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有些走神的時候,視野中的一個身影奇怪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那是名年輕的女性,穿著深色的針織開衫和膝上裙,白皙的脖頸上有一串珍珠項鏈。她站在雲霄飛車附近,凝視著剛好轉完一圈迴到出口處的車列,麵容上是潛藏不住的決然。上困惑了兩秒鍾,很快意識到自己為什麽會注意到這個陌生人。那份決意中潛藏著普通人掩飾不住的殺意並尋死的意誌,而珍珠項鏈又某種程度上觸動了他的記憶。他站起身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口罩,朝著那位女性走去。“……抱歉,”他說,“請問”那名年輕女性被嚇了一跳。她剛才似乎正專注地在思考什麽,被打擾了之後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鮮明的驚栗感。就仿佛,她在做什麽不應該做的事情的時候突然被抓住了。上戴著口罩,看起來頗有些可疑的樣子。那名年輕女性驚疑地看著他:“請、請問有什麽事情嗎?”上摘掉口罩。這也算是他慣用的小伎倆。戴著口罩的年輕人看起來會讓人覺得不安,但他主動露出自己還算水準之上的麵容後,普通人大多會為自己之前的懷疑而感到歉意,並在之後對他態度表現得更溫和一些。果然,看到麵前的年輕人的麵容後,那名女性的神情和姿態都放鬆下來。她的聲音甚至變得溫柔了少許:“……請問有什麽事嗎?”她又重複了一遍。上露出一個有些拘謹的笑容:“您好。我叫新裏曉,是一名自由撰稿人。我剛剛坐在那邊的長椅上,看見您的神情,突然覺得您身上一定有一個很動人的故事”這是頗為冒昧的言辭。日本人很少會聽到這樣直白的探究言論。但上刻意睜大眼,雙手合十露出懇求的表情:“我無意探究您不願意告知旁人的事情。但那一刻我生出一陣期盼,無論如何都想和您交談片刻。不知道您是否樂意……”他的言辭頗為奇怪,但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足以掩蓋這個問題。那名年輕女性慌亂了一瞬,下意識地轉頭,像是想要尋求幫助,但又很快看向上希,露出有些僵硬的為難的表情:“這個……”“不需要太久。”上懇求的時候能表現得再真誠不過,“我可以為此支付報酬。”哪怕是真正已經做下決定,想要犯下可怕的謀殺罪行、然後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人,也或許總會有這麽一刻,在心底隱約地希望有人能伸手阻止自己。這一點,上希再清楚不過。那名年輕的女性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猶疑地點了點頭。但又很快慌亂地補充:“不能太久……我和朋友約好了晚上的行程。”上露出雀躍的神情:“當然。這點由您決定您和咖啡的相性如何?”*穀津瞳並不討厭咖啡。摩卡被端上來之後,年輕的女性仿佛才恍悟自己遇到了什麽一個人提前來遊樂園後,被池麵的同齡異性搭訕並邀請來咖啡廳喝一杯。雖然說著隻是聊一聊,她也……依然忘不掉已經分手的前男友,但這一刻,她的意誌被輕輕動搖了一瞬。她隻是個普通人。雖然是在衝動下生出了可怕的決意的普通人。她今天來到多羅碧加遊樂園,戴上了替換了絲線的珍珠項鏈,就是決心在這裏動手謀殺曾經和自己定情又毫不留戀地喜歡上旁人的前男友。曾經的誓言被對方輕飄飄地拋開,那個男人對她的淚水和挽留不屑一顧,甚至毫不在意地在她麵前和新的戀人做出親昵的動作。我要殺了他。然後跟隨他的腳步一同去死。那個插足我們之間的女人也一樣該被報複。當然,她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所以這隻是個小小的報複我要嫁禍她,讓她體會一下驚恐和害怕。等警察終於確認她的無辜時,我已經服下安眠藥了。這會是個最好的計劃。她做好了周密的計劃。所以此刻的動搖隻是一個微小的晃動她很快又鎮定下來。這隻是個普通的插曲。如果運氣足夠好,我甚至可以讓前男友看到我和新認識的異性來往的景象。她迅速做下決定,然後露出一個微笑:“新裏先生……我能這麽稱唿你嗎?請問,你想要和我聊什麽呢?”出乎意料的,新裏曉沒有立刻迴答她的這個問題。年輕人注視著她,然後先提到了自己今日來遊樂園的目的。“我是個自由撰稿人,就像是之前和您說的那樣。”他說話時的語氣看起來像是已經三四十歲的人,帶著些經曆眾多、老氣橫秋的世故感,“當然,我寫的不過是些不值一提的文字。但我仍然在試圖尋找值得寫下來的、值得記述的故事。”穀津瞳困惑了一瞬。但不可否認的,她被新裏曉蘊含著強烈情感地敘述所吸引了。“故事?記述?您創作的是傳記類的作品嗎?”“不,穀津小姐。”新裏否定,“我始終認為,無論是記述類、創作類哪怕是書寫了完全脫離現實存在的故事的那些作家,歸根究底也隻是在記述他們所看到的東西。隻是人和人的視野是不一樣的。看窗外我們正坐在多羅碧加樂園冒險開拓島區域中心的咖啡館裏,你看到了什麽?”穀津下意識地按照他的指令轉頭看向窗外。“那邊是雲霄飛車,前方有出售爆米花和棉花糖的攤販……”她如實迴答。新裏曉笑起來。他黑色的眼睛裏像是閃爍著明亮的光,看起來頗為愉快。“這就是視角了。”他輕鬆地解釋,“你注重視野裏的那些裝置和器械。對你來說那是最重要的東西你第一個提到雲霄飛車,我猜你等下有和朋友一起玩的計劃。”他說到這裏的時候,穀津瞳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新裏曉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隻是自顧自繼續下去。“我也喜歡雲霄飛車,不過我更喜歡看那些遊玩者下來之後的模樣你喜歡遊樂裝置,而我更喜歡看人。”“……遊客嗎?”“是的,遊客。”新裏曉說,“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就像您,穀津小姐。你身上一定有個非常動人的故事,你在望向雲霄飛車的時候露出了非常動人的神情,那是最高明的畫家也會希望能記錄下來的景象。我喜歡故事。遊客在離開雲霄飛車後,是會腿軟,還是會興奮?他們會想在經曆一次,還是堅決拒絕這樣刺激的遊戲?這從各種方麵而言都體現了他們的性格、或者曾經的經曆……以及更多,這是故事人身上能擁有的故事。”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我們從母親的子宮中誕生,成長到如今的年齡,我們都經曆了什麽?我們即將經曆什麽?這些東西非常有趣。至少從我的視角來看是這樣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常常有人覺得我很奇怪。如果您覺得不能理解,請務必告訴我。”穀津瞳驚異地看著他。她想迴答“確實有些奇怪”,但她從來都是個情感過分充沛的人,也同樣有著足夠聰慧的頭腦。所以她聽懂了新裏曉想要說的話。第87章 file.087“……您是想說,”穀津瞳嚐試著描述,“活著的人們身上發生的那些事情。你看到、並覺得有趣的是那些東西?”“正是!”新裏曉輕快道,“就像是我們手裏的這杯咖啡。店主會看到將它售出後換取的金錢,我們能看到上麵由店員精心製作的奶泡,而如果是一個詩人他說不定能看著這杯咖啡就詩興大發地寫下點什麽呢。人和人之間存在著這些有趣的差異,我看著他們,就覺得能看到有趣的故事。”穀津瞳忍不住微笑起來。她一時間忘掉剛才被新裏說中心思時的驚恐,打趣道:“您這樣簡直像是一名偵探。”“不。”新裏斷然否認,“偵探試圖從他們觀察到的細枝末節上獲取真相,而我看不到那些東西,我隻能看到我想看到的故事。我不懂得推理,但我看到趴在樹葉上的瓢蟲,可以想象它是一名乘坐著樹葉小舟的乘客。風就是流水,誰也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何方”“聽起來很有趣。”“您果然也覺得故事很有趣!”新裏說道,“我之前看到您的瞬間,靈感就擊中了我我的大腦告訴我您一定能理解我所說的話,所以我想著一定要獲得和您交談的機會哪怕您可能不樂意把自己身上的故事告訴我。”他在末尾話鋒一轉,突然提及了穀津瞳自己身上的問題。穀津瞳怔住。她明白新裏必定是觀察到了什麽特別的細節,才會說出這樣意味深長的話來。她可以立刻生氣地站起來走人,也可以裝作沒聽到一樣跳過這個問題她相信麵前的年輕人一定不會不依不饒地揪著這個話題不放但這個瞬間,她發現自己不想欺騙他。也許是因為新裏曉敘述“故事”時的神情太溫柔,又或許是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身上那些難以言喻的複雜的情緒。“……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美好的。”她放下咖啡杯,輕聲迴答,“為什麽不專注於那些更能讓人感到快樂的故事呢?”新裏曉注視著她,露出一個溫和的、仿佛帶著少許寬慰的笑容:“悲劇、喜劇沒有什麽故事是貧乏無味的,貧乏的隻能是人的眼光和描述它們的方式。但你說的沒錯,人們總是更偏好那些會帶來歡樂的故事,我也一樣。所以我有時候很難理解人們為什麽總要選擇會帶來淚水的劇情呢?”“或許是因為痛苦?”穀津瞳喃喃道。她意識到新裏曉或許最一開始就察覺到了她的殺意或者是對旁人的、或者是對她自己的這個人和她交談的意圖也並不是因為想知道什麽故事,而更是想要阻止她。但是,她也是真的那樣仇恨著、並希望那個人能付出代價啊。如果她就此停手,又有誰來傾聽她的哭訴?她的戀心難道就是這麽不值得一提的、可以隨意被摔碎的東西嗎?“痛苦。”新裏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是啊。我被拋棄了。那個男人毫不在意我的心情,隨意地把別人帶來曾經和我定下誓約的地方。他們在我麵前表現得如此恩愛”穀津瞳終於克製不住地把自己的真心話傾吐出來。她的眼中流下淚水,一旁經過的服務生露出吃驚的表情,仿佛以為她麵前的男人剛剛做出了什麽過分的事情。“……那很糟糕。”新裏曉將紙巾遞過去,溫和道,“我想你一定對此非常憤怒。”“最開始我隻是傷心。”穀津瞳說,“然後是的,我為此而憤怒。”“我能理解您的憤怒。”新裏輕聲說,“但這份憤怒需要以什麽樣的代價來對等呢?”“……”穀津擦掉自己的眼淚,完全不顧及自己臉上有些暈開的妝容,“……您真的不是偵探嗎?”新裏沒有迴答她,隻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生命是非常珍貴的東西。我們從最一開始的出生、到正常到現在的年齡,中間經曆了許許多多這些經曆都是美好的嗎?或許有,但也難免遇到那些糟糕的事情。我們經曆了它們、克服了它們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喜歡故事,而它們隻會存在於生者的身上。死去的亡魂不再有書寫的能力,隻有詩人和作曲家還能為他們作下挽歌。”他輕聲說:“您的憤怒,是否強烈到這種程度以至於覺得生命的消逝才能平息那份感情?”穀津愣愣地看著他。她該失態地站起來走掉,她應該說“你什麽證據都沒有”。可她最後隻是問:“那我該怎麽做?”她以為看穿了自己心思的年輕人會給她一些指點,總之讓她遠離現在想要做的事情但出乎意料的,年輕人迴答她:“我也不知道。”“……”“我不是你。我能理解你,但不能完全地共情你或者說,我總認為沒有人可以完全地共情另外一個人。”新裏說,“但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學會珍惜自己。”在這麽說的時候,年輕人的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神色。“……”“你還很年輕。穀津小姐。你真的要為了這件事拚上你的全部嗎?”穀津瞳:“……”她的眼淚墜落在咖啡館的木質餐桌上,暈開一小塊深色的痕跡。她突然想起今晚和她約好一起來玩的友人。一無所知、但在她的預定中或許會直麵那個男人的死亡的友人。春奈又善良又膽小,如果真的讓她看到這一幕,說不定會做好幾天的噩夢吧。她抬手握住自己用鋼琴線重新穿起的珍珠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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