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珽拍掌,有宮人端酒進來。


    是熱好的酒。


    以黃羅帕封口,色澤澄黃透亮。


    這才知祖珽早有準備。


    “郡公肺腑不健,冬日飲些濁酒,驅散寒氣,利肺健脾。”


    見宮人將酒架樽俎擺好,宇文邕調笑祖珽。


    “見這架勢,還以為儀曹郎,欲與邕青梅煮酒,以論英雄。”


    祖珽撫須:“那就不知,郡公是劉是曹?”


    似是本就無需宇文邕迴答,祖珽即後便說道:“公非劉備,亦非曹操。”


    “珽也不知英雄,隻知天下。今天不論曹劉,隻看天下。”


    祖珽將熱好的黃酒,遞與宇文邕。


    “嚐嚐。”


    宇文邕也不扭捏,雖極少飲酒,卻還是接過,一飲而盡。


    輪到祖珽詫異:“郡公年紀小,隻是陪珽稍飲即可,不必為難。”


    宇文邕瞥祖珽一眼,跪坐案前,也不說話。


    “郡公入齊為質已逾兩載,陛下雖拘郡公於鄴,但鄴城宮外,各坊景象不知郡公可見?”


    祖珽把酒一悶,將空盈的酒爵平舉頭前,向下翻給宇文邕看。


    樽中已空。


    “冬飲黃湯,最是爽快!”


    祖珽連飲三爵,將碗倒扣,走至畫前。


    祖珽方才,以胡桃油作的畫。


    畫中一方天下,再無一物。


    宇文邕隨著他的舉止,也淡淡地放眼朝前,看著祖珽畫作。


    “鄴城兩宮安定,封部闊遠,各坊室廬繁庶,勝於他所。”


    宇文邕漠然迴答。


    祖珽搖頭:“然郡公隻見鄴城,不見天下州縣。”


    “雖不至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但也有隸役,夏食於器,停令臭敗,然後食之;庶人行乞於市,以償濟活。”


    祖珽盯著宇文邕,一字一句道。


    “天下亂久矣。”


    “與吾何幹?”宇文邕垂眸。


    “如何沒有幹係?”


    祖珽捧腹,手指畫中三之一。


    “西魏汝父宇文泰,英姿不世,算略無方。代取西魏,即在眼前。南朝坐斷東南。我大齊占據山東。像不像魏晉故事?”


    祖珽嫌寬袍太麻煩,上捋衣袖,又添一杯,遞給宇文邕。


    “再飲!”


    宇文邕皺眉,接過酒樽,再飲而盡。


    高寶德簾後看著,心裏擔心,欲言又止,卻未作聲。


    不知是不勝酒力,還是心中受激,亦或是殿中燥暖,宇文邕臉頰微微有些紅潤。


    “何必如此戲弄於邕?”宇文邕扶了一下額,口中帶有苦笑之意,緩緩說道。


    “縱使天下三分,魏齊梁各占一分,即便我父陛前受禪,那將來也是我兄長,得有天下三一。”


    宇文邕擺手,欲起身相送祖珽,嗔怒言:“若是儀曹郎,因此而來,隻能請快快離去!邕與儀曹郎一見如故,何必戲弄、加害於邕?”


    祖珽被宇文邕推拖至殿中央,見宇文邕似乎還有將他趕出殿中之意。


    於是祖珽連忙拽住宇文邕衣袖,口喊道:“且聽珽一言。”


    “且許你一言。”


    “郡公自知汝國中之亂,汝嫡兄剛烈好殺,難忍強權;若宇文護掌權,焉能放過汝兄。”


    祖珽慢吞吞地說給宇文邕聽。


    宇文邕瞪了祖珽一言。


    祖珽迴瞪。


    “一言已至矣。”


    “……”


    祖珽深切地望著宇文邕:“且再許珽一言!”


    他語速極快地講道:“郡公家中之事,郡公自然更是清楚。汝三兄,若失禮於宇文護,必然受辱,汝長兄維諾恭和,又如何能敵?”


    祖珽生怕自己被宇文邕趕出去,趕緊一口氣說完。


    待宇文護一臉愣神之際,又補充道:“也隻有郡公自己,方能救汝家之難。”


    宇文邕不傻,反而沉毅有智,莫測高深。


    他隻需一點時間細思,就能想明白,為何祖珽說宇文護會掌宇文氏之權,又為何自己二兄皆不能敵之。


    果然,與聰穎之人說話,就是如此爽快。


    都不需要再仔細解釋。


    祖珽感慨,高寶德與宇文邕皆非愚人。


    隻是有一點,宇文邕還沒想明白。


    他挑眉,不似懷有好意地又問祖珽:“宇文氏死生之地,又與儀曹郎有何幹係?若把吾看作秦異人,斷然無這可能。”


    宇文邕怎麽看,也不可能是“奇貨可居”的子楚。


    “郡公非子楚,珽也絕不做呂不韋。”


    半日相聊,祖珽也摸清宇文邕大致性情,他非是懦弱可欺之人。


    知他不會心甘情願地做子楚。


    祖珽反問宇文邕道:“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


    美玉不可韞櫝而藏。


    君擇臣、臣擇君的亂世之中,能臣與君主,又何嚐不同美玉一般,不是待價而沽。


    做不成呂不韋與子楚不要緊,隻要君臣各取所需,便是最好的。


    宇文邕暗自點點頭,他仿佛明白過來,祖珽所圖為何。


    如此。


    “但有一事,邕還不知,儀曹郎能讓邕獲得何物?”


    宇文邕直接問道。


    無需遮遮掩掩。


    掙脫開宇文邕的拖拽後,祖珽鬆緩了一口氣,又坐迴原席。


    又自顧給自己滿上一爵。


    “先敬郡公。”


    祖珽又痛快地一飲而盡。


    高寶德可沒想到,祖珽這般好酒。


    宇文邕定定地看著祖珽,還是將其接過來,咽進腹中。


    飲畢,祖珽緩緩說道:“能助郡公所得之物,就在畫中。”


    “天下。”


    “踐大位,定君臣。”


    “珽能助郡公,登九五,平天下。”


    “天下太平兮,吾將醉,吾將醉兮,舞霜鋒。”


    祖珽高唿。


    看著祖珽長袖善舞,言語半真半假,宇文邕鬢若刀裁,不苟言笑。


    他垂眸沉思。


    亂世沉浮,誰家貴主,還沒有半分野心?


    自己非嫡非長,按照先後尊卑順序,若依祖珽所言,自己很有可能繼承父親衣缽。


    必天命有在,將若之何!


    高寶德知宇文邕,會和祖珽達成一致默契。


    雖祖珽並非直臣信臣,但不可否認,他文武並馳,才華橫溢,神情機警,能斷大事。


    若宇文邕得之用之,縱使不能性命相托,尚且還可供驅馳。


    宇文邕知道祖珽找上自己,不可能是為己折服效忠,但又祖珽這番謀求上進之心,就足夠了。


    他現在在齊為質,需要的,正是祖珽這雙狠辣的眼睛。


    可不能瞎。


    宇文邕暗道。


    高寶德見二人似已然說妥,便眼瞅著祖珽,瞧他何時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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