用一起翻船沉沒。”


    纓絡也沒有想到小姐居然會為自己考慮的如此周到,其實她一直堅守在鳳鳴院不肯出嫁配人、也不肯去伺候其他主子,一半是忠心,一半也有她的私心:纓絡世代都是徐家的家奴,父母重男輕女,家中的女兒沒出嫁前是免費的傭人、成年後是可以換一份豐厚彩禮的貨物、出嫁後女兒是潑出去的水生死不論,被丈夫毆打家暴而亡也隻是上門要賠錢。看透了父母的本質,纓絡拚命擠進瞻園當差,努力向上爬,終於升做了一等大丫鬟,偶爾迴家探親,家中父母兄弟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不敢給她氣受。許多家奴看中了她一等大丫鬟的身份,想要求娶,不過按照瞻園規矩,在園子裏當差的丫鬟嫁人需要主子點頭,父母是不能做主的。比如後來冰糖出嫁,是沈佩蘭代替今竹做的主。


    纓絡在鳳鳴院空守了三年,熬成了二十四歲的老姑娘,家中父母見她失勢,伺候的主子似乎不會迴來了,遲早都要被送出園子迴家,就動了貪念,想著纓絡迴家後,嫁給年紀大的管事或者軍官做填房,賣個好價錢。纓絡看穿了父母的心思,暗自為自己謀劃,恰好沈今竹歸來的消息傳開了,纓絡暗想,不如我就跟著表小姐去沈家吧,把身契轉給了小姐,貪心的父母就找不到自己頭上了——用腳趾頭想想,都會預料到父母會把自己嫁給什麽噁心的人家,一旦嫁人,夫家就是天,她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因家庭的緣故,纓絡對婚姻本能的有種恐懼感,她不想嫁人,覺得一輩子清清白白的一個人過,擔當一份差事養活自己就很好了。嫁了人,生了子,尤其是生了女兒,就要眼睜睜看著女兒們重複底層奴婢們悲劇的命運,這是何必呢?不若小姑獨處一輩子,落得幹淨!


    纓絡沒有想到,沈今竹會替她想的更長遠,居然要幫自己脫了奴籍,成為自由民,如此一來,父母的手就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了,纓絡百感交集,她覺得表小姐和以前不一樣了,正思忖著,沈今竹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明日我就去找二姑姑要你的身契,脫了你的奴籍。”


    纓絡還沒從狂喜中迴過神來,隨口說道:“小姐,您不怕我成為良民之後跑了,再也不迴來伺候你了。”


    沈今竹一笑,說道:“良禽擇木而棲,隻要我自己成了參天大樹,何愁沒有鳳凰來棲?若強行留人,留的住身,留不住心啊。”


    沐浴更衣完畢,沈今竹穿著寬大的緇麻孝衣,披散著頭髮,頭上罩著白麻布,信步走到了九層琉璃塔下,沈家捐了一個月的香油錢,約兩千兩銀子,這火柱般的琉璃塔仿佛是為了祖母點燃的一般,自從祖母走後,沈今竹的心像是被挖去了大半,沈老太太對於她而言,是祖母、是父母、是兄長、是姐妹、是朋友、是老師,是無論她做了錯了什麽、說錯了什麽,都會無條件原諒自己的人;無論何時迴去,都會張開懷抱抱住她的人;無論在外麵經歷了多少坎坷和折磨,隻要想一想她,就能渾身充滿了力量。


    誰都無法取代祖母在她心中的位置,雖說父母兄弟皆在,烏衣巷卻不再是她的家了,那個地方不再有歸屬感。


    於心安處便是吾家,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地方能讓我心安了,所以我現在無家可歸啊。沈今竹看著眼前直聳入雲的九層琉璃塔,塔身被一百四十四盞琉璃燈點亮,在黑夜中撕扯出一片光亮來,祖母以前就是她心中的琉璃塔,可惜現在琉璃塔已經崩潰,她心中一片黑暗。


    正思忖著,一隻溫暖的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今竹。”


    大手的溫度還有說話的聲音都無比的熟悉,沈今竹不用迴頭就知道對方是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重孝期間,沈今竹沒有心思和小情人相會,誰知他居然找過來了。徐楓說道:“我翻了院牆,偷偷去你的臥房看了,你不在,想著應該是睡不著,出來走走,你怕黑的,這大報恩寺最亮的地方就是九層琉璃塔,想著你會不會在這裏呢,遠遠就聽到你的哭聲,果然在這裏。”


    “我哭了?”沈今竹一怔,抹了抹自己的臉,濕漉漉的,帶著微鹹,她順手用寬大的白麻大袖擦了擦淚,自嘲說道:“我沒有自己想像中堅強。”


    九層琉璃塔照著四周如同白晝一般,徐楓看見她的眼淚將纖長捲曲的睫毛黏在一起,就像是一抹烏雲籠罩的愁雲,他很想化作清風、吹幹她睫毛的淚水,將濃密的睫毛一根根的散開,隨著眼眸的開合,眼睫就將以前那樣如花蝴蝶一般唿扇著,一雙如黑曜石般的雙眸散發出明快歡悅的光彩,他就是這樣慢慢迷失在這眼眸的光彩裏麵,一顆心被情網羅織囚禁,再也走不出去了。


    可是如今,她眼眸的光彩消失了,遮天蔽日的都是憂傷,這憂傷如同利刃似的,將他的心捅的千瘡百孔,他懂得她的悲傷,卻無計可施,所以他的心更痛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看似平常的話:“你清減了。”


    徐楓慢慢的靠近,將沈今竹輕輕摟在懷裏,今竹的臉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撲通,撲通,慢慢的,今竹的心跳和他同步了似的,按照同一個節奏跳動著。


    晚風襲來,初夏的夜風帶著微涼,帶著秦淮河的濕氣撲來,徐楓問道:“想不想去塔裏看看?”


    沈今竹看著火柱子般的九層琉璃塔,“聽小沙彌說不準香客進去的。”


    徐楓晃蕩了一下手裏仿製的鑰匙,“難不倒我的。”


    徐楓打開了琉璃塔的側門,兩人攜手進去,沿著塔樓一層層的往上攀爬,進了塔內,才看清了這個神秘巨塔的構造,每一層都有九麵,每一麵都有兩扇窗戶,窗戶都是磨得極細極薄的蚌殼做的窗罩,像水晶般的透明,又帶著蚌殼特有的朦朧花紋,一百四十四盞油燈就擱置在窗戶內,沈今竹走過了每一扇窗戶,看到熄滅的燈火,就順手點燃了,看到即將幹枯的燈油,就注入一些燈油進去。


    站在塔上看著窗外,似乎可以衝過重重黑暗看見祖母祖父剛剛合葬的墳墓似的。一層層的慢慢轉著圈爬上去,又是點燈又是注油的,竟也十分累人,到了據說耗費了兩千兩黃金鑄就的純金寶珠塔頂時,沈今竹已經累的雙腿都麻木了,她第一次登上這麽高的塔頂,手可摘星辰,腳下是巨大的燈柱,視野開闊,將夜間的金陵城一覽無餘,這個沉睡的城市俯臥在九層琉璃塔腳下,就像寒冬臘月,一隻溫順的小貓擁著暖籠睡覺似的,她生於斯、長於斯,從來沒見過這個六朝金粉的城市有這麽靜謐溫柔的一麵。


    她指著遠處黑乎乎的四周,對徐楓說道:“那裏屋舍整齊,應該是你們的瞻園,那的牌坊好像是朱雀橋、那邊是一片片白色,可能是八府塘的水吧。”


    又指著南邊三山門,“我已經在那裏租居了一座宅院,很快就要搬過去了,那裏就是我的新家,祖母走了,烏衣巷不再是我的家了……”


    沈今竹和徐楓並排坐在金頂寶珠的塔基上,她靠著他寬闊的肩膀,看著這座沉睡的城市,漸漸有一種心安的感覺,不知不覺慢慢也和這座城市一起睡去,她真的太累了,一夜無夢,徐楓脫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蓋在她身上,抱著她坐了一夜,聽著她均勻的唿吸聲,如聽仙樂一般。


    天快亮的時候,沈今竹被一絲曙光晃動得醒過來了,徐楓抱著她,靠在黃金寶珠上睡去,她悄悄起身,將蓋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徐楓身上。曙光穿透了雲層,掙紮著從玉帶般的長江東麵升起來了,一點點的驅散了黑暗,金陵城脫去了黑色的麵紗,開始展現出全貌來,沈今竹看見一座座城門被打開了,來往進出的人群絡繹不絕,像絲帶一樣圍繞著金陵城的秦淮河,各色的畫舫船隻穿梭其間,炊煙四起,晨炊開始,四處都燃著人間煙火,將腳下的城市喚醒了。


    沈今竹覺得心中崩潰的九層琉璃塔已經消失了,開始出現一個新塔的雛形,這個塔不是任何人給的,她一磚一石的,勤勤懇懇的在心中開始慢慢修建了屬於自己的、永不熄滅的九層琉璃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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