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字在屋中震蕩,擲地有聲。


    原先還在避著人抹眼淚的黃氏猛然抬頭,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自己平日裏最為疼愛的小兒子——


    啥啥啥?


    這說的是啥!?


    事兒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自家老二和老三向來形影不離,整條街上的人誰不知道,他們倆就是好到能穿同一條褲子的親兄弟?


    這樣要好的兩兄弟,怎麽就為了分家鬧得生生死死的了!?


    黃氏難以置信,迴過神來之後,正想開罵,就聽葉老爺子咳嗽了幾聲,打斷了黃氏的‘出口成章’:


    “什麽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氣。”


    “總歸都是自家人,自家兄弟,左右也不過就是自家事,至於說這樣的重話嗎?”


    “你難道就沒看過外麵的人家是什麽樣的?再多的家財,也經不起幾次分家,一家子和和美美,兄弟間互相幫襯,怎麽不比一個人操持裏外要好?”


    “你與老二是親兄弟,而且向來就是要好的。我知道你肯定也對你閨女婚宴的事兒有點怨氣,可什麽天大的事兒不能過去,讓你這樣拿死威脅著也要分家?”


    該說不說,葉老爺子在葉家到底是當家做主了這麽多年,在兒子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信服力。


    聽到這麽說,葉守富原本就是被葉守財氣的有些怒急攻心的神色就稍稍緩和了下來。


    他先前話一開口,其實就已經知道了說這樣的話多多少少有些不妥,此時聽到老爹這麽勸,下意識就鬆了神色。


    當然,這不妥的源頭還不源於分家,而是若真要他拿根繩子掉在房梁上,萬萬是不成的。


    葉守富猶豫幾息,正要開口接話,將前頭的話插混打滑過去,一抬眼就見旁邊的藍氏側臉避開屋內多數眾人的眼睛,冷冷的斜了他一眼。


    這一眼,猶如一盆冷水,澆的葉守富頓時清醒過來——


    原先他帶著媳婦迴嶽家商議的時候,可是敲定好一定要將家分了的!


    婉兒婚宴上那一出鬧劇,不光是柳府作為主人家麵上無光,其實一樣難堪的就莫過於他的嶽丈,藍主簿。


    多年前,藍主簿就不同意將閨女嫁給葉老三,可架不住葉家人皮相不錯,男人走出去都是一副高大健壯,麵容端正的模樣,加上葉守富雖然平日裏沒什麽話,可哄女兒家歡心卻有一手,藍氏當年歡喜的緊,同父兄幾次三番的鬧,到底是嫁了過來。


    而他與嶽家關係稍稍緩和一些,還是要數藍氏失了個男孩,肉眼可見的垮塌下去,後來哪怕再孕,也隻生了個閨女之後。


    許是藍主簿惦記著閨女恐怕在葉家難以立住腳,這才給葉守富尋了個靠譜的差事,也算是入了個正途。


    可兩家人的關係,也就僅此而已。


    這麽多年過去,逢年過節,藍家平常也隻找藍氏與葉婉兒走動,無論是迴門還是宴請,通通隻叫上藍氏與藍氏說出的閨女,其餘人一概不見,也不來往,明擺著就是看不起葉家。


    也正是因為如此,葉守富憋著一口氣憋了這麽多年,總歸等到一個好時機,將唯一一個閨女嫁入了柳府,總算是一朝翻身,又在嶽丈大人麵前得了臉。


    藍主簿得知這件事,特地讓老妻操辦了一場宴席,叫來三個兒子作陪,一群男人喝的天昏地暗。


    酒席之間哪裏有壞話,葉守富被一通吹捧,早就忘了自己姓氏名誰,飄飄然想著等他當上柳家公子的嶽丈,指不定還要他這個新嶽丈,來‘提攜提攜’自家的老嶽丈。


    那一小段日子,可真是風光!


    往日裏對他愛答不理的三個小舅子都對他低眉順眼,藍主簿對他也是難得的寬厚......


    隻可惜,沒過幾天,當真到了婚期的時候,自家人給他捅了這麽天大的窟窿!


    要知道,藍主簿可是一直同那些達官顯貴說柳二公子的新婦,是他自己家小輩!


    藍主簿想要借著葉婉兒嫁入柳府的事兒,讓自己的仕途更進一步,自然是將話說的極滿。


    可葉家人作為親眷鬧得這一出,尤其是黃氏與洪氏這兩人那潑婦樣,可算是把葉家與藍家該有的,不該有的,硬往臉上貼的麵子.....通通都給丟沒了!


    這事兒一出,藍主簿就算是想要撇清關係,說自己隻是外祖,家教沒有那麽不堪,也來不及了!


    如此,藍家怎能不恨,不煩?


    而葉守富,好不容易過了幾十年窩囊女婿的日子,要是一輩子如此也就罷了,偏偏到此又過了幾天好日子......


    他心中又怎能甘心?


    藍家放下狠話,要分家,將髒水都潑在葉家頭上,他哪裏有不願意的?


    柳府,不,別說是柳府,就算是藍家,那可也是葉家高攀不上的好日子!


    一看到藍氏慍怒中帶著冷意的眼神,一想到每每出行必有人前倨後恭的嶽丈.......


    葉守富咬了咬牙,到底是又開了口:


    “不,分家。”


    “我說到做到,若是不分家,我今日就拿繩子吊死在門口,化作厲鬼也不能放過老二,非得攪的他不得安生!”


    這話,不是恨極,一般人也說不出來。


    原先還在偷笑的葉守財頓時臉色一僵,唰的一下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你就吊死!”


    “你今日若是沒有上梁,我就算你沒種!”


    “我倒要看看什麽娼皮子,泥點子,賤蹄子給你吹的枕邊風,讓你肯為了分家搭上一條性命去!”


    “來,我給你找繩子,你吊!你吊!”


    葉守財胡亂的在屋內翻找著繩索,一陣劈裏啪啦的響動,氣的黃氏肉痛不已,捂著心頭直喚冤家。


    葉老爺子沒想到自己都如此勸慰,老三卻還是絲毫不給情麵,又說出了一句更狠的狠話,一時間臉色透黑,咳嗽聲愈發大。


    而另外一頭三房兩夫妻的臉色,也是極為難看。


    葉守富臉色難看,是因為葉守財雖找不到繩子,卻將門簾扯了下來斜擰成繩子,非要往他頭上套。


    藍氏臉色難看,則是因為葉守財剛剛的那一席話裏,什麽娼皮子,賤蹄子.......


    分明就是在罵她!


    藍氏氣的渾身發抖,伸手想要搭把手,不讓葉守財往葉守富脖子上套繩索,隻是她哪裏是葉守財這麽個五大三粗,且混不吝的男人對手,搶動間被葉守財隨意一巴掌扇在臉上,整個人頓時跌伏在了地上,額角的發絲也散亂下來。


    葉青釉原本距離最遠,如此一跌,倒是瞧清楚了藍氏臉上的神情。


    那一張原本還算是將養得當的鵝蛋臉,扭曲陰沉的厲害,一雙美目宛如啐了毒似的閃動著陰毒的神采......


    藍氏原本就同葉婉兒長得極為相像,葉青釉瞧了個仔細,難免又想起那張更年輕,更貌美一些的臉,一時間失了些神。


    黃氏連著喊了幾聲天爺,眼見沒有人理會自己,兩兄弟還是那副打的不可開交的模樣,頓時眼淚再也止不住的往下滴:


    “葉老順!你到底還算不算個男人!”


    “兒子都要打起來了,你這屁股是沾了米糊還是屎尿,非是不站起來攔一把咋滴?!”


    葉老爺子原本就咳嗽的厲害,聽到老妻這麽說,重重往地上咳出兩口濃稠的痰水,怒聲嗬斥道:


    “都閉嘴!”


    葉老爺子這聲使了十成十的力氣,聲音也算是大的,隻可惜,屋子裏的人因為葉守財和葉守富滿地顫鬥的事兒,壓根沒有人理會這一聲。


    不,倒也是有人理會的。


    黃氏就坐在他的身邊,眼見自家老爺子還不站起來,伸手就想推搡,可這一抬眼,黃氏原本淚水與怒容並存的臉頓時僵住了。


    黃氏顫巍巍的看著葉老爺子的唇角,又下意識看向地上那兩口痰水,幾息之後,才用盡全身力氣,爆發出一身驚叫:


    “老頭子,你,你,你怎麽吐血了?!”


    家中的人倒也不是不知道葉老爺子身體不好,可咳嗽歸咳嗽,從前從來也沒有吐過血啊!!!


    黃氏慌張的要命,這一聲,自然也沒有守住力道。


    還在地上對自己同胞兄弟拳腳相加的葉老二與葉老三頓時愣住了,連帶著原先的藍氏也扶著自己被扇到的額角爬了起來。


    一群人目光下意識看向葉老爺子,葉青釉自然也將視線投了過去——


    果然,正如黃氏所言。


    葉老爺子的唇角掛著一絲夾雜著涎水的血絲,而地上原先葉老爺子吐出的那兩口‘痰水’也壓根不是什麽痰水,而是結結實實的兩大口暗紅發黑的淤血。


    這下,原先還在打鬥的葉守財與葉守富總算是不能再打下去了。


    兩人齊齊卸力,那拉扯中已經有些撕裂的布繩恰巧就掉落在那兩口汙血之上,汙血蔓延,頓時在已經有些泛黃的葛布上躥起一片紅。


    兩兄弟這迴是真的有些慌了,爭先恐後的撲到葉老爺子的腳邊:


    “爹!你咋樣了!?”


    “阿爹!你沒事吧?”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而葉老爺子也是下意識擦了擦唇角,看到血跡的那刻,他臉上的黑氣又彌漫了幾分,神色痛苦中夾雜著一絲的茫然。


    葉老爺子沒有第一時間開口,其他人也吃不準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葉守富到底是腦子靈光一些,看到老爺子大動肝火後吐血,隱隱有些猜想到了後果,下意識摸著自己脖上被勒出來的紅痕,指著葉守財的鼻尖疾言厲色道:


    “老二,你看你做的混賬事,你在爹麵前就敢拿布簾當繩子要殺我,怎麽能不氣到阿爹,你瞧,如今把咱爹都氣吐血了!”


    “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好的,如今看來,枉費我和你做了這麽多年的親兄弟,當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


    這話說的又氣又急,不知道的人,還真會被這一席話帶偏過去。


    隻是對麵是誰?


    對麵可是這麽多年幹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混不吝到女人都打的葉守財!


    葉守財雖然反應不及葉守富快,可歪心思卻未必不多,更何況一口嚼舌的功夫又極像黃氏,所以愣是一點兒都沒吃虧,揮手打掉指著自己鼻尖的手,毫不留情的罵道:


    “你少往我頭上貼金!”


    “咱爹是被我氣的嗎?分明是被你氣的!你要是不說分家,咱們能坐在這裏嗎?咱們能打起來嗎?咱們爹能被氣的吐血嗎!?”


    這話完全就是詭辯,可架不住葉守財太過理直氣壯,頓時就把葉守富氣了個仰倒。


    葉守財往地上啐了一口,摸了摸剛才爭鬥中被暗手偷襲的幾處部位,麵容有些說不出的扭曲:


    “我告訴你,咱們為了婉姐兒的事兒,也是做了很多的,你如今日子好過起來,別想甩開咱們。”


    “不然.......大不了就是一個魚死網破。”


    這個魚死網破說突兀也突兀,說不突兀,其實倒也不太突兀。


    內裏蘊藏的威脅之意太過明顯,隻差直接了當的將婉姐兒婚事還有內情直說出來。


    而這句威脅,也算是真真切切踩中了葉守富和藍氏的肺管子。


    別說是原先就有些搖擺的葉守富,這迴連臉上原本還有些不甘的藍氏都泄了氣,捂著臉低聲哭泣起來。


    一時間,屋內沒有人再說話,隻有黃氏與藍氏的哭泣聲起此彼伏。


    葉老爺子沉默許久,用袖擺擦幹淨了唇邊的血跡,看著麵前這些自己花了大半心血養出來的一家子,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老了十多歲,整個人老態龍鍾的厲害。


    良久,葉老爺子才像是下定決心,抬眼朝葉青釉的方向看來,問道:


    “青丫頭,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已經偷偷看了半晌好戲的葉青釉被突然點名,被迫重新成了全場的焦點。


    眼見數道不善的目光射來,葉青釉那裏還不知道葉老爺子這是將矛盾與火力都轉到了自己的身上。


    葉青釉當即心中冷笑一聲,麵無表情道:


    “倒是真有想說的。”


    葉老爺子當即背脊一鬆,膝下的兄弟倆卻是當即有些緊張起來,葉守富沒開口,葉守財倒是沒什麽顧忌,麵露不快道:


    “既然你們已經分家出去,還管什麽咱們家的事兒?”


    以如今葉青釉的名氣與手腕,若真想巴結葉婉兒,說要讓他們分家,隻怕是不消一個時辰就能將葉家分了,老爺子也會同意。


    這對葉守富或許不錯,可對他來說,那可是萬萬不行的!


    葉青釉沒有理會葉守財突如其來的敵意,而是淡淡的撇過葉老爺子那張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臉,突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你在兩個好兒子,老妻兒媳孫子麵前吐血,卻連一個幫你叫大夫的人都沒有,這種感覺如何?”


    “現在沒有我阿爹在跟前伺候,你可得死嘍,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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