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為此大動肝火,因為長孫飛虹是蔡京引薦的,蔡相爺不可避免地被遷怒了,這陣子正自請在家,反倒方便了方歌吟動手,他直入蔡府,殺傷蔡氏麾下的高手無數,擊殺蔡京後坐在堂上,等著人來找他。可麵對方歌吟這番舉動,無論是趙佶還是傅宗書,都保持了沉默,刑部老總朱月明更是一夕間成了瞎子、聾子。方歌吟等不到來問罪的人,長歎一聲,帶著仇人的首級,陪妻子離開了汴京,往長空幫舊址去了。徹底被嚇到了的徽宗皇帝,連東南的軍事都放下了,他似乎終於認識到這幾個絕世高手的武功有多高,長孫飛虹險些殺了他,那武功還在長孫飛虹之上的關木旦呢?趙佶在珍惜自己性命這件事上的造詣,甚至超過了他的藝術造詣。顧絳看完這通始末後,感歎道:“他們這些人,過去十多年不見得能出現在一處,這陣子倒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把汴京搞得很是熱鬧。”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顧絳也曾對這些“青史留名”的人做出過許多計劃,一步步排算如何將他們死亡的利益最大化。如今他已經不在乎了。死了蔡京還有傅宗書,沒了傅宗書還會有別人,他們會在宋國的官場坐到這樣的高位,從不是個人的意外,是腐朽的官場催生了這樣的百官之首。百官之首上,還有皇帝,皇帝身後還有整個皇室。一兩個人的生死,對顧絳而言,已經無關緊要。紛紛碎玉如時光的碎屑,飄散在漫山遍野,風雪在推動他,當他站得越高,這種推力就越強。可他已經頂著風雪走到了這裏,他在洪流中積蓄成勢,讓這天下的走向隨著他的腳步改變,個人力量的強悍在他身上幾乎達到了極致,是以一人能守一城,一人能成一國。若再向前走,他是不是就會抵達文明的邊界?到那個時候,環境不再是支持他的後盾,而是桎梏他的牢籠,突破這桎梏,便是超越世界,破碎虛空。顧絳的唿吸冰冷,獨立群山之上,明明腳下有兩國千軍對峙,千萬人的命運都懸在這關前。可他卻覺得天地間除了風雪,空曠得很。消息上寫著他在此世寥寥幾個朋友的消息,不可避免的,顧絳迴想起了過去的那些舊識任我行、任盈盈、傅紅雪、葉開、李尋歡、阿飛、無崖子、李秋水、掃地僧,還有於神思混沌時相識的燕南天。他仿佛一直行走在一場又一場的風雪裏,與風清揚在華山的飛雪下論劍,於關外的大雪中遇見孤身前來的魔教教主。這些人,如今都已埋骨泉下,總有一天,方歌吟、諸葛正我和長孫飛虹也會。萬山孤冷,天地無言。大道希微,誰於我先,誰於我後,是非塵土,不過須臾。顧絳突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從思緒中跳出來。自從他成就大勢後,心神常常被天心感染,有“失我近道”的忘情跡象,幸虧他先一步補全了心性,否則大概會很自然地接受這種道染,認同、融入世界的規則,被文明同化,從而滯留於道中,反而難以突破這最大的桎梏。一生求道者為道所困,聽起來像是個笑話,可古往今來無數人都停在了這一步。為眾生成道者聖,為道成眾生者佛,為眾生忘道者神,為道忘眾生者魔。這山下的滾滾紅塵、恩怨情仇編織成因果,因果循環成大道,眾生萬相,誰能窺破天命?顧絳輕撫著鷹隼被風吹亂的羽毛,望著遠處的金營,倏然發笑,似在笑這場已經看到終局的戰爭,又似在笑自己亦不過是這芸芸眾生中的一個。金國西進的腳步停在了居庸關前,戰局陷入僵持,此時無論是攻城者還是守關者都沒想到,這種僵持會持續上整整八年。這八年間,西夏在金兵的步步緊逼下不得不西遷,結果關七突然出現在戰場的西線,率領雲州鐵騎,趁金兵立足未穩時席卷河西之地,並聯合草原部落襲擾金兵後方,最終虎口奪食,搶下了這片後世以寧夏為中心,涉及甘陝青蒙的地域,尤其是西夏的馬場和鹽地。這場西夏滅國之戰,雲州聯合西夏殘部、草原三部共擊金國,戰事綿延六載,關木旦一時間無心東顧。隨著雲州鐵騎與金國騎兵在戰場上鏖戰,攻城器械互相剿殺,金人漸漸發現自己從一開始的上風落下去,有舊遼的臣子說出了這種長期拉鋸戰的關鍵所在。“金人依舊保持著劫掠的習性,攻城後為了防止被奪迴,在城內燒殺搶掠,擄走金銀財物、工匠和婦女,以眼下看,確實充實己方,折損對方,以至雲州雖奪地,也是一片狼藉,但金軍如此行徑,使得西夏之人深恨金人,一心投入雲州,劫掠而來的人口也不好安置,每每於後方騷亂。”完顏晟也知道這是人心得失上的計較,以至於雲州勢大後,有不少西夏的城池望風而降,卻抵死抵抗金軍,正是因為金人的野蠻作風。可還未從部落製完成向封建帝製轉變的金國,本就是遊牧民族,他們在戰場上廝殺,為的就是財物和人口,你不許他們動,那誰會舍生忘死地在戰場上抵抗雲州鐵騎呢?當武力失衡時,強大的那一方得以征服弱勢的一方,但若是兩方的武力相當,文明的優勢就漸漸體現出來。武力會衰頹,文明隻要不斷絕,就會繼續傳承下去。而傳承的關鍵正在於能得人心。金人不是沒有動過讓宋國攻雲州的念頭,可在宋軍攻雲州時,大批軍士甚至將官拖家帶口轉入雲州之後,宋軍恨不得連夜在邊界線上建起高牆,防止人員向北流失,哪裏還能自己上前去送人?所以麵對金國的國書,宋國每每隻敷衍應對,氣得金國使者甩袖而去。宋國君臣卻自覺十分得意,大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想法。自在門舒大坑曾是西軍將領,聽聞此事後向諸葛神侯抱怨道:“前遭攻西夏,為西夏所敗,損兵十萬,後攻遼,為耶律大石所敗,又損兵無數,如今有心功業的習武之人都往北去了,官家居然還想坐收漁人之利?用什麽去收?有哪一處的軍隊能敵得過關木旦麾下虎狼之士、百戰精兵?”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對沿著邊界線一步步北上,蠶食了西夏、舊遼多地,深入草原諸部的關木旦而言,一旦與金國分出勝負,轉頭南下,輕而易舉。如今燕地雖然依舊為耶律大石的“北遼”所據,但燕地之人早就心向雲州了,多年來兩地往來密切,兩地本就漢人居多,關七威名震徹九州,他今天說要燕州,明天燕地的官員們就會扔掉北遼的旗幟換上雲州三辰旗,連耶律大石自己都已經磨得沒有脾氣了,就等著關七忙完西邊的事過來。眼看著雲州鐵騎與金國騎兵要一路在西北針鋒相對,衝入了西州迴鶻境內,糾纏個沒完,沒有十年八年分不出勝負時,一道密令從金國中京發出,再一次撥亂了局勢。逃出滄州大牢的楚相玉死了,他死後引起了連雲寨的一係列變動,但這都是可以斡旋的事,比起他手裏簡王留下的向太後遺詔,他當年試圖借兵金國入宋的路線被手下人帶到了金國,才真正引起這一場提前爆發的兵禍。這不是無跡可尋的事。這些年來金國和宋國的貿易被居庸關截斷,常年的戰爭消耗巨大,北方本就不如南方貿易亨通,經濟繁華,當初遼國的人才又不斷向西南流失,金國急需一場大勝和足夠多的財物來振奮氣勢,並在日益嚴重的兩派爭鬥中轉嫁一下矛盾。起初,完顏晟並沒有真想打出多大的戰績,他隻是想撈一筆,打個勝仗。金兵繞過居庸關,突破燕州屏障直入宋國境內,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宋徽宗望之喪膽,為了退兵,竟給出重金不說,還把九皇子作為質子送入金營中。狄飛驚多年前就因為東南戰事停息,而西夏戰事爆發而離京,那時因為趙佶、蔡京先後被刺殺,時局緊張,做掉方應看的事一時難以下手,狄飛驚就暫時放下了此事。結果顏鶴發和朱小腰在汴京多年,連王小石都出走兩迴,戚少商落魄後被引入金風細雨樓了,他們倆還沒搞定方應看,反而在他手上吃了幾迴苦頭。這次宋金之間的戰事,以此結果停息,正是他一手促成的。對此,方應看似乎也很無奈:“說到底,這是官家的意思,朝中許多大人也不能接受,尤其是九皇子之事,喪權辱國之說紛紜塵上,罵我的人也有許多,但他們不知道,我又哪裏真能影響到官家的決定呢?”方應看此話的確有幾分真心在,因為方歌吟暴起殺人的事,趙佶對他忌憚至極,於是對方應看這個方歌吟義子也越發親近倚重起來,似乎他隻要在方應看這裏做個“明君”,方歌吟就不會突然覺得蔡京能坐到這樣的高位,都怪皇帝提拔,然後跑進皇宮也給他來上一劍。而且在趙佶看來,方應看實在是個懂事貼心的臣子,在朝臣喊著國家如何如何時,隻有方應看更看重他這個官家的安全,金軍逼近汴京,援軍不至,這個時候無論付出什麽,隻要能保住汴京,保住趙佶這個皇帝,就都是值得的。至於榮辱,國之大事,何必在乎一時的榮辱?一時間宋國舉國嘩然。西州大營內,得知消息的狄飛驚罕見的啞然失笑:“小侯爺這番舉動,倒教我不知該不該後悔當日沒有殺他了。”溫純搖頭道:“你後不後悔未知,但方伯伯夫妻二人一定後悔得很。”就雲州和金國的戰局而言,金國突襲宋國的影響並不大,但並不是沒有影響。耶律弼摸著唇邊的胡子,冷不丁道:“要不,咱們把這個九皇子做掉,幹脆讓宋國和金國繼續打下去?”溫純聞言一怔,心想幸好師哥還在雲州,若是他在此唉,說起來,這個九皇子也算師哥的堂弟,可於趙氏一族而言,親緣又算什麽呢?弟弑兄,父舍子,若師哥能夠選,他也斷然不願生在這樣的家族中。斡爾幹卻皺起了眉:“宋國能打得過金人嗎?而且,以宋國皇帝的膽子,就算死了兒子,他也不見得就會為了這個兒子開戰吧,隻怕到時候,這個九皇子就是水土不服,病逝的了。”耶律弼想到趙佶,聯想起病死在了西夏撤離途中的天祚帝,發現斡爾幹說的還真有幾分道理。【作者有話說】前麵幾章其實就是在複雜的因果網中牽動一個線頭,導致全局出現改變,而關七現在手裏也扯著一個線頭,最終牽動了大的局勢改變。第82章 迷天 32蕭相景正搬弄著手裏的機關,這是班家最近新研究出的袖箭,班家本就是延續公輸班一脈,比起墨家的擅守,班氏更擅攻,他們家過去在江湖中製造的器械都是適合個人用的小東西,可機關術真正能展現所長的地方,是戰場。武林諸世家中,班家才是最早舉家投入關七手下的一族,班搬辦一心重振班氏的威名,為此殫精竭慮,如今也的確如他所願,班氏所創的機械在戰場上幾乎對金國形成了碾壓之勢,金國軍中無人不知班家大匠的名諱。蕭相景尤其喜歡從班搬辦手裏拿些好用的機關來試用。不過和班搬辦關係最好的還是關木旦,在此之前誰都不知道,這位名震天下的武道宗師、迷天盟聖主居然也是個機關陣法大家,班家的子弟自幼浸淫此道,能比得上他的人都寥寥無幾。也不止是機關陣法,天文地理、琴棋書畫、農耕水利、易容醫藥等等,這世上好像就沒有關木旦不懂的東西,別人一輩子都學不精一門學問技藝,他卻無所不通,是以關木旦手下的人無論文武,無不佩服他的淵博。反正蕭相景是真敬佩,這世上居然能有這樣的人。和背後有草原部落的斡爾幹、代表了一部分契丹勢力的耶律弼不一樣,父親是漢人、母親則是黨項人的蕭相景平日裏八麵玲瓏,但他才是一心隻聽從關木旦安排,無所謂權勢名利的。蕭相景自知謀略不足,比起盛崖餘、溫純和狄飛驚這些人,他隻能說頭腦平平,所以在這種場合不太開口,除了提需求時,都隻聽著。反正最後由關七爺做決定,關七說怎麽做,他就怎麽做,別的他一貫不去多想。眼下關七卻不在大帳內,他甚至不在西州。當金人越過燕山的消息傳到西州時,他就動身南下了,可惜西州距離燕州太遠,一來一往,等他迴到燕州時,金軍已經和宋國達成了停戰協議,金人裹挾著這次攻打宋國所得的戰利品,從海上折返金國。十餘年過去,顧絳再一次踏上了宋國的土地,見到的卻不再是昔日太平景象,被金人攻破的城池一片狼藉,因為宋人的富庶、人口的眾多,軍備卻疲軟,經年與北遼、西夏、雲州交戰的金軍士氣大盛,縱兵廝殺,入城不封刀,所過之處一片焦土,沿著金國所行軍所至的路線走來,戰禍之酷烈,觸目驚心。隻求自保的望風而逃,堅持固守的死無全屍,高樓傾頹,繁華成灰,城內十室九空,城外亂屍成山。在麻木失神或痛哭不已的人群中,早已看慣了城破後情形的顧絳神色平靜,他身後跟著一個青年,穿一身孝服,懷中抱劍,一言不發。這個姓孟的男子是顧絳在邊境上撿到的,他會注意到此人,是因為孟殘山當時正拖著一個金人士兵的屍首,他見到顧絳時也隻是看了這突然出現的人幾眼,就繼續做自己的事了。有趣的是,孟殘山並不是江湖中人,他甚至不是一個武人,他是一名文官。這邊城中的一個官員本是中原人,被派到這裏做官,以他不過二十四歲的年紀能中舉做官,也是個有才之人,曾從名師大儒求學,最難得的是他處事踏實,在邊城裏做了不少實事,和城中百姓相處得十分融洽。如今,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古有召父杜母,稱官員慈愛如父母,可這城中百姓以身護我,城破時,眾人將我打暈後藏於暗道,才苟延殘喘,諸位賜我殘生,當為我父母。”所以孟殘山換了一身孝服才跟著顧絳上路。他的本名並不是殘山,隻是從爬出暗道的那一日起,望著滿眼殘山剩水,他就叫做“殘山”了。顧絳並沒有對此說什麽,帶著想要迴京匯報的孟殘山從邊城一路走來,直到汴京。可迎接這邊城“幽魂”的卻是金人得賠款、擄掠無數後北歸,宋國未曾派兵討還血債的消息。宋國的統治者根本不在意他的子民遭受的一切。孟殘山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他沒有去見自己的老師故交,而是獨自北歸,臨走前,顧絳終於問道:“宋國邊境上的官員,無不知曉我的身份,你應當也知道。”對方點頭道:“是,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閣下的身份,所以我並不擔心您會對我出手。”顧絳道:“那你應該知道,要報仇,跟我迴去才是最直接的辦法。”孟殘山道:“投靠雲州王確實是一條路,但朝依桀紂,暮投堯舜,不過是將性命和公道托付於不同的人,結果如何全看對方的為人如何,百姓的存亡係於朝堂諸公和皇帝的一念之間,然而聖人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該如何履行君臣之道,我已看不清,眼下並不想再尋一位主君。”“何況,我總是不甘心,得試一試,自己去討這份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