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知道,這趟揚州之行,可能真像妻子說得那樣,有去無迴。


    想到以後再見不到千代子和林振羽,巨人搔了搔頭,大手局促不安,臉色憋得通紅,最後憋出幾字。


    “兒子,給爹背首詩。”


    八歲的林振羽幹淨利索迴道:


    “不會。”


    林振羽五歲就進入京師最好的學堂讀書。


    三年下來,和他同屆的其他勳貴子弟,早已經會吟詩作賦,有的甚至能寫上千字的策論。


    然而林宇的兒子至今還不會背《詩經》。


    在讀書識字這方麵,振羽和他爹一樣,都沒什麽天賦。


    千代子尷尬一笑:“要不讓他舅教他劍道,振羽適合練武,讀書怕是不能了。”


    林宇皺緊眉頭。


    千代子知道夫君對倭國劍道一直不屑。


    “不管是武士刀還是雁翎刀,隻要拿在手裏能殺敵,都是好刀,夫君,你說對吧?”


    林宇還是不說話。


    千代子繼續自說自話:


    “若是沈百戶還活著就好了,他教振羽練劍,聽說當年,沈百戶隻用一記拔刀斬就殺了宮本武藏,宮本武藏可是聲名顯赫的西國武士,二十年不逢敵手。”


    林宇望著虎頭虎腦的兒子,若有所思道:


    “能讀書終究是好的。”


    ~~


    混血美人藤原千代子,對夫君一番苦苦勸說,最終沒起到什麽效果。


    林宇執意要去揚州。


    因為太上皇征召天下之兵,齊聚揚州;


    因為林宇的好兄弟要去揚州;


    因為,敵人就在那裏。


    次日清晨,千代子早早起來,給夫君收拾好行囊,牽著林振羽的小手,站在門口告別。


    林宇是禁衛軍的大統領,有自己的衛兵,他一人三馬,三名衛兵在後麵牽馬、馱運兵器鎧甲。


    清晨第一縷陽光落入大齊勳貴聚居的大功坊。


    青石板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


    林宇迎著朝陽,正要揚鞭策馬,身後傳來稚嫩的聲音: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林宇勒緊韁繩,停在原地。


    這首著名的送別詩,穿越千年,刹那間擊痛了巨人勇敢的心。


    千代子抬頭望向夫君的背影,《邶風·燕燕》響起時,林宇偉岸的身軀有些顫抖。


    片刻之後,他還是離開了大功坊,一行人拐入朝天街,消失在往來穿梭的新兵隊列中。


    ~~~~


    在大齊,武將的最終宿命都是戰死,這個結論已經被無數人證實。


    善始善終隻是奢望。


    誠如藤原千代子所言,武將不離陣前死。


    張真人曾說過,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價的。


    劉招孫為掃滅後金,為終結一個上升期民族命運,以血為祭,獻出自己五十年陽壽。


    如果不是王恭廠大爆炸,太上皇怕已入了太廟,牌位和劉氏列祖列宗擺在一起,讓兒子劉堪祭拜。


    雖然那次他沒死,不過和死也沒多大區別。


    王恭廠爆炸之後,他不再是他。


    從這個意義上講,劉招孫算是兌現了對真武大帝的誓言。


    劉招孫尚不能逃脫宿命,何況他人。


    每一段曆史,每一個族群,每個決定,都需要承擔代價。


    朱明驅逐蒙元,是以華夏經濟政治全麵倒退為代價。


    明代賦稅製度開曆史倒車,政治架構上更是一塌糊塗。


    廢除相權,代價是不得不容忍內閣首輔的繼續存在,超人皇帝體製,隻維持了兩代(朱元璋朱棣)便土崩瓦解。


    滿清取代大明,付出的代價更為慘烈,除了明麵上大規模屠城殺人,異族統治犧牲了主體民族的前途命運,後世主體民族付出十倍百倍努力,仍難迴到原本屬於它的地位。


    每到關鍵時候,保大清還是保中華,便成每一位滿清皇帝都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


    慈禧太後之所以能發出“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之類的言論,不是因為老佛爺卑躬屈膝稀裏糊塗——人家可是門兒清,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霍霍掉,那不叫丟人,那是本事,後來溥儀欣然建立偽滿,也是出於這種心理。


    劉招孫正在推行的大業,前無古人,後麵估計也不會有來者。


    相應的,帝國也要付出巨大代價。


    簡單來說,未來還會死很多人。


    ~~~~~


    計劃經濟在大齊占據半壁江山。


    在中原華北山東遼東等地,推行的是按勞分配烏托邦製度。


    統一勞作,統一分配,百姓生老病死全部由帝國負責,相應的,每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要為帝國效命。


    在戰事頻仍的年代,在高強度的軍事壓力下,這種製度無疑具備強大的生命力,至少在真正統一全國之前,這種烏托邦製度不會改變。


    而在長江以南,在新近歸附的廣大區域,大齊在政治上完全照抄宋明,在經濟上恢複了自宋代就建立起來的統收統支的轉運使製度。


    廢除了前明實物稅和點對點的州縣綱遞製度,這種賦稅製度效率極為低下。


    宋代為集中財政權而設立了轉運使製度,轉運使可以集中管理一路甚至數路的錢糧稅收的財政和運輸工作。


    各地州府稅收由轉運使匯總,最後運往大宋首都汴梁。


    由此形成統收統支的財政管理模式,後來為提升運輸效率,又采取稅糧折色等貨幣化財政製度。


    以銅錢替代實物交稅,各地轉運使者將所有賦稅以貨幣形式款匯總京師,中央使用巨額銀錢在市場上購買各種實物(糧食布匹絲綢等),這種類似近現代財政的稅收概念,不僅繁榮了市場,增加了百姓收入,也讓中央更容易抓牢全國的錢袋子。


    所有這一切,在明代被拋棄了。


    天才的朱元璋,徹底廢棄宋代轉運使製度,命令各縣將自己的稅收解送到首都各衙門。


    稅收重新迴到唐代的糧食布匹等實物稅收,不能不說是曆史的巨大倒退。


    至於朱元璋為何選擇這種稅收模式,隻有天知道。


    可能是因為某種變態的控製欲,也可能是元末明初特有社會經濟環境。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有明一代,稅收體係繁瑣低效,實物運輸造成對運河依靠空前增強。


    明代是運河的黃金時代。


    現在,劉招孫和他兒子斷然要斬斷這條經濟命脈。


    這,便是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隻是這次,帝國又將用哪些人來血祭呢?


    ~~~~


    林宇在南京龍勝關碼頭遇見了江流兒和李自成。


    三人之中,林宇年齡最大,官階也最高,江流兒李自成對林宇都頗敬重。


    李自成和吳霄算是半個同鄉,都是陝西鄉黨,連帶著和林宇也頗熟悉:


    “林將軍,這次隻有我們幾個去揚州嗎?”


    林宇輕輕搖頭。


    江流兒冷冷道:“我們隻是去刺殺羅教頭目,真正的硬仗,要等戰兵來了才打。”


    李自成不以為然道:“刺殺一個匪首,需要如此興師動眾?”


    江流兒又道:“那羅教麾下有十萬教徒,前麵幾批刺殺他的蓑衣衛都死了,所以太上皇才讓我們幾個去。”


    “哦,看來比太倉更兇險。”


    李自成倒吸口涼氣,抬頭望見一隻大貓正趴在甲板上懶洋洋的曬太陽,神態慵懶愜意。


    “如果是刺殺,老虎最擅長,從背後,一擊致命!”


    李自成獵戶出身,看到老虎就想摸摸。


    他起身跳上甲板,趁著鬆下不注意,摸了下老虎屁股。


    “它是母的嗎?”


    “嗷嗷!”


    鬆下仰天長嘯,一個神龍擺尾,把李自成按在甲板上,嘴裏發出低沉的咆哮,舌頭在人臉上舔舐幾下。


    火辣辣的痛。


    一種從未有過的壓迫感席卷全身。


    江流兒大喝一聲,鬆下立即鬆開獵物。


    李自成略顯尷尬道:


    “它在庫頁島吃什麽?”


    江流兒輕輕撫弄猛虎下頷,朝它嘴裏塞了塊肉。


    “人。”


    李自成故作鎮定:“人?哪裏來的人肉給它吃?”


    “吃羅刹鬼,五年來,侵入庫頁島的幾百個哥薩克人,都被它吃完了。現在,聽說它又餓了。所以太上皇讓我帶它來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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