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來至天牢門口,卻被告知紫若乃是死囚,若無聖命,則難以探監。莫寒遂又問了紫若境況,卻被獄官以不懷好意為名給轟出來了。莫寒蹙著劍眉,來迴踱步,終於咬咬牙,朝延禧宮方向匆匆奔去。

    延禧宮寢殿內,定晗獨自撫琴,指間跳躍,綠綺琴弦上音韻自成。眾宮婢皆垂首侍立。自那日婉妃壽宴後,綠綺寶琴便被定軒送至了延禧宮,定晗自是知曉自家皇兄此舉之意,著實感激了好幾天。

    而今弦上淌出了流水之音,然而令人詫異的是,並非是山間清溪叮咚脆響的空靈澄淨,更不是夕陽晚照下清泉無聲的寧馨與幽靜。

    定晗所彈出的琴音時而雨打芭蕉,一點一滴,單調生硬,不堪淒涼,時而狂濤怒水,卷起千丈浪,一瀉至盡頭,嘩啦啦不住的響。

    有道是琴音傳心音,蘇墨一麵聽著,一麵在心裏細細揣摩著,這分明是一曲靜心譜,卻無端彈得如此鬧心,奏樂之人隻怕早已心神出竅、金戈鐵馬血戰敵城了。

    蘇墨暗自歎氣,這綠綺琴為如妃所有,定晗想是生了思母之情了,當下如此境遇,也難為她了……

    蘇墨不由得搖搖首,不忍再聽,遂自行退出了殿門,抬頭見莫寒遠遠過來,肅顏斂色,眉宇間透著幾分焦慮。

    蘇墨遂上前問道:“莫侍衛,你所為何來?”

    莫寒麵色微和,問道:“嬤嬤,公主可在?”

    蘇墨點首,卻道:“公主心情煩悶,莫侍衛若無正事,我勸你還是先行迴去罷,惹惱了公主,殃及了自身就不好了。”

    莫寒默默忖了一下,道:“多謝嬤嬤,隻是,我的確有要事求見公主,還請嬤嬤代為通報。”

    蘇墨歎道:“你執意如此,我也無法,你且在此候著。”

    莫寒低首答道:“多謝嬤嬤。”

    蘇墨轉身入了內殿。

    殿前,莫寒獨自立著,迴首聽著殿外風起的聲音,嗚咽淒迷,仿佛一錯目能見到花落水流紅的景色。

    莫寒第一次覺得等待竟是如此的折磨人,他是很害怕見到定晗,因為他不知道那時自己該如何開口,奈何他又是如此地祈盼著與定晗相見,因為紫若正在牢中受苦。

    眼前大殿寬廣,身後天地空曠,然而自己卻總是寸步難行,又不得不行。前進一步或有生機,後退一步必死無疑,等待竟是食肉噬血般的折磨。

    莫寒此刻真正明白了,原來自己也是個極其矛盾的人,無可奈何地去做著極其矛盾之事。

    蘇墨去了不久便出來了,跟在她身後出來的還有殿內的侍婢。

    蘇墨告知莫寒公主準許他覲見時,莫寒蒙生了怯意,他滿腦子的想法便是立即轉身逃離此境,愈快愈好,然而蹊蹺的是,莫寒卻鬼使神差地對著蘇墨點點頭,一步深一步淺地朝前走去。

    琴音仍舊在繼續著,傳入莫寒的雙耳,點滴敲在心頭,蒸出了氤氳般的碎屑思緒,抓不破,難聚合,辨不清。不論如何,總歸還是要麵對著她。

    走入殿中,莫寒住步在定晗的前方,靜靜地望著她。

    定晗沒有抬頭,手指仍然遊走在琴弦之間,反複彈奏著滿腹心事,品味無盡苦澀。

    沉靜了半日,還是莫寒先打破了尷尬,躬身施禮言道:“臣參見公主殿下。”

    定晗似是沉浸曲樂之中,置若罔聞。

    莫寒遂又重複了幾次,定晗方才停下來,抬首望著莫寒,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莫侍衛。我以為你此生再也不會踏入延禧宮半步了。”

    莫寒麵色一青,答道:“公主多慮了。”

    定晗走至莫寒麵前,淡笑著問道:“是麽?果真如此?”

    莫寒不應聲。

    定晗自嘲地一笑,道:“罷了,你能來也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我猜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就說罷,不要勉強自己了。站在這兒到底就不是你心甘情願的。”

    莫寒知她話中有話,攢眉深思片刻,終是咬咬牙,道:“微臣求公主一個恩典。”

    定晗疑道:“此話怎講?”

    莫寒低首望著金磚鋪成的地麵,底氣不足地答道:“紫若遭人誣陷,無辜下獄,臣懇請公主能幫臣與紫若相會,以解心中之惑,以明事實之真相。若能救得紫若,臣萬死難報大恩。”

    定晗自莫寒開口說出第一個字起,便已心涼,聽到最後,竟手足微顫,暗自咬唇,憤極反笑,指著莫寒,冷冷言道:“你叫我幫你和你的心上人相會?!你要我去救你的心上人?!”

    莫寒一愣,不料定晗會說出此番言話,兩相難顧,緊緊閉口,慢慢地跪下,求道:“還望公主成全。”

    定晗低眸凝視著莫寒的頭,忽覺失望至極點,笑道:“成全?但不知誰來成全我?難道我隻配做你和她的嫁衣裳嗎?”

    莫寒聞得此語,無故心痛如絞,一時無言以對,許久,才又開口求道:“公主,眼下隻有你能幫我,就當我欠你一份深情,他日我定當尋機報答。今生若不能報,來生定當結草銜環。還請公主救救紫若。臣在此泣血叩求恩典。”

    定晗不做聲,心內如翻江倒海般難受,暗暗地咬緊牙關,忍住了滿眶淚水,一轉身,重又走至琴前旁若無人地彈奏起來,隻是,琴聲越發地悲涼,如晚秋平湖上一葉孤舟,風弄波紋無痕,撩起數不盡的傷心事。

    許久,莫寒試探著喚道:“公主?”

    定晗輕輕一抬眼,閃著淚花的明眸不喜不驚,片刻,重又低下頭去。

    莫寒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然後閉上了嘴,沉澱了五味,惟留一片平靜,空蕩蕩的大殿裝著的是兩顆空蕩蕩的心。

    莫寒早知會如此,歎了口氣,起身朝定晗躬身施禮後,走出了殿外。

    定晗見狀,驀地閉上了雙眼,十指瘋亂地撥動著緊繃的琴弦,萬馬奔騰,槍林箭雨,風沙怒吼,走石遮天,突然一陣劈啪裂響,琴音戛然而止,一根琴弦斷成了兩段。

    哀至深處,定晗再也克製不住,伏在琴上,放聲大哭起來,眾宮婢聞聲匆匆跑入殿,卻被哭成淚人的定晗扯著嗓子怒轟了出去。

    守在殿外的蘇墨聽得定晗數度哽咽、痛斷心腸,急得直跺腳,心一橫,移步走入內殿,正欲相勸,卻見定晗止了哭聲,紅著雙眼,道:“嬤嬤,去將莫寒請迴來,我要見他。”

    蘇墨雖是吃驚,怎奈難以動問,遂端起茶盞,道:“公主放心,奴婢這就去。公主請先飲口茶,歇息一下罷。”

    定晗木然地點點頭,道:“嬤嬤快去罷。”

    莫寒並未走遠,定晗的琴聲牽掛著他的心,莫寒走一步,遲一步,不知不覺便停了下來,不一會兒,便聽到了身後蘇墨喚自己的聲音,聽蘇墨告知了一切後,莫寒毫不猶豫地轉身便朝殿內跑去。

    蘇墨望著他的背影,思前想後,隱隱不安。

    定晗迴望著琴,斷弦宛然,難以再續。

    弦上,溜轉著點滴的血珠,琴身上亦是濺著闌幹的血跡。

    定晗才覺得劇痛自手指傳來,低頭看去,手指上的肌膚已被彈破了一層皮,血仍舊在滴,落在金磚上,觸目驚心,就如那日攬萍榭內鴛鴦帳裏殘留下來的一灘血。

    聞得入殿的腳步聲,定晗抬手擦幹了適才如泉湧的淚水,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將流血的手置於背後,抬眸對上了莫寒之麵,嫻如秋菊,淡若清風,方才的痛苦似是前塵舊事,毫不相幹。

    隻是雙眼仍舊是紅紅的,難掩痛哭後的痕跡,莫寒鼻子狠狠酸了一下,不敢與她對視,無措地跪下,問道:“公主召喚臣,不知為了何事?”

    定晗麵無表情地問道:“她被囚在何處?”

    莫寒遲疑著問道:“公主,你……”

    定晗側過臉去,道:“不要浪費我的耐心,快迴答。”

    莫寒答道:“天牢。”

    定晗“嗯”了一聲,道:“難得你求我一次,我自是沒有拒絕的理由。你去換身內侍的裝束,我帶你去見她。”

    莫寒不解,抬首望著定晗,目光中滿是驚疑,道:“天牢晦陰,公主千金之體恐難受得住,況且宮規難違,臣不敢讓公主以身犯險。”

    定晗問道:“你是想讓我去求父皇?”

    莫寒低首緘默。

    定晗笑道:“我若能進的去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呢?雖說是宮規難違,可我決定了的事情無人能阻。我自是有保全自身的方法,你何須為我擔憂?”

    莫寒遲疑著說道:“可是……”

    定晗直言問道:“你可是想問我,何以改了主意?”

    莫寒道:“公主不願意迴答,臣不敢強求。”

    定晗哼了一聲,笑了笑,用冰到了極點的聲音對著莫寒說道:“因為我要你永遠愧對於我。”

    此言既出,莫寒再沒有說話,默默地深深叩首,道:“臣謹記公主今日之言。”說罷,欲離,思及一處,又對定晗言道:“臣謝公主大恩。”遂離開了內殿。

    定晗的雙手慢慢地攥緊,指甲嵌入了肉裏,再次喚醒了沉睡的錐心之痛,痛得眼冒金星、兩眼昏昏,鬆開了手,沾滿了血跡的掌心進入眸中,像是開遍了滿山的杜鵑花,映紅了半邊天。

    莫嗔今日斷腸吟,隻怨當初恨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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