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子悅的額頭抵在雲澈的背脊上,她緊緊閉著眼睛。她與他太過緊密,因為沒有距離,有時候反而更加看不清彼此。


    “我記得那年凝瑤郡主遠嫁戎狄,我陪著你站在城樓上目送她離去。郡主她不斷掀開車簾迴望帝宮,眼淚縱橫……你說若是雲頂王朝的男兒爭氣又豈會讓戎狄人如此猖狂?若我雲頂鐵騎越過北疆二十四郡直搗戎狄,又如何須將弱女子遠嫁蠻夷?我記得你的眼,你說話時的神情……我第一次發覺原來在你身邊是這樣令人慶幸的事情……你說我夢著你的夢,你錯了……是我深陷在你的夢裏難以自拔……所以我決定要離開你。”


    雲澈用力地抿著唇,他的手指僵在那裏,不知如何鬆開。


    “因為我們所看見的如果永遠隻局限在這帝宮之中,那麽我們的夢就永遠不會實現。我要離開你的身邊,親眼去看朝堂之外發生了什麽,去認識那些有能力有膽識的人,我要將他們也帶入你的夢中,我要我們不是孤軍奮戰,我要那些安於現狀的人們知道……你會改變這一切!”


    瞬間,雲澈的眼睛睜開,原本頹然的背脊挺直。


    他終於明白了,淩子悅要做的不僅僅是他的女人。


    她要做他的眼,代他去看外麵的天空。


    她要做他的利刃,刺進那些固步自封的心裏。


    他的心滿溢地要爆裂開來。


    “所以請殿下讓我去……讓我也能完成我的夢。”


    淩子悅鬆開了手,緩緩退後,在雲澈麵前鄭重地跪下,極為用力地行跪拜之禮。


    “淩子悅,我從不願你將我擺在這樣高……這樣遙遠的位置。”雲澈側過臉,卻未轉身看淩子悅。


    “你給我的,比我想從你那裏得到的要大的多。正是因此我求之而不得,也正因此……我會更想愛你。”


    淩子悅垂首一笑,“可是殿下,您要的淩子悅也並不是那個在後宮謙順恭和,陪伴在君王身側隻求寵幸的女子。”


    “所以,我放你走。在我還能忍住之前……你走吧!”


    雲澈揮了揮衣袖,沉重而飛揚,似有滔天江水從袖中飛瀉而出。


    淩子悅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


    “殿下,淩子悅拜別。”


    大門再度被推開,淩子悅一步一步離開了太子宮。


    雲澈的唿吸屏在胸中,時間就此凝滯。


    宮人們立於門外,低頭不敢出聲。


    而雲澈的身影卻從未改變。


    日光傾斜,沒入室中。


    暖意散去,月上宮闕,一切清冷起來。


    錦娘緩緩走到雲澈身後,低下頭來,“殿下……淩子悅她已經走遠了。”


    “嗯。”


    雲澈這才慢慢轉過身來,緩緩靠坐在案幾上。


    淩子悅步履平靜,走在那他走過無數次的宮巷中。


    宮門前,一個青年男子站立在那裏,等候多時。


    淩子悅咽下口水,她以為自己早已捨棄了過去,捨棄了一切,但很多人事是無法割捨的。


    淩楚鈺見到淩子悅並未多言,侍從將淩子悅的東西搬運上車,淩楚鈺上車時側過身來,向淩子悅伸出手來。


    “子悅,迴家了。”


    那一刻,淩子悅壓抑不住眼眶濕潤起來,淩楚鈺的手是那樣令人安心。


    淩子悅上了馬車,兄妹二人並肩而坐。


    自那日從城郊別院迴到帝宮,淩子悅已有兩年未迴雲恆侯府,今日再見淩楚鈺,他已經是一個俊朗成熟的青年了。


    車軸聲響不斷,馬車駛過帝都街道,耳邊人聲喧鬧,淩子悅仿佛從雲端迴到了人間。


    府門前,母親與淩子清已然等候多時。


    “哥哥!哥哥!”淩子清來到車前迫不及待地撩起車簾,興奮地往裏望。


    離別時的淩子清還是蹣跚學步的稚童,如今也有四、五歲了。


    他是淩家唯一不知道淩子悅身份的人,在他心中,淩子悅始終停留在翩翩少年。


    “下車吧,父親病著,你去看看吧。”


    “父親病了?”淩子悅心中驚訝,本想問淩楚鈺為什麽不告知她,但是隨即又明白一定是父親不讓淩楚鈺說。在父親心裏,淩子悅既然選擇了那條路,就是在髮絲上行走,一個不留神摔下來便是萬丈深淵,他不想再讓她為任何事情分神。更不用說淩子悅幾年不曾迴來,在父親心中隻怕她連整個家族都捨棄了。


    進入侯府,她才發覺府中的擺設竟然絲毫沒有變過,就連那紅木座椅,樑上的裂紋都絲毫沒有改變。屬於雲恆侯府的氣息湧入鼻中,一切仿佛凝固在她的記憶裏。


    “哥哥!你這次迴來還走嗎?”淩子清歪著小臉問。


    淩子悅捏了捏他,“不走了。”


    “大家都說哥哥是太子的侍讀,太子的老師是這天下最有學問的人,哥哥師從太傅也是學問滿襟,子清要跟著哥哥學!”淩子清信誓旦旦的樣子實在可愛,但是淩子悅一顆心卻係在父親身上。淩楚鈺領著她來到父親房中,雲恆侯臥於榻上,久咳不止。他的麵色蒼白,神態極為憔悴。側目瞥見淩子悅的那一瞬,雲恆侯的眼睛亮了起來。


    “子君……是子君嗎!還是我眼花……”


    他撐起上身,淩子悅趕緊上前扶住他。


    “是我!父親!女兒不孝……”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雲恆侯便捂住了她的嘴。


    “方才是我病昏了頭,念錯了自己兒子的名字……子悅……我的子悅迴來了……”雲恆侯握住淩子悅的手,肩膀顫抖了起來。


    淩子悅心中顫然,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父親想的還是她的安危,深怕一個不小心給她帶來禍端。


    “是兒子不孝……”淩子悅垂下頭來,淚眼婆娑。


    “為父跟淩楚鈺說了別告訴你……他怎地還是說了?你就這樣迴到府中……太子殿下可知曉?他會不會怪罪於你?”


    “不會!不會!以兒子的年紀若還寄宿宮中於理不合,是皇後娘娘允許兒子迴家來住。”


    雲恆侯的眉頭去皺了起來,又是一陣咳嗽,“那殿下允了?你是不是與殿下有了什麽嫌隙?”


    “父親不用過於擔心,殿下與兒子的感情如舊,即便迴了府中,兒子每日還是要入宮陪伴太子讀書。”


    “若是這樣就好……子悅啊……那日陛下對我說……他看了你做的策論,說你以後定然是國家的棟樑之才……太子若是登基,有你這樣的臣子是為君者所願……當時我就在想可惜沒將你生成男兒身……再一轉念,我在心裏將自己狠狠批了一通。男兒女兒又如何?我的子悅你哪裏比那些紈絝子弟差了?”


    淩子悅瞬間靠進父親懷中,大哭了起來。


    雲恆侯拍著她的後心,一臉寵溺的表情,“好孩子,別哭了!”


    “以後子悅就待在父親身邊,哪裏都不去了!”


    雲恆侯無奈的笑了,“你是太子的人,怎麽可能不待在太子身邊?這幾年你沒有迴過雲恆侯府,父親知道你是愧疚那日沒有遂了父親的意思離開帝都。但父親知道……除非太子真心放你走,你是走不了的。要將你留下,太子有千百種方法,隻是他怕你恨他,所以才對我雲恆侯府手下留情罷了。你不在府中的日子……每逢為父或者你母親生辰,甚至你兄弟的生辰,太子必遣宮人送上厚禮。子清到了年紀……太子派人請了城中出名的學究親自教導他。這一次父親我病的沉重,殿下連太醫都請入府中為父親診治,就連藥材都出自宮中……”


    淩子悅沒有想到,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雲澈卻為她的家人做了這麽多。


    “殿下將你看的極重,愛屋及烏自然也看重雲恆侯府。隻是為君者,越是極寵,絕情時越是令人承受不起……皇後娘娘放你迴來,為父是非常高興的……與太子保持距離,方能自保……”


    “兒子明白……”


    “對……你是我的兒……我的兒……”


    雲恆侯用過藥後,便沉沉睡了過去。


    淩子悅坐於榻邊,內心愧疚之意猶如cháo湧難以收拾。


    淩楚鈺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父親怎樣了?”


    “剛服了藥,睡的很沉。父親的病情如何?”淩子悅心知隻怕情況不好。


    淩楚鈺嘆了口氣道:“怕是拖不了許久了。太醫說父親內府受寒,積病難愈,隻得調理。這些藥起不了多少作用,隻能暫時止住咳嗽讓父親睡的好一些罷了。”


    淩子悅看向父親深陷的眼窩,“是我的錯,當初若是聽了你的勸離開帝都,此時已然時過境遷,我就可以迴到府中常伴父親左右了。”


    “昨日之事今日再提又有何意義?子悅,珍惜眼前所擁有的一切。”淩楚鈺按了按淩子悅的肩膀。


    當日,淩子悅便寫了書信向雲澈告假,希望能在府中陪伴父親。


    雲澈看了信簡之後,麵色沉鬱,屏退左右之後喚來一位內侍。


    “雲恆侯最近病情如何?”


    38、騰飛前的準備


    內侍答道:“雲恆侯病情日益嚴重,聽聞拖不了多久了。”


    雲澈嘆了口氣,“讓如意好好看著,淩子悅在雲恆侯府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每日都要迴報。若是淩子悅有離開帝都的意圖,一定要讓我知曉。”


    “是。”


    不用陪雲澈早課,淩子悅每日清閑許多。每日照料父親,陪他說話,父親若是累了睡了,淩子悅便去看淩子清修學。他去的是帝都城內最好的學舍,同學皆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淩子悅立於窗邊,淩子清聚精會神的模樣令她想起兒時與雲澈同窗時的情景。窗內書聲朗朗,直入心扉。


    早上的授學結束了,淩子悅拉著淩子清的小手帶他迴府。


    淩子清就趴在馬車的車窗上,十分嚮往地望著窗外。


    另一輛馬車與淩子悅擦身而過,忽的停下,車中傳來唿喚聲:“啊——這不是太子的侍讀子悅世侄嗎?”


    淩子悅撩開車簾,便看見了國舅洛照江,即時下車行禮。


    “淩子悅拜見洛大人!”


    洛照江立時笑了起來。他雖貴為國舅,但出身市井,長的卻是風流不羈,即便已經有了年歲,卻風茂不減,一張巧舌善辯引得承延帝關注被封了侯爵。如今春風得意,門下食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免禮!免禮!我算是看著你長大的,現在已是英挺少年了。那日聽得陛下談及你,說你比那些朝中老朽要有見識的多,正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說是要你去廷尉府好好學習學習,怎奈你父親病重你也告假了,陛下就說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說。”洛照江拍了拍淩子悅的肩膀,一副熱絡的模樣。明明在朝中,洛照江與雲恆侯幾乎毫無交集,自從淩子悅迴宮之後,雲恆侯便極為低調,除了自己的事情,其他人無論爭論什麽議論什麽都充耳不聞。而洛照江卻稱自己為“世侄”,這距離拉的著實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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