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言之人坦蕩。


    隻是葉青釉一時之間,卻有些難以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她先前隱約猜過,她這來勢洶洶,久不見人的‘病’肯定藏不住,好事的人亂猜一氣,倒也正常。


    畢竟,四周這窗裹黑布的模樣,瞧著也不像有什麽人氣。


    可越小公子都不該來的。


    有些人不說金枝玉葉,但也是朱門繡戶。


    這天底下,誰不知道時疫會傳人?


    若她今日真的是染了時疫呢?


    本就有喘疾,夜盲,理應更加惜命才是!


    “確實染了時疫,馬上就要死了......”


    稍一停頓,葉青釉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惡劣笑意,微微俯身,想要借此讓自己看的更清楚一些:


    “......你也馬上就要死了。”


    “我這時疫會過人,不出三兩日,你便會起不來床,再然後,便會身死命隕。”


    半跪坐在床前的越明禮顯然是吃了一驚,癟了癟嘴,愣是憋出了一句葉青釉萬萬沒有想到的話來:


    “那物以稀貴,葉小娘子留世的瓷器價隻怕又得漲了罷?”


    “我隻擔心一件事,活時我買不了葉小娘子的瓷器,死後不知道我爹娘兄長會給我燒多少紙錢,燒多久紙錢,若是下到陰曹地府,再沒法子聘狸奴可不行。”


    葉青釉:.......


    這才是越小公子關注的重點嗎?


    死可以,但是聘不到狸奴就不行?


    還有這一幅坦坦蕩蕩的‘我不行,但是我爹娘父兄行的不能再行’的小驕傲模樣是怎麽迴事?


    下一瞬,葉青釉笑了。


    燈下窺美人,僅存的微光下,看人簡直不能更清楚。


    對方在撒謊。


    葉青釉輕問道:


    “小公子不畏死?”


    越明禮輕答道:


    “人誰不死?”


    越家一門新貴。


    早些年的時候,一家之中販夫走卒與將軍文臣五世同堂。


    販夫走卒長壽七十喜喪,將軍文臣也未必多活幾歲。


    白駒過隙,比起一世鬱鬱,倒不如知道死期來的灑脫。


    葉青釉手指無意識的緊了緊,看清對方反過來安慰時的那份坦然,第一次為自己愛逗弄人感到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慚愧?


    分明,分明是害怕的。


    不然也不會有些發顫。


    可越小公子卻半步也沒退,不隻是沒退,甚至連後仰閃躲的動作也沒有。


    真是奇了。


    這幾日裏,她看不透的事兒分外多。


    葉青釉握拳至唇邊,有些不好意思的咳了咳:


    “我剛剛是逗你的,沒有時疫.......”


    這迴,越明禮是真的怔住了。


    葉青釉速度極快的講了一遍摘除自身弊缺的‘毒事’,越明禮從滿頭霧水,駭然,到慍怒:


    “怎還有這種事情?!”


    “為何沒有聽到將人犯抓到的消息?這事兒不該早報官府嗎?可現如今分明連小娘子病症的緣由都沒有個確切些的說法?”


    原先覺得小娘子能幹,所以才將家裏置辦的妥帖。


    如今看來,到現在人犯還在外潛逃,葉小娘子的爹娘也不知出來澄清,那明顯就是糊塗!


    既不抓人,也不澄清,將人安置在黑屋子裏,聽說甚至連兄長特地尋來給葉小娘子看病的大夫,隻來得及下了一劑吊命的猛藥,便被趕走了......


    這樁樁件件,聽著可真不像迴事!


    葉青釉瞧見麵前那張眉宇緊鎖的少年麵容,隱約猜到對方在想什麽,可到底是沒有開口。


    若是她,當然有更好的抉擇。


    可也是她,才會讓爹娘存心大亂,做出這麽些看著昏頭無比,實則其實前路注定的舉動。


    畢竟,別人不清楚葉青釉的底細,難道自家爹娘,還能不知道自家事嗎?


    若是將矛頭直指葉守財,那萬一葉家又尋了更厲害的道長來,又當怎麽辦?


    應當也是如此,葉守錢與白氏二人才選擇吃下暗虧。


    比起抓到兇手,他們更怕閨女有危險。


    若不能斬草除根,那就隻能‘窮寇莫追’。


    不然小人之心,猜不到,也防不住。


    這迴之事,若不是葉守錢與白氏夫妻二人拿命相護,若不是她往日裏餘威仍在,知道這件事內情的人沒有將這事兒傳言出去,若......


    若這件事兒不發生在她身上,而是放在其他小娘子身上。


    那一切,可真的都完了。


    隻要有心之人,去求來帶毒的朱砂符,再以抓邪祟之名將人害死,無論是吃絕戶,吞嫁妝,還是得些外人看不到的好處.......應該都能得手。


    以鬼神之名,行惡鬼之事。


    縱使沒成功殺掉人,也落下了一根吐不出的尖針。


    長久以往,若心誌不堅,少不得被離間。


    有些人,當真比之邪祟還不如。


    葉青釉緩了緩神,勉強壓下心裏那口殺人的衝動,答道:


    “事已至此,再不必多說什麽。”


    反正今後時日還長,總有機會。


    而下一迴,她真不會再留任何一點兒活路給他們。


    越明禮被此一嗆聲,原本臉上的慍色頓時散了,他滿以為是葉小娘子不喜他埋怨爹娘,一時有些緊張起來:


    “葉小娘子,我不是憎怨你爹娘的意思,我隻是.......”


    他隻是遵從聖賢書上所說的——


    一切,本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爹娘該有爹娘的樣子,慈愛仁善,兒女也可在不懂事的年紀無憂無慮,在該擔指責贍養爹娘的時候,盡心盡力。


    本該護佑兒女的爹娘沒護住兒女,反倒是一切等著孩子做主.......


    若是一切風平浪靜,倒也沒人說什麽。


    可一旦有什麽事兒,葉小娘子倒了下去,方才驚覺揠苗助長之害來。


    越明禮一時之間,有些不知道怎麽表述出來。


    葉青釉自然明白對方不是真的指手畫腳,隻是這件事內裏的關鍵與苦楚,卻無法對外人所說道,隻能歎了一口氣,強行轉移了話題:


    “不說這些煩心事。”


    “你這迴來找我,可是有什麽事情?”


    算算時間,她應該也有大半月沒有親自動手燒過瓷器了。


    都說日久見人心,越小公子什麽都不知道,還不顧危險來看她,葉青釉心中感念,心中難免生了幾分感念,不等對方措辭,便道:


    “......我給你燒瓷。”


    “隻要你開口,無論是什麽瓷,我都為你燒。”


    這一迴,光是對方破開一片漆黑,寬慰她生死的舉動,她便想給越小公子燒很多的瓷。


    越小公子喜歡狸奴,等她病稍稍好些,她便單獨開上一窯大窯,全燒狸奴。


    若是有什麽要求,想要好瓷送禮,她也能做到,並且已經打定主意分文不取。


    可......


    一切似乎與葉青釉所想截然不同。


    越小公子聞言,立馬搖了搖頭,他將一直沒被葉青釉放在眼中的肩頭包裹取了下來,放在了床沿的位置,示意葉小娘子查看。


    他一直很知禮,即使是偷偷摸摸進小娘子房中的舉動,也是半跪坐在床前,眼睛並不怎麽直視葉青釉。


    此時取出小包裹,縱使已經越過帷幔,明明白白看到葉青釉伸手去接,也並不相碰,隻徑直將東西放在床沿邊,便重新捏緊油燈:


    “小娘子......”


    “你看看,能不能含著,我特地從各處搜羅來的。”


    什麽東西含著?


    葉青釉有些疑惑,掀開包裹一看,頓時一臉古怪。


    包裹內,放置著數顆通體瑩潤,瞧著便價值不菲的寶珠。


    自指甲蓋那麽大,一直到拳頭大小,全部都有。


    葉青釉腦中有一道快如閃電般的念頭閃了過去,可她還沒來得及抓住,越明禮倒是自己先說了出來:


    “葉小娘子說過,你哪怕是死,也想含著寶珠而死。”


    “我,我不是為了瓷器來的,我真的隻是想再見一麵小娘子......將這些寶珠帶給你。”


    是了。


    她怎麽忘了,她分明說過的。


    當時,她燒瓷的生意剛剛起來一些,有生意,自然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葉青釉清楚明白的記得當時玩的花招是拍賣,曾有一個人買的多,拍到手的價格又高,有了幾分退意,想要在總價上壓上一些。


    那時的她正覺自己的聰明無人可匹,直接就說:


    ‘我貪財,掙錢就是為了含著寶珠死,死後也要掙錢,哪怕是十殿閻羅來了,也沒法子從我手中拿迴頭錢。’


    她這話的意思,其實內裏就是帶著些混不吝的貪財。


    所謂的含寶珠而死,不是沒有緣由的胡謅。


    自古的殯葬之禮,有銀錢有身份的人死後想要繼續享受榮華富貴,就會想要帶些生前的東西入葬。


    而選東西的時候,為防死後東西被土夫子所竊,盡量又是選擇又小又值錢的東西陪葬。


    金銀珠寶裏,金銀太大,寶物千奇百怪,隻有珠子還算能貼身存放,並且能藏入口中,不容易被竊。


    她貪財,她自己知道自己貪財。


    不單是貪財,還自滿、暴烈、剛愎自用,甚至還有許多更大,更不為人所道的缺陷。


    可她向來不將這些放在心上。


    因為,她會燒瓷,燒好瓷,燒別人不會,不能燒的瓷。


    別說是當世無人能敵,便是從前師長也親口承認過,他不如她,若將一切傳承教到她手中,不過數年,定能大興。


    仿佛是渾然天成一般,她看人,哪怕表麵畢恭畢敬,可總會在心中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


    【他們有求於我】


    葉青釉總會這麽想。


    哪怕受製於人,也能抓住自己的優勢,進行利益交換。


    她的瓷路一片坦途,以至於其他弊端都可以被遮蔽。


    可那時候的她,尚且未知道,一旦有人不是為瓷而來。


    那就到了自己潰不成軍的時候。


    怎麽會有人不要瓷呢?


    怎麽會呢?


    有些怕對方不懂,葉青釉捏緊雙掌捧著的包裹,一字一頓道:


    “我有銀錢,我不會缺銀錢。”


    “我能燒出舉世皆驚的瓷器,你隻要拿著它們,往後一定可以......”


    葉青釉頓住了。


    她想說可以富甲一方,可越小公子這樣的家世,原本哪怕不從官,想必也是富甲一方的。


    她也想說可以從中取名取利,就如越大公子一樣。


    可原先聽越家的意思,越小公子此人,更像是那種隨遇而安到極點的——


    ‘能考上就考,不能考上就迴家做個富家翁。’


    其他呢?


    其他,她也想不出來了。


    越明禮被這樣冷臉以待,一時間有些怯弱,不過他似乎不是為葉青釉的態度,而是為了那包裹裏麵的寶珠:


    “葉小娘子,你莫要動氣,我知道你有銀錢,我隻是......我隻是.......”


    他隻是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複又喃喃道:


    “我不要瓷,喜歡葉小娘子的瓷器是真的,可若說為了讓你給我燒瓷,所以才來送禮,我也是萬萬做不出的。”


    “我隻是,隻是為了葉小娘子能舒心一些,本就不求有迴報......”


    葉小娘子隻有那麽些愛好,哪怕是藥石無醫,取來喜歡之物,在葉小娘子身死之前開心,不是也很好嗎?


    為何一定要求得有個迴報?


    他來時就想好了,隻要葉小娘子能開心,就已經絕對不枉費他四處去搜羅這些寶珠的辛苦。


    可葉小娘子,為什麽不喜歡呢?


    床上床下,兩人滿心茫然。


    葉青釉雙唇開了又合,好半晌才在心中狠罵了一聲,開口道:


    “我沒生氣,剛剛隻是有些吃驚......這些東西我收下了,多謝你。”


    越明禮猛然抬起眼,雙眸對上葉青釉的視線,像一隻委屈到了極點的薩摩耶:


    “葉小娘子...!!!”


    怎麽她個收禮的還沒激動,送禮的反倒激動的要哭了!?


    葉青釉手忙腳亂的放下小包裹,想要拍拍越明禮的頭,可想到手已快到越小公子頭頂,方才醒悟過來,這動作帶著些睥睨的意味,腦子一抽,指尖一轉,徑直撓了撓越小公子的下巴。


    越明禮:“!!!”


    葉青釉:“........”


    好像也沒好到哪裏去,這動作怎麽那麽像......逗狗。


    越明禮臉色一下漲紅,被這動作一激,想要後撤,可奈何蹲跪在床前的時間太久,已然有些腿麻,後撤沒成功,反倒是又摔迴了原位,頭磕在木製床沿邊,發出好大一聲“咚”!


    越明禮:“!!!”


    葉青釉:“........噗。”


    這一下摔的著實有些重,越明禮連手上的油燈都差點兒沒拿穩,他單手捂著頭,吸氣聲響個不停,可到底記著是在哪裏,縱使是臉上痛的變了色,也沒大聲喊出分毫。


    葉青釉越發覺得像是再打量一個新奇之物,歪著腦袋看了半晌,唇邊的笑容越來越大。


    越明禮捂著腦袋抬頭,看到的就是少女笑眼盈盈,斜坐帷幔的模樣。


    他慢慢放下手,眉眼彎彎,也是笑:


    “不必相謝,葉小娘子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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