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西天界。


    一方化淚石台以獨然之勢巍巍立於這九天之上,其間淡白色煙雲繚繞流轉,偶爾一陣風似的打個旋兒。煙雲中的一切隻隱隱露出一個輪廓來,卻也看得不甚真切。


    隻見這化淚石台邊緣一處,一塊石碑突兀地立在那兒,上麵刻著兩行手法頗為飄逸的字——


    化淚石棋逢無語,


    離落子流轉無痕。


    也不知這兩行字是什麽時候刻下的,又是何人所刻——九天之上,像這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還有很多,畢竟萬萬年時光流轉,這個地方留下來的故事遠比這些仙壽漫長的神仙們想象的還要多。久而久之,很多東西、很多事情,便也不那麽惹人計較了。


    化淚石台的另一角生長著一棵模樣不太乖巧的樹,通身如琉璃一般剔透,枝幹像龍爪一樣張開著,樹身裏還分明可見一抹抹流光。它們循著一種忽快忽慢的節奏分離、合聚、流轉,自在若無。


    樹底下有一方小石桌,桌麵光滑如鏡,周圍的四方小石凳則要粗糙些。


    九天清寂,這時這地忽的有腳步聲漸漸清晰。隻見一白衣女子信步而來,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青衣男子。女子真如白鶴一般,看不出一絲煙火氣息。而身旁的男子則一派慵然,淺眉淡眸,嘴角掛著清清淺淺的笑。頭發用一條淡青色的發帶束著,幾縷青絲從他的額角垂至耳根,於慵懶中透出那麽一股子玩世不恭來。


    兩人身後皆跟著各自的仙侍,都是伶俐可愛的模樣,但神態恭謹,不言不語。


    行至石桌旁,兩人便隨意地坐下來。男子曲起食指輕叩桌麵,光滑如鏡的石麵頓時水波漣漣,赫然出現一局明顯還未下完的棋。棋子光滑圓潤,幽藍魅人,有一些有淡淡血紅光澤盈盈其上,另一些卻透出木青顏色。


    等這兩位開始下起這局殘棋來,花骨子和童牧子就悄悄退去了,按照以往的習慣,不下到神山的敲鍾人敲響暮鍾他們是不會停的。


    九天之上並沒有黑夜,這晨鍾和暮鍾便成了神仙們對白天和黑夜的唯一印象。這一點,很多剛上九天的小仙童和小仙女都不習慣,但慢慢的,他們也樂於漸漸淡忘黑夜的樣子了。花骨子和童牧子自然也是如此。


    兩位仙侍走後,良久,男子一聲輕歎打破這九天之上的寂寥。女子聽聞,抬頭淡淡掃他一眼,並不說話。男子卻兀自說到:“你看,你的血子把我的青子逼得退路全無,無論我這一子落在哪裏,都挽不迴這將死之棋。”


    女子聽罷,說:“你可別取笑我!你當我不知道?打從上半局起你就一直讓著我,處處落閑子。你這棋看似已入絕境,實則處處逢生,進退有餘,我可是清楚得很。”


    男子聽罷一笑:“我挖空心思設這麽一局,卻被你給不偏不倚言中。”說罷,他像是真的痛心疾首一樣,沉痛地歎息一聲。


    女子不理會他,隻看著他淺淺地抿起唇笑。男子仍兀自在那兒歎息,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她一向是這樣,矜持卻無趣。不過這裏的“無趣”也是一種讚美。


    又過了一會兒,一顆青子憑空出現在棋盤上。


    若淺看他又落一字讓著自己,也不點破,隻緊跟著落下一子,又拾起青至剛落的那顆棋子,夾在指尖把玩。


    “這離落石果真是世間難得的靈物,血子青子,相生相克。”


    “也隻有伊人那丫頭才舍得用這離落石做棋子。”


    不經意間談起這個人,兩人心裏頓生惆悵。


    若淺道:“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當年的事……她瞞我們實在瞞得太緊。後來在下界,她還是改不了那個多事的毛病。百年思過,十世輪迴,現如今,我們就是想跟她見上一麵,也不容易啊。”


    “別想那麽些沒用的,”青至顯得有點兒不近人情,說,“當年的事的確是她錯得太離譜。隻盼她這最後一次輪迴,能夠多嚐些紅塵滋味,別再那麽任性。”


    青至頓頓,一揮袖起身,負手踱步至那琉璃龍爪枝前,說:“在九天當差的人,其實跟在下界沒什麽不同,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記自己的本分。況且,世外之人,既已脫離塵世,就不該再有所迷戀。連這兩點都不知道,她也不配待在這兒了。”


    “你還是這樣,有時候讓人覺得很無情。”


    “有情也好,無情也罷,做這天地間最公正的主宰和最忠實的奴仆,不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嗎……”


    就在這兩人在這化淚石台上忽有感慨之時,花骨子和童牧子正好走到輪迴殿外,就聽得輪迴殿裏忽然響起一陣“唏哩嘩啦“的木簡掉落在地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誇張的大喊:“栗桐子——”


    聽到這聲大喝,栗桐子立刻討好地笑起來:“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當然不是故意的,你要是敢故意摔壞這些木簡,那還得了!”花楠子說著,轉過頭去,繼續寫她的輪迴簿,一邊還自言自語到:“也不知道青至仙君怎麽會派這麽個莽莽撞撞的小仙童來輪迴殿做事……”


    花楠子沒有刻意放低聲音,所以她的話栗桐子自然聽得到。他委屈地撇撇嘴,然後蹲下去撿剛剛掉落到地上的竹簡。這些都是剛剛從冥府拿上來的生靈簿,在輪迴殿裏過一遍,待會兒還要拿到東天界的往生殿去,可不能出一點兒差錯。


    龍彥子看到這個小仙童的模樣可憐巴巴的,於是放下手裏的輪迴簿,走過去幫他收拾一地竹簡。


    栗桐子感激地看向他,一笑,他便也迴他以一笑,說:“這九天之上的事兒啊,就屬我們輪迴殿和往生殿的最繁雜,而且還不能出一點兒差錯。你剛來,很多事兒都還不懂,可以找一個有經驗的帶著你做事。”


    栗桐子說:“可是沒人願意帶我啊,他們都嫌我笨手笨腳的。”


    龍彥子拍拍他的頭,但笑不語。


    竹簡收拾好,龍彥子和花楠子著手把這些生靈簿進行分類整理,栗桐子隻能在一旁等著。一會兒,他主動說:“可以讓我也做些事嗎?”他總覺得就這樣幹站著不太自在。


    花楠子不客氣地說:“要是連你這個小仙童都能做這些事,那還要我們這些仙人做什麽?”


    栗桐子一氣,想迴嗆她幾句,龍彥子卻突然搶先說:“花楠,你也不用這麽為難他吧?”


    “我什麽時候為難過他?”花楠子說,“要是他自己精明點兒,手腳麻利點兒,我至於每天這麽氣悶嗎?”


    龍彥子突然轉換話題,問:“栗桐,你知道我們輪迴殿在九天裏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嗎?”


    他老老實實迴答:“我剛來九天的時候在躍馬山聽仙師講過課,九天掌管著下界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世界所有生靈的生死。一個生靈誕生之後,輪迴殿會為它開一卷生靈簿,然後送到冥界去請生冥官過一遍。生靈死後,由判冥官判定去處……”


    這些生靈簿就是他從冥府的判冥官那兒拿上來的。


    龍彥子接他的話說:“判冥官會根據生靈生前的功德和罪惡判定生靈能不能進入輪迴。作惡多的,判‘死’,魂靈被抹殺。這類的生靈簿送到咱們這兒來之後,就可以直接封存入庫了。而那些判‘生’的生靈簿要由我們做個記錄,然後送到往生殿去,由那裏的仙人為它們選一個輪迴的世界和新生的肉體,之後再由我們做個記錄,送迴冥界去,進行輪迴。”


    “不過也有例外的,”龍彥子說,“就像你一樣,判冥官給你判的是‘仙’,你的生命簿在我們這兒過一遍之後,就被送到了往生殿的‘仙途閣’,之後就不再關我們的事兒了。”


    “但是如果你違犯了天規,被革除仙籍的話,你的生命簿還會迴到這裏的。”花楠子說。


    “就像伊人仙子一樣嗎?”


    他問出這句話,不僅花楠子,就連龍彥子都是一驚。


    “是誰告訴你這些事的?”


    看見龍彥子和花楠子趕緊把輪迴殿四麵的大門關上,他心虛地說:“我是聽他們說的……”


    “他們?”龍彥子語氣突然變得很嚴肅,“他們是誰?”


    “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我是在甲子園裏遇見他們的,因為好奇就湊上去聽了那麽一點兒……”


    花楠子問他:“他們怎麽說的?”


    栗桐子見這兩仙人臉色都不好看,不敢有所隱瞞,說:“他們說……伊人仙子因為違犯天規被帝君罰百年思過、十世輪迴,還說……其實伊人仙子犯的過錯早足夠她在魔窟待到仙壽熬盡,隻是因為帝君偏袒她,才……”


    “狗屁!”就連好脾氣的龍彥子聽到這裏也不禁爆粗口。


    花楠子也紅著眼:“這些人……明明什麽都不知道,怎麽能這樣亂說……”


    栗桐子啞然無語。


    花楠子哽咽著說:“伊人仙子受的那些苦,他們哪裏知道……”


    良久,龍彥子長長地歎口氣,說:“那都已經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兒了,新來的仙童仙女們道聽途說,也無怪他們會這樣胡亂猜測。”他對栗桐子說,“我們現在在這裏告訴你的事情,你心裏知道就好,不要拿出去說,更不要在青至仙君麵前提起,知道嗎?”


    栗桐子使勁兒點頭:“嗯!”


    “伊人仙子的事兒在九天一直是一個忌諱,倒不是因為她違犯了怎樣的天規,而是因為牽扯到帝君的家事……”


    “一千三百多年前,伊人仙子初上九天,還隻是一個仙位低微的仙女,就跟你現在一樣,隻不過她一來就被派到神山第六殿做掃灑,伺候帝君最小的兒子,帝子天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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