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顧二白在翻過那個身後,早已困得睜不開眼,徹底的入了夢。


    但江璃兒不知道,見她還露著一條細縫,以為她是在假酣,便緩緩的說起了她的故事。


    她不知道,有種人睡覺,會留著‘看門眼’。


    關於這個故事,還是後來,小桃子一字不差的重複給她聽的。


    聽完,她也終於明白,那晚她睡著之前,聽到江璃兒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那晚,她說。


    我父王是前朝薛皇後的嫡長子,生下來便坐鎮東宮。


    他自小呆在太後身邊,習文練武,飽讀經書,鑄就了一腔雄才大略和政治天賦,卻很少見到他的父皇。


    當時,人人都以為,這樣的天之驕子,無論如何,都是注定要繼天命,承大統的。可並沒有,父王是長儀王朝第一個以‘莫須有’罪名被廢的太子,那時,朝野上下,任誰都知道,先皇專寵貴妃。


    廢了我父王,隻不過是給寵妃的兒子讓位。


    可對於父王來說,從他出生那一刻,鐫刻在意識裏的,便是有朝一日,他會登上至高無上的皇位,會君臨天下,去實現這麽些年厚積在心裏的抱負和理想,會去向他的父皇證明自己,這個信念像顆釘子砸進他的腦海。


    可誰會想到,這一切還未到來,便已覆滅;誰會想到平靜無瀾的水麵會忽起萬丈波濤;誰會想到一個太子被廢,居然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樹倒猢猻散,一朝失勢,朝中交好的大臣們,便紛紛唯恐避之而不及,開始投靠新太子勢力。


    當晚,父王領了一道旨,搬出了東宮,在萬眾憐憫悲戚的目光中,落腳在皇上賜了座榮安的祈王府邸。


    父王是那樣驕傲的人啊。


    短短幾日內,他從萬丈雲端跌落到地獄至深的淤泥,經曆了他這一輩子想也不敢想的事,從失寵,到頹喪,直至漸漸墮落了起來,他挫敗、懊惱、不甘。


    而心疼他的,從始至終,不過生母薛皇後一人而已。


    皇後為了撫平他心裏的傷痛,最後找到了我母妃。


    母妃是個性子溫和的人,她極有耐心,並且深愛父王多年。


    在那段父王生命裏最暗無天日的時間,是母妃不離不棄,夜夜守在他身旁。


    愛是可以感化人的。


    後來,大抵是在母親的安撫下,父王的心逐漸穩定了,他開始振作,再也不似往常消極,開始慢慢接受現實,入朝參政,為國效力。每晚秉燭熬油,每日廢寢忘食的溺於書房,刻苦的,完全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皇長子該有的生活。


    其實,母妃知道,他無非是想讓皇上看到他的努力,讓他對自己依然還寄有希望。


    可父王哪懂,縱使是他萬般的鞠躬盡瘁,卻也敵不過君王輕描淡寫的偏愛。


    那年趕上汴州水患,皇上派父王前去賑災,父親千裏迢迢趕至。


    當天,榮安城裏,新皇登基的消息傳遍長儀每一個角落。


    父王這一生的心血算是空了。


    那日,他當著災民,就這麽哭了出來。


    父王病了。


    母妃到的時候,說父王整個人都瘦的脫相了,隻剩下一口氣在強撐著,應是在等她。


    母妃當時腆著肚子裏的我,神情脈脈地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父王知道她對不起母妃,可母妃卻從沒怪過他。


    母妃跟我說過,父王恨的,一直不是沒有得到皇位,而是他從沒得到過皇上的信任,就像一個好強的兒子,急於在父親麵前證明,卻從未被正眼看過。


    這個父王從沒跟別人說過,因為他從心底裏,感到自卑,是那種令人窒息而絕望的自卑。


    父王病危的消息傳到榮安,薛皇後當場暈倒。


    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皇後的心腹偷偷去給貴妃下藥。


    當時貴妃正懷二胎,當夜小產。


    大概,她想讓她的孩子給父王陪葬。


    先皇震怒,查遍六宮,揪出皇後所為,二話不說,當場下旨。


    廢後,誅連祈王府滿門。


    父王在災區,哽著一口氣,想來是為了等到我出生看一眼。


    母妃自然不會將這個噩耗告訴他。


    我母妃本家的父親,是當朝紅人尚書大人,祈王府出了事,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尚書府。


    深庭大門,瓢潑大雨,當夜,母妃身懷六甲,被拒門外,未得以見娘家人一眼。


    懷胎十月,臨近臨盆之時,母妃絕望至極。


    她做了最後努力,跪在紫禁城們,叩見新皇,別無他求,懇請留我一命。


    新皇仁善,初登大典,長儀便傳開了‘第一和善帝’之稱。


    但畢竟薛皇後殘害了他的手足,新皇念在我尚未出生,憐憫生靈,給母親指了一條明路。


    普天之下,能說動先皇保下我祈王府的,除卻白徒山的神仙,便隻有嘉成莊園的場主了。


    那時候是什麽樣境況,幾乎是所有人,摯交、貴友、甚至骨血至親,都避祈王府之如蛇蠍。


    沒有一戶高官貴族願意見我們,沒有一個人願在朝上求一句情。


    而那傳言中,所謂手可翻風雲,財勢能敵國的嘉成場主,根本和祈王府沒有過半點交集,又怎會相助。


    母妃臨盆那天,祈王府裏外被圍的水泄不通,接生的穩婆將我抱到母妃懷裏,她笑著撥弄著我,滾燙的眼淚打在我的額頭。


    母妃父王和我,八麵楚歌,孤立無援,幾陷死境。


    父王手執利箭,看著那烏泱泱的一片士兵,終於明白已到山窮水盡地步。


    父王是普天下最尊貴的皇長子,他那時有多絕望,便有多驕傲。


    那把先皇賜的揮稷劍抵在脖子上的時候,母妃知道,祈王府命數盡了。


    士兵要闖進來的時候,門被砸的‘咚咚’響,我初新生,被這動靜嚇得放聲嚎啕大哭。


    母妃說,我那天哭的特別兇,兇的仿佛知道了剛生下來便要去赴死了般。


    興許是我的哭聲打動了父王,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他也是個父親。


    父王手中的劍滑落,站在那就那麽定定的看著我。


    後來,他背起我和我娘,從王府的地道裏逃了出來。


    連母妃都不知道,王府裏竟有個地道,因為父王從來沒打算用過。


    直到後來,母妃才知道,那條地道是新皇早就命巧匠蒼鬆設好的。


    那是新皇,為他這個皇兄留的最後一條路。


    父王對新皇的政治天分和過人的心計,從來都是輸得心服口服,他心中的格局大很,大到可以裝下整個江山,的確適合做天下人的君王。


    而父王,無論是在親情和皇位都輸給了他,輸的徹徹底底。


    父王帶著我和母妃從地道逃脫。


    當時包圍在祈王府所有士兵,衝進府內時,全被困在重重機關術之中。


    連接著地道的出口,是一處荒郊,盡頭赫然停放著一輛等待多時的馬車。


    母妃說,車夫曾交給父王一封信,她想,應是新皇的親筆。


    但母妃一直不知道裏麵的內容,隻依稀記得父王閱畢,同她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這個天下,可憐的不止我一個人。


    我們祈王一府三口,就這樣顛沛流離,一路南下。


    途中,父王經曆過無數次貴妃的緝拿、追殺。


    那時候,她已貴為太後,奪子之仇橫亙在心,死薛皇後一人不解其怒。


    一聲令下,數道懿旨紛至遝來。


    父王和母妃在那段日子裏,東躲西藏,受盡屈辱。


    多少次虎口逃生、瀕臨絕境,多少次差點喪失了生的希望,但是他們為了保全繈褓中的我,終於死死的撐到了嘉成莊園。


    父王抱著我走進顧府時,府外還圍著重重追兵。


    他們一刻都沒有停止過追蹤,隻是不敢擅闖莊園。


    那天,趕上場主忙碌歸迴。


    進府時,看都沒多看一眼官兵,直接入客廳,見到了因落難而狼狽至極的父王。


    父王跟我說,他不知道為什麽,見到場主的一霎那,覺得我的命有希望了。


    當時他二話不說,起身就給座上的少年下了跪。


    後來,母妃跟每每我說起她第一次見到場主時,都從心裏感到發寒。


    因為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可以像他那般,給人冷淡到極致的心驚。


    他一定經曆過什麽變故。


    父王百般祈求場主能收留下我,隻要收留了我,他和母妃會立即隨官兵迴去負罪,不給嘉成招惹一絲禍患。


    場主望著我父王,眼底沒有任何動容的情緒。


    隻是讓他給出一個收留我的理由。


    他是個商人,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中不過都是一場交易。


    可父王全身上下,還剩下什麽呢。


    他渾身上下所剩最珍貴的,除了他體內流著皇家的血脈,大概就是懷裏的我了。


    父王說,我什麽都沒有,幼時,我以為我擁有全天下,可之後,天下沒有一處能容得下我。


    父王說,我可以把命都交給你,但他自以為普天下最尊貴的血統命格,此刻卻卑賤的如同苟且螻蟻。


    父王說……


    那天,父王不知道說了多少,好像太多太多,多到他都記不清了。


    可座上的少年,從頭至尾卻始終無動於衷,冷漠的就像一尊遙不可及的冰塑。


    父王頹唐。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一個素未謀麵的人,憑什麽做連骨肉至親都做不到事,那簡直是奢望。


    父王第二次哭時,臉上甚至是帶著笑的,那種淚和笑雜糅在一起的深深無力感,傳遍四肢百骸,“我隻是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父皇他為什麽要放棄我……一個父親,為什麽會放棄他的孩子。”


    他低頭撫著我的臉,嘴邊帶著淒淒的笑,“現在我也是一個父親,可不到最後一秒,我永遠也不會丟下她。”


    場主起身。


    榮安的官兵再也沒有到過嘉成。


    場主命人為父王打造一座華貴的府邸,江王府。


    給予最奢華的物質享受,最尊貴的王爺禮遇。


    父王自然也死心塌地的跟著他,將畢生的心血與拚搏悉數奉上。


    後來,父王才發現,原來不一定是要在龍椅上,一個人才可以施展作為。


    他遇到了人生中最難得的貴人。


    確切地說,是我們江王府。


    後來,消息傳到長儀。


    榮安人人傳送,當年的祈王,如今的江王。


    成為長儀王朝,創造了首個運輸業破萬金的商業神話。


    而這一切,都歸功於這個貴人,一手將他從殘酷的地獄裏撈出來,又將他殘破不堪的自尊心,一點點拚湊起來。


    就像將他丟盡了煉爐,人格重塑了一般。


    因為有場主,才會有如今強大的江王。


    因為有場主,江王才讓先皇看到了他優秀的兒子。


    其實,一直以來,父王都很詫異。


    他努力的迴憶那天說的所有的話,卻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那句話打動了場主。


    直到兩年前,顧府的老爺離開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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