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寢殿,高寶德的心情略微好轉。


    她心知,想要實現她的“大計”急不得,她還有許多事情要提前做好,以備不測。


    “阿姚,備紙筆。”


    高寶德心緒稍平,她需要好好縷一縷今生將發未發之事。


    雖是嚴冬,但屋內暖爐燃燃,倒是十分溫暖。


    高寶德放下狼毫,朝著窗牖暖陽略微活動長久執筆而發酸的右肩,看著自己半天多的“勞作成果”,心中思緒越發明朗。


    她今天想的很明白,前世的公主身份禁錮了她一輩子,她不願再重複前世的命運,不願同她的四哥哥形同陌路又生死相隔,她今世,願意守護在宇文邕身側,為他煮藥揉穴,為他續百年壽命,看他揮就萬年《周書》。


    “現在什麽時候了?”高寶德問婢好。


    “剛入申時末,”婢好端來果盤放到高寶德身前的案桌上,微微一笑,對高寶德說道,“公主忙了一天呐,竟連時辰都察覺不到了。”


    傍晚了?時間過得倒是很快,該給宇文邕送藥了!高寶德心中一突,想道便問:“典禦丞可在?”


    婢好朝外殿方向指著:“已經在外殿候著了,帶著藥候著您。”


    高寶德將她寫的紙張收好,換完衣衫就趕忙讓典禦丞跟隨著她,把湯藥送給宇文邕。


    病弱之人的湯藥一時半會兒是挺不得的。


    鄴城入了深冬,確實冷氣襲骨。


    高寶德緊了緊身上略薄的衣物,隨著何泉進了中堂。


    何泉見是早間醫婢前來送藥,也不推諉阻攔,連忙把她引進屋。


    宇文邕此時倒也沒有坐在榻上,而是穿戴整齊地跪坐案前,沉頭閱讀。


    高寶德和何泉剛走進屋,便見宇文邕挑手為書翻頁,神色認真,到也不曾招唿二人。


    高寶德見了這前世未見之景,胸中倒是有些溫意,若是……屋中再暖和點就好了。這屋中,著實冷了些。


    怕打攪了宇文邕冥思苦讀,即便不舍,高寶德還是示意何泉,自己要到旁屋將這藥一煮。怕路上涼,高寶德於是早先想著,直接到宇文邕這裏,把藥煮好了方便他直接飲用。


    何泉到底還是走上前,稟告宇文邕。


    得到宇文邕的點頭曰可,高寶德這才端著藥包,在何泉的帶領下,來到偏殿。


    這個過程中宇文邕沒有抬頭,一眼也沒看高寶德。


    翻開側簾,來到側殿。


    說是偏殿,到底還是有些高估它,隨著何泉的尷尬一笑,高寶德更加明白宇文邕在齊宮過著的生活是多麽的粗陋,相對於他高貴的權臣之子的身份來說。


    齊國,確實做的不夠厚道也有失仁義,但她更加在意的,是宇文邕的心情與感觀。她有些心疼。


    高寶德蹲下,精細卻又熟練快速地做著前世幽居時,重複無數次的動作,將藥煮上。


    蹲在一旁,高寶德一手端臉,看著藥鍋,麵背殿門,全然沒有看到,不知何時輕聲側身站到殿門口處的宇文邕。


    待她盛藥轉身時,早已不見門口曾出現的那人。


    ——


    高寶德熬好了藥,心裏隻有單純的歡喜。


    她有關宇文邕的任何心情都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看到宇文邕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時。


    宇文邕的眉眼,此時還有些青澀稚嫩,卻也不難看出,那石岸般突出的眉弓和微微下凹眼窩下的,那片古井深潭。


    高寶德端著藥湯,一走迴正殿便撞進宇文邕的雙眸。


    一眼萬年。


    不過如是。


    說起來長,但實際宇文邕隻是帶著探究,深深地看了高寶德一眼,便錯開視線,時間不過一息。


    他不明白這個醫婢為何如此失態。


    先前跟在典藥丞身後是如此,如今單獨與他呆在殿中也是這樣。


    宇文邕暗中皺了皺眉頭,搞不懂便不再理會她,繼續裝作讀書的樣子,翻著略有磨損的書頁。


    這書還是他從西魏帶過來的,已經不記得翻看了多少遍。


    他的母親叱奴氏剛來齊國的時候,和他說過,他早晚會迴長安,父親不甘為人後,長安,終會成為他的虎臥龍盤之處。


    外放為質,他能做的,並且必須要做好的,除了保住性命外,就是細學深思。


    學為子,學為臣,……學為君。


    還有,就是多多了解齊國,了解齊國君主和齊國人事,以後……一定會用的到。


    宇文邕從小好學,道理他自然懂,即使他對為君一事不以為然,畢竟他上麵還有兩個兄長:長兄宇文毓、三兄宇文覺。況且三兄宇文覺還是嫡出,他自然隻能為人臣。但他確實覺得,學得文武藝十分重要。


    於是宇文邕和母親叱奴氏質齊帶的為數不多的東西,就是書籍墨紙一類。


    隻是如今在齊國已過數年,紙墨之類的消耗品堪堪用盡。


    連藥也所剩無幾了。


    很諷刺。


    齊國國力強盛,竟連基本的生活所需也不能顧全宇文邕母子。


    非是不能,實則不管。


    宇文邕低眉掩飾自己眼中的諷刺,放下手中許久沒有再看得進去的書,說道:“怎麽還不端過來?”


    語氣略顯不耐。


    高寶德這才驚覺,自己又在宇文邕麵前失態,恍惚間走上前,躬身將溫燙的藥遞給他。


    高寶德一直低著頭沒再看宇文邕,宇文邕也沒有再看高寶德。


    二人平素不相識,沒有今天上午的小插曲的話,再加之此時來看他們身份懸殊,自然也不會再有交集。


    高寶德隻覺手中藥碟一輕,便是瞬息間宇文邕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倒是幹脆果斷雷厲風行,似他為人。


    “太苦。”


    高寶德錯愕。


    宇文邕話剛一突嚕完,也是一愣。


    這輩子剛接觸宇文邕,高寶德之前真的不敢做出太出格的動作來。


    但是聽到宇文邕這句太苦,高寶德心中激蕩,險些泛濫。


    微微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看他,柔聲道:“苦口良藥,公子自知。其中藥材雖不宜妄調,但若您覺口中不適,等明日奴婢給您帶些潤利清口的物什來。”


    九歲幼齡,說話的語調溫溫潤潤,容易讓常人生出愛憐。


    宇文邕正懊惱著自己心緒不定,竟隨意說出那般癡兒言語,這時聽到高寶德溫吞之語,更添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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