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一旁的另一個女孩紅著臉答道:“你說的傅紅雪,是一個穿黑衣服,佩刀的少年嗎?”跟在男子身後進來的青衣仆從已經手腳麻利地收拾出了一張幹淨的桌子,用自帶的錦綢鋪好,擺上酒水點心,然後就安靜地散開到旁邊的空桌處,隻有一個文士打扮的老者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依舊站在他身後。這派頭著實嚇到了一些人,整個店裏都安靜下來。那貴公子並不因旁人插嘴而生氣,依舊笑盈盈地道:“對,看來他確實先我一步到了,你能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裏嗎?”“他本來住在前麵大娘租的房子裏,但這幾天都不在,好像是到萬馬堂三老板那兒做客去了。”本在陪別的客人喝酒的女子也忍不住開口道。“多謝告知。”貴公子有些可惜地歎了口氣,“看來我隻能在這兒等他迴來了,也不知那萬馬堂的老板請他做什麽,要多久才能迴來。”年長些的女子掩麵笑道:“這個問題,我們翠濃應該也很想知道呢,她已經坐在那兒望了幾天了。”這暗指翠濃心有所屬的話,落在本人耳朵裏,她隻是笑了笑,也不下樓來,依舊倚在那兒:“我倒真想有一個可以望的人,可至今沒找著,隻有人來望我。”當然會有很多人來看她,她生得這樣美,美得就像一場夢,她又是這樣神秘,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麽,明明以她的才貌,就算要做個煙花女子,也大可以到繁華的城市去,何必縮在這個小小的邊城呢?這裏的姑娘都和她相處不來,因為她們都覺得翠濃和自己不一樣,但當她倚在男人的身邊笑時,好像又一樣了。“公子,您坐在底下,今天的生意就做不成啦,還是上樓吧,喝一杯酒,也許等你喝完,你等的人就迴來了呢?”翠濃笑著,和她看到任何男人時都一樣。貴公子也笑得越發真切溫柔,甚至稱得上甜蜜:“佳人相邀,本不該如此不解風情,但我確實還有事要做。等什麽時候,姑娘有了要望的人,待到那時,你如果還想要我上樓喝一杯,我一定來。”翠濃咬著嘴角,似是忍俊不禁:“您這麽說,倒是讓我不明白了。”貴公子攏了下披著的狐裘,眉眼輕佻:“一個心裏空空的人隻會覺得無聊,尋人喝酒不過為了消遣;而心中有了要等待的人之後,你就不會再覺得無聊,隻會覺得寂寞煎熬,像我這種人,總是不忍心見女子寂寞的。”“隻是,真正心中寂寞的人,反倒往往不願意請我喝酒了。”貴公子擺了擺手,那些跟進來的青衣人又輕手輕腳地收拾走了那些東西,“若是傅紅雪先我一步迴來,麻煩各位見到他時帶一句話,就說‘公子羽到了’。”“公子,咱們不去找那個傅紅雪嗎?”王書對《大悲賦》不感興趣,他手中的書換成了一本遊記,公子在海外長大,沒見過多少中原風物,他多看一些相關的書,以後可以幫到公子。公子羽正在寫著什麽,聞言迴道:“我們本就不是來找小傅那孩子的,我雖說要幫花白鳳解決掉她最大的煩惱,但複仇又不是隻有砍掉對方的腦袋這一條路,搞得血淋淋的,還讓別人誤解你家公子是個兇徒。”王書十分驚奇地看著公子羽:“公子,您現在說話、做事的風格真的完全不一樣了,這就是老主人的樣子嗎?”在王書看來,公子羽是個做事直截了當的人,他不是不懂陰謀,隻是比起那些迂迴陰暗的手段,他更喜歡行陽謀,走大道,以勢壓人,按照他的行事風格,應該是找個地方呆著,然後放出消息,說自己答應了一個人要幫她殺光仇人,所以請那些人趕快過來,不要讓他一個個找上門去,浪費所有人的時間。可王憐花的風格不是這樣的,他更像一位耐心極好的獵人,喜歡一步步把人逼到絕境,看那些人醜態畢出,演一場鬧劇,自己則站在岸上看船翻,順帶敲骨刮髓地把他們最後的剩餘利益榨幹。王書不了解王憐花,但從老管事的反應來看,公子羽可以說是裝得非常像了。他甚至連筆跡都變了,認認真真地在灑金請柬上寫了邀請對方到梅花庵賞雪。“公子不是說,傅紅雪並不打算殺光那些人嗎?除了已經死了的西門春,您怎麽把剩下的都請到了?”相處了一段時間後,王書已經不再畏懼公子羽了,甚至能靠在小桌旁看著公子羽寫請柬。啟君雅客當麵:吾聞邊城有一梅林,花開傾城,時天大雪,則紅梅落雪,紛紛盛景,當共賞之,今誠請君子於十日後至梅花庵一敘,舊地重遊,再訴情衷,君有賢名雅望,當不使我虛待。“公子羽拜上。”王書的眼睛一轉,笑了起來,“他們那些人看到‘羽’字,隻怕要嚇一大跳,可惜咱們公子的‘羽’可不是白天羽的‘羽’。”“不用等請柬送到,馬空群就會知道了。”公子羽在自己的名字下用了私章小印,“那小鎮如此靠近萬馬堂,鎮上許多人都是依靠萬馬堂生活的,他們天然就是萬馬堂的眼線,何況還有翠濃在,她雖不見得是真心忠於馬空群,但她一個弱女子,也逃不出馬空群的控製,隻能替他在鎮上收集情報。”“西門春是她的上級,更是她的監管者,現在西門春死了,按理來說,她這樣聰明的姑娘就該老老實實等著馬空群來做安排才是,她為什麽會突然站出來,主動攬下店裏的事呢?”公子羽到底不是王憐花,他雖然能靠頭腦去模仿王憐花行事,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人終究做不到像王憐花那樣了解男女之情,所以他永遠也不知道,當翠濃看到那死神一樣的少年拔出刀來、西門春就倒了下去時的心情,或許連翠濃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麽就走出了房間,走到了所有人的麵前。走到了傅紅雪的麵前。就像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坐在一眼就能看到門口的地方,這麽無聊。公子羽也沒有糾結這個問題:“無論是為什麽,今天店裏發生的事,她一定會告訴馬空群。”王書好奇問道:“公子要借這個機會收拾馬空群?”用著王憐花模樣的公子羽笑了,這個笑裏帶著譏諷,顯得有些殘酷:“書童,你知道複仇最重要的是什麽嗎?其實複仇對死去的人而言是無意義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所以複仇隻能撫慰活著的人,能讓花白鳳發泄出這些年心底的痛苦、怨恨,讓仇人也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才是最好的複仇。”“一句話都不說地衝上去,確認對方的身份然後決鬥,砍下對方的頭,是最簡單的報仇方式。”“你家公子不喜歡這麽單調,一點意思都沒有,若是由我來動手,到時候,花白鳳也許會更希望他們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第10章 明月 5夜色漸漸深了,草原上起了風,一輛馬車停在無人的曠野中。這豈不是一件奇怪的事?為什麽這裏會有一輛馬車?風中傳來暗暗的幽香,有人來了,她穿著一身素白單衣,從黃昏入夜的最後一縷餘暉中走來,就像是風中的一朵殘菊。歲月雖然磨損了她的花瓣,但也給了她一種風韻,一種讓人臉紅心跳的風情,她無疑是一位美人,卻將入夜時出現在曠野裏。她走近馬車,車裏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她是誰:“上來吧,外麵的風越來越大了。”於是她掀開簾幕上了馬車,馬車裏果然很暖和,也很明亮,讓她能看清馬車裏的陳設和人。看到馬車中人的第一眼,她便愣住了:“你......怎麽......”對方笑了起來,眼角泛起細紋,證明他的年紀甚至比她還要長了,畢竟他連頭發都開始變白,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隻不過有的人在時光的衝刷下留住了更多的東西:“我猜,花白鳳告訴你,我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人。”沈三娘有些不安地理了理自己被風吹亂的秀發,她沒有再問,在他對麵坐了下來:“白鳳夫人隻告訴我來找您,別的沒有細說,但我相信,您一定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是公子羽。”坐在公子羽身邊的男孩放下手中書,泡好的第一壺茶水倒入茶杯中暖杯,取水泡第二遍,這孩子的年紀和馬空群的獨子差不多,動作間卻已經有了大家之風。看一個人不僅要看他自己,還要看他身邊的人。雲從龍,風從虎,人亦如此。沈三娘當然懂得這個道理,於是她微微笑了起來,明明是一張未染脂粉的,笑容裏卻有豔的春意,令人銷魂:“沈三娘見過公子。”公子羽知道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女人,萬馬堂能有今天的規模,其實也有她的功勞,作為花白鳳情同姐妹的婢女,她隨花白鳳離開魔教來到白天羽身邊,也像當年的花白鳳一樣真心仰慕著英雄蓋世的神刀,為此,她不惜以自身為代價成為馬空群的女人,就為了找出當年圍攻白天羽的仇人都有誰。可她這麽多年,什麽都沒打探出來,這很正常,因為馬空群曾經見過她和花白鳳在白天羽的身邊,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她的一生似乎就這樣在本不屬於她的恩怨情仇中糾纏付出,直到最後也沒有可以依從的立足之地。公子羽對沈三娘的心路曆程沒有什麽興趣,整個《邊城》中的女子除了愛對人的丁靈琳,每個人的身上都籠罩著悲劇的色彩,她們美麗、聰慧,各有風采,卻都在這空曠的邊城中尋找一個安心的依靠,來填補自己的孤獨寂寞,沈三娘也是其中之一。讓公子羽特意來見她的原因,是她了解萬馬堂,了解這片邊城,而他收攏這片地方之後,總需要一個熟悉的人來處理瑣事,沈三娘足夠聰明,也足夠忠心,隻要你能夠讓她敬重,她可以為你不顧生死。比起不甘居於人下時,對萬馬堂內的人舉起屠刀的花滿天和雲在天,沈三娘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公子羽在將自己和魔教教主夫人的交易告知對方後,簡單說了自己查過花白鳳這些年的經曆,他沒有提起傅紅雪的身世,這是傅紅雪和花白鳳母子的事,不需要他來對外人解釋,他隻說了自己查出花白鳳的仇人都有誰之後,要用幫她解決這樁仇恨來作為交易的條件。“所以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不必再留在馬空群身邊。”沈三娘的心情複雜至極,她心頭掠過了這七年來的經曆,她忍受著馬空群這匹老馬整整七年,就為了有所收獲,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可到頭來她還是一無所獲,反倒是這位和老夫人交易的公子帶來了她們苦苦追查的真相。公子羽的手指摩挲著溫潤的杯口,他在思考,要不要告訴沈三娘,馬空群一直知道她的身份這點,雖說人都有得知真相的權力,但這點無疑會大大打擊到她的自尊和驕傲,自以為的付出和忍辱負重,不過是對方握在手心裏的自說自話,誠然,認識到這點後,沈三娘會對自己產生懷疑,會徹底失去一些東西,變得更容易控製,但他要的並不是一個容易控製的傀儡。所以,無論沈三娘日後會不會知道這一點,至少這些話不該從他公子羽口中說出來,如果他真想要沈三娘為他做事,那最起碼,他應該尊重她。公子羽靜靜打量著這個女人,似乎透過她如花的外貌看見了她在臥底的歲月中被侵蝕的內裏:“你願不願意在馬空群死後,接手這個地方。”“什麽?”沈三娘驚詫地看向公子羽,“我?”“你這七年來,一直在幫馬空群經營萬馬堂不是嗎?這裏能有今天的景象,你的功勞很大,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繼續做下去呢?”沈三娘囁嚅了片刻,才輕聲道:“公子能查出十八年前的慘案真相,想必勢力雄厚,手下人才輩出,連這位小兄弟小小年紀都如此不凡,想要找比三娘一個弱女子出色的人很容易。”公子羽並不否認這點,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一個人若是在一個地方生活了許多年,那他就會眷戀這個地方,在沒有必要的時候,我不會勉強他們離開。”“何況你的確是個人才,在我看來,萬馬堂中三位當家加起來,都比不上你一個弱女子。他們為了權利都選擇背叛自己的兄弟,馬空群刺殺白天羽,花滿天和雲在天也想殺了馬空群,公孫斷更是個莽夫。”公子羽看不起名滿天下的馬空群,也覺得花滿天和雲在天這樣的高手不過泛泛,卻願意親自招攬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哪怕他知道她曾做過臥底,用身體換取消息。沈三娘的腦子裏有些空,她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看著這個男人,在她的人生中隻有白天羽能夠和他的風采相比擬,但白天羽和他又截然不同。白天羽總是有很多女人,男人對女人動心總是很容易的,因為她們的美麗,因為她們的溫柔、活潑、柔順、驕傲,但這種動心總是很淺的,尤其白天羽這樣的人心中更多的是兄弟義氣和江湖霸業。而一個女人要動心也很容易,隻要讓她真心敬佩你,隻有當她佩服你的時候,她才會愛上你,美人愛英雄,自古如此,所以才會有那麽多女子愛上白天羽。沈三娘知道,一定也有很多女人愛過麵前的男人,不隻是年輕時,就是現在,也會有女孩拋棄那些誇誇其談的年輕人,選擇他。除了他所擁有的權力、財富、容貌、才學、武功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會用超出性別的目光看待你的人格。白天羽不愛那些女子之後,她們會報複白天羽,可若是眼前人迴絕一個女子的真心後,她一定會在他麵前維持住自己的驕傲,從容離開,此後也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馬車內的明珠照亮了公子羽,可這滿室的明珠寶玉也不過是他的點綴。“你說自己不過是個弱女子,但正是因為你身為一個弱女子,在這個江湖中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卻為了白天羽和花白鳳做到現在這一步,豈不勝過世間萬千男兒?”公子羽將沏好的茶推到沈三娘麵前,神情鄭重:“武功可以練,不懂的事可以學,但一個人的心和骨氣是學不來的,我真心敬佩三娘子的為人。”“何況那馬空群為了一心嫉妒和手中權力而殺白天羽,最終他的勢力都落入三娘子這個故人手中,作為這七年來你付出的迴報,又有何不可呢?”公子羽眉梢微挑,言語雍容,帶著詭異的誘惑力,“若是三娘子願意,也大可以把萬馬堂改為神刀堂。”“在馬空群的基業上,再立白家的門楣。”“如此,可以算您與白鳳公主的大仇得報麽?”公子羽這樣的人物,沒有必要哄騙沈三娘這個沒有武功,也沒有了利用價值的人,他這麽說,就是這麽想的。沈三娘雪白如玉的瓜子臉上湧起了激動的紅暈,她秋水一般的明眸中早已滿含淚水,還不等淚水落下就被她匆匆擦去,明明已經習慣了用自己笑和淚去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但當她意識到麵前人是真的認同她的付出時,她也不由地挺直了腰,更不想要在他麵前落淚。這樣一個高貴驕傲的人願意尊重她,她忽然就想做一個值得被他尊重的人。公子羽沒有安慰她,更沒有突破兩人之間的小桌去為她擦拭眼淚,哪怕她是這樣努力地想要擦去止不住的淚水,以至於顯得有些狼狽,可他依舊隻是靜靜等待著。等她自己收拾好心情,給出一個答複。而她的答複當然不會讓公子羽失望。擦幹了眼淚的女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和長發,雙手齊舉至額前,一伏到底:“公子既不嫌棄三娘蒲柳之姿,沈三娘願為公子效死。”馬芳鈴大概是萬馬堂內第一個發現沈三娘不見了的人。她昨夜去找三姨一起睡,卻沒找到她,馬芳鈴原本以為她是出去幽會情人了,也下了決心不會將這件事告訴父親馬空群,因為她和馬空群其實沒有多少感情,反而會同情和自己一樣寂寞的沈三娘,三娘那樣美麗,卻要跟著馬空群,難道還是自願的不成?可馬芳鈴沒有想到,三姨居然沒有迴來,她這是走了嗎?跟著那個她真心愛的人。不知為什麽,馬芳鈴突然有些羨慕她,至少有那麽一個人,願意帶著她逃離這片邊城,和她相伴天涯。隻是,她帶著嫉妒和惡意想,父親一定會派人去追迴他們的,沒有男人願意戴這樣一頂綠帽子。可是出乎她的預料,馬空群對此表現得很平淡,他根本沒有追究沈三娘的離去,甚至可以說,他覺得沈三娘會走這點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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