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那頓飯之後,姚若瑜就像消失了一樣。姚若瑜不來,袁木更沒機會和盛逢時一起吃飯,所以袁木內心有那麽點遺憾。


    和上周一樣,周四上午一二節盛逢時依然不在。盛逢時沒有提去做什麽,袁木也沒問,沒想到過要問。陽光明媚,袁木搬著凳子坐在窗戶前,看外麵樹葉上的光,微風一吹,樹葉閃亮亮的。


    盛逢時迴到辦公室時,打開門就看到窗前袁木的背影,盛逢時還眼尖地看到袁木的耳朵動了一下,小動物一樣的反應。袁木身未動,盛逢時便不打擾,關了門走到辦公桌後,坐下寫草稿。


    鋼筆尖在紙上走出流暢的腳步聲,袁木豎耳聆聽,眼前樹葉翻動,倏忽間思緒一下子飛遠。


    高中剛放了暑假,迴到村子,作業摞在桌子一角不急著動,袁木等到正午過去,大約下午三四點鍾,到旁邊房子跟袁鬆林打聲招唿,帶著吊床獨自上山。袁木的家離山、離河都近,上山的路是常走的,積年累月踩出的道路,比景區石板磚頭鋪就的路多些自然的味道。找到兩棵距離合適的結實的大樹,把吊床掛上去,翻身一躺,吊床微微晃著,密密麻麻的樹葉一層一層折掉陽光,過濾下來的光線溫柔散亂地打在臉上,有點燙有點癢。袁木兩手枕在腦後,眯著眼睛,能半睡半醒地躺到日落。日落之前一定要往迴走,否則樹林太暗,走路容易被石子絆到。這樣的下午幾乎是每年夏天最舒服的享受。可與之相比的有:夏天中午的冰西瓜、現在和盛逢時相處的時光。


    袁木轉頭看還在寫字的盛逢時。


    在盛逢時說過一次以後,袁木已經很注意控製了,但有時候她原本隻是想看一眼的,看了一眼之後就很難再挪開視線,直到被盛逢時警告。


    盛逢時將手中的鋼筆反過來,敲了一下桌麵。


    袁木問:“明天您和我一起去鄒琪家嗎?”


    “嗯。”盛逢時繼續寫字。


    “我能看您一會兒嗎?”


    “多久?”


    袁木想了想:“五分鍾,行嗎?”


    “不行。”


    “三分鍾呢?”


    “不行。”


    “一分鍾?”


    “不行。”


    袁木整個身子轉過來,直接問:“我最多可以看多久?”


    盛逢時寫好了,麵向電腦顯示屏,新建文檔,說:“不能看。”


    袁木提議:“您也可以看我。”


    盛逢時標題遲遲沒打出來,考慮再三,決定先把“看不看”的問題說說清楚,她轉向袁木,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準備開口。


    袁木問:“您防備我嗎?”


    盛逢時鬆開手放下胳膊,無視了袁木的問題,掌握主動權:“袁木,你想和我做朋友,朋友之間應該互相盯著看嗎?”


    “我想和您做朋友,因為我們相似、默契、心有靈犀,我們的貼近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果您不迴避我,不隱藏自己,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袁木語氣稍微有些強烈,她停頓片刻,緩和了情緒說,“但我盯著您看是因為我喜歡您。”


    盛逢時向後靠在椅背上:“你在指責我?”


    袁木搬著凳子坐到盛逢時的辦公桌前,手臂疊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傾斜,說:“不,我在表達委屈。”


    盛逢時隔著桌子問袁木:“你委屈什麽呢?做朋友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接不接受在我,你難道想要強迫我?”


    “我的委屈在於我不是一廂情願的。”袁木態度突然嚴肅,像個決心破釜沉舟的小兵,“您也喜歡我,不是嗎?您也想和我做朋友,不是嗎?您為什麽防備我?您這樣做,心裏好過嗎?”


    “你在質問我?”


    “我在質問您,我想要答案。”


    “如果什麽事情你問了就會有答案,人生未免太簡單。如果你真的這麽有決心,那你就自己找答案,我不會告訴你。另外,我比你大二十歲,我是你的長輩,請你時刻記得尊敬我,這是禮貌。”


    “好,我自己去找。”袁木答應道,“但是您的‘另外’我不能認同,我尊敬您不是因為您比我年紀大,相差二十年也不能讓您成為我的長輩,我們心心相印,我們是平等的。”


    “你能不用‘心心相印’這個形容詞嗎?”


    “為什麽?”


    “算了。”盛逢時的太陽穴一突一突地疼,揮手道,“坐迴去,我要工作。”


    袁木一句話不說搬著凳子走了。


    盛逢時撐著額頭,麵色淡漠,內心波濤洶湧。袁木的每一句質問都理直氣壯,但有一個問題袁木錯了——盛逢時是真的不想和袁木做朋友,或者說,不想和袁木隻做朋友。盛逢時比袁木多活過二十年,這二十年不是虛長的,盛逢時比袁木更知道自己要什麽,也更知道如果兩個人走近一步,會發展出哪幾種結果,盛逢時看不到哪一種結果是符合她期望的。


    一個人的生活很好,充實而自由。將這種狀態保持一輩子?盛逢時非常願意。


    在袁木出現以前,盛逢時心態平靜,水波不興,沒有想過第二種生活的可能性,隻要沒有天災之類的不可抗力強行改變她的生活軌跡,她會年複一年這麽單調地過下去。袁木的出現的的確確激起許多波瀾,這個事實已經被證明多次,盛逢時很無奈但也必須承認,而最讓她頭疼的是袁木的種種嚐試,盛逢時常常忍不住擔心有一天她突然經受不住,允許袁木靠過來一些。


    然後呢?


    如果自始至終袁木都站在安全距離之外,那麽等袁木離開的時候盛逢時願意像送別一位朋友一樣去送袁木,雖然目前為止盛逢時還沒有過送別朋友的經曆。如果袁木走近了,又離開了,盛逢時恐怕無法心平氣和地麵對。


    何止無法心平氣和?盛逢時覺得她會感受到人生中的第一場痛苦的暴雨。二十歲的痛苦與四十歲的痛苦,那可不是一迴事。


    所以很容易選擇,就讓袁木站遠一點,再遠一點,越遠越好。即便抱憾,也要自保。人生少些樂趣,總比心髒缺一半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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