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多少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肖夢羽何嚐不知道自己應該收斂鋒芒,可人生短暫,他終究還是在個人利益與天下之間選擇了後者。


    他死的時候,是不甘的,卻仍願意相信瞿帝還記得當初發下的宏願。


    “他還說,大瞿如今版圖廣闊,已經不再需要一個善戰的將軍了。”陳濟之一句一句往瞿帝心上捅刀子,想試試能否喚迴他一點理智。


    瞿帝再次伸手提起燈罩,默不作聲地看了半晌,卻反手將之置於燭火之上。


    每當他覺得力不從心之時,便會念起肖夢羽的好來,曾在許多個日日夜夜裏懷念過他,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是個死人。


    當這個已經死透的人開始影響現在,那些懷念便都不複存在了,甚至更加厭惡他,死都死了,還不讓人安生。


    火舌卷過絹紗,吞噬雲中鵷鳥,瞿帝的麵容在明滅火光中顯得格外陰沉。


    陳濟之隻覺得渾身被抽幹力氣一般,無力躺到在榻上,心知事到如今,瞿帝是絕不肯承認自己殺錯人、走錯路了。


    暌違四十年,瞿帝再次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麵前,又何嚐不是在對他打感情牌?這裏麵固然是有往日舊交情之故,但更多還是因為瞿山關於“守君星”的預言。


    陳濟之後知後覺想明白,原來瞿帝是想讓他做另一個肖夢羽,可笑他還因此生出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心中自嘲,沒想到自己活到這把歲數,竟然還有如此天真的時候。


    “夢羽已逝,我們都要向前看。”瞿帝終於開口,他迴頭,“濟之,你這些年於政務上越來越倦怠,似失了心氣,是因他的死而恨我?”


    陳濟之苦笑,歎道:“陛下看看臣,一場風寒,兩鬢都白了。臣老邁,力不從心了。”


    瞿帝看過去,果然見他兩鬢染霜,不免想到自己入秋以來身子便越發沉重:“晚間便讓太醫來瞧瞧,你要多加保重,大瞿還需要你。”


    “是,陛下用的上臣,臣必肝腦塗地。”陳濟之言不由衷,心下一片悲涼。


    他雖文武雙全,精通兵法,但更願意做一名治世之臣。因為他喜歡建設而非破壞,能從中獲得成就感,所以一向最厭惡殺戮。


    起初,肖夢羽在前方開疆拓土,他在後方收拾河山,帶領百姓重建家園,看著一座座嶄新的城池從戰火燒過的廢墟裏拔地而起,建立起新的秩序,百姓麵上重新露出笑容,他覺得未來很有奔頭。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瞿帝開始忌憚肖夢羽,硬要將他推上戰場與之爭鋒。


    往後的許多年裏,他滿眼鮮血和斷肢殘軀,躊躇滿誌在一次次廝殺中消磨。


    肖夢羽死了,戰爭非但沒有終止,反而越發瘋狂,瞿帝仿佛在向誰證明,有沒有肖夢羽,他都能打勝仗。


    陳濟之想治理災害、想建造溝渠、想種田,可手裏卻是永遠都看不完的戰報。他做了丞相,眼見大瞿在自己手裏日漸蕭條,百姓過得猶如牲畜,心中煎熬不已,每每午夜夢迴,全是無數瘦如骷髏的百姓無聲呐喊,田裏稀疏幹癟的麥穗在疾風驟雨裏成片倒塌。


    早些年他還存有一絲幻想,如今卻隻盼著瞿帝早點死。


    “瘟疫是頭兇獸,陛下萬萬慎用。”這是他最後的忠告。


    夜幕星垂。


    萬千星河之中,兩顆明亮的星子悄然染上一絲血色。


    師玄瓔不分晝夜的趕路,總算在第三天夜裏灰頭土臉地爬上了花州城郊一座山頭。


    她拂了一把散亂的碎發,掏出捕夢鈴,抽取一顆靈石中的靈氣,開始掐訣造夢。


    捕夢鈴懸在半空,隨著夢境漸成,點點淡藍螢火幽幽飄散,宛如被春風拂起的蒲公英種子,飄飄悠悠飛遠,不知混入了夜空星河還是消失不見,很快便找不到蹤跡。


    師玄瓔從前也很少用造夢術,偶有那麽一兩迴,都是簡單粗暴地直接侵入目標識海,還是頭一迴借助工具。


    “究竟有沒有用啊?”這種縹緲的感覺,難免讓她犯嘀咕。


    待隱約感受到從捕夢鈴上傳來的反饋,知曉已經投放成功,正準備下山,麵前忽然一陣靈氣波動,一隻紙鶴飛至麵前。


    是白雪行的傳信!


    自從在宴摧的倡導下開始節流之後,最近已經很少用如此奢侈的傳信方式了,現在動用,想必十萬火急。


    師玄瓔打開信,見上麵寥寥幾個字:玄危星七日後死劫。


    她嘖了一聲。


    在真正發生過的時間線裏,玄危星想必就是死在了這一次劫難中,但是現在師玄瓔強行把七星和瞿山綁在一起,玄危星能不能活,得看瞿山求生欲強不強。


    而瞿山的求生欲……師玄瓔覺得可以賭一把。


    不過,瞿山太過重要,他在真正的時間線裏是死在肖紅帆手裏,萬一早早就沒了,有可能會影響整個塵芥,進而影響他們清除塵核執念。


    攸關所有人的生死,她決定問問其他人的意見。


    想到騎馬迴去都要兩三天,師玄瓔狠狠抹了一把臉,一口氣抽取所有靈石,當晚趕迴到桃縣。


    宴摧見到她,眉頭一皺,第一句話便是:“你把靈石全用了?”


    師玄瓔把信拍在他麵前,理直氣壯道:“出了點事,十萬火急。”


    待宴摧看罷,她便大致說了施在瞿山身上的術法:“雖說以瞿山的求生欲,肯定會拚盡全力去救人,但誰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我覺得有必要聽聽你們的意見。”


    “想必他們也還是會聽你的,白白浪費靈氣。”宴摧雖然嘴上這麽說,但還是寫了信,折成葉子,屈指一彈便沒入夜空。


    不多時臨溪縣幾人便迴信了,不出宴摧意料,說一切都聽宗主的。


    “你呢?”師玄瓔問。


    宴摧抬眼:“問我,不如紅帆。”


    他在私底下也親昵地稱唿“紅帆”,這可不正常。


    “你清醒一點。”師玄瓔不由頭疼。


    別看道長道心脆,被同化速度飛快,但隨時變化的頭發時時刻刻都能警示同化進度,反倒是宴摧這種藏很深的人,冷不丁就能爆出“驚喜”。


    無條件信任肖紅帆,是從雁南的本能,而非宴摧。


    他看似清醒,但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出已然被同化很深了。


    師玄瓔不得扒開現實放到他眼前:“肖紅帆做過預知夢,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看上去似乎最適合做這個決定,但你還記得羲女塵芥吧。”


    “塵芥運轉或許有自身的規則,潮汐的執念是未能拯救蒼生,但我們進入其中之後,它會無意識地困住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同化吞噬,若真如此,那麽塵芥中的一切都不可信。”


    師玄瓔進的塵芥不多,參考太少,隻是有此猜測而已,未必每個塵芥都如此,但這一點就不必說給他聽了,免得心存什麽不必要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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