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聆聞靈乙勸詞,高洋心中已有一絲意動。但孟韶華一事,怎麽都繞不過。


    每每欲要一口應承,腦海裏便會浮現孟韶華臨終前又是淒怨,又是欣慰的笑容。


    他往日處事果決,唯獨這樁事上,從沒這麽難以抉擇。


    久久後,看向角木蛟,“你剛才說有一言相告,我先聽一下,你究竟想說些什麽?”


    角木蛟再次深深伏拜,然後抬起頭。


    “君上,巫族睚眥必報,萬族共知。今日,人族若斬殺玄殤祭旗,來日巫族首腦人物必然雲集人域,誓必屠戮百萬人族平民。


    萬一因死一玄殤,卻付出百萬人族性命的代價。孰輕孰重,請君上自行定奪。”


    玄殤這時在旁冷笑。顯是角木蛟一番話,讓他覺著自己頗有機會保住性命。


    高洋眼神乜去。


    玄殤半點不怕,反而露出一絲挑釁之色。


    高洋眉頭微皺。


    巫族心眼小,他早已了解。否則,當日在天地深墟,一人便可盡屠巫族精英。


    如今要以玄殤祭旗,卻因畏懼巫族報複而放棄。長此以往,人族愈忌,巫族豈不愈加張狂暴虐?


    這就好比遇到一個暴徒。良民因有忌憚,不敢全力出手,暴徒卻恣肆亂來。久而久之,暴徒必然得逞。


    “那你有何良策?”高洋斟酌再三,終向角木蛟討計。


    此一言,等如寬恕他大半,也是棄瑕錄用的好兆頭。


    角木蛟驚喜不已。


    忙道,“君上,巫族後起精英俱在天地深墟,臣等叩請出戰,憑咱們二十八宿,定當手到擒來。到時,用這些與巫族首腦談判,讓他們投降或退出陽天……”


    高洋道,“然後以陽天為基,開疆拓土,收複昔年天庭舊地?”


    “不錯,君上覺著如何?”


    高洋沉吟。


    他覺著角木蛟此計固然穩妥,卻讓自己胸臆難暢。譬如玄殤現在,活捉他之後,不能打,不能殺,還要好生供著。


    無非怕巫族事後報複。


    他們忘了,巫族睚眥必報不假,咱們人族其實也錙銖必較。


    前世記得一句話,犯我者,雖遠必誅。


    正思慮來去。


    逐天帝這時道,“小友,昔年吾伐妖族而不勝,致民眾死傷枕籍,無非內乏良臣,外缺勇將。今小友欲伐強族,不可不慎。


    何況為人君者,量才選能,役使有方,則萬事順遂,四海皆定。若以一事,君器量小,掛掛於心,不免讓受令者疑,安職者惑。”


    此一番話,是逐天帝當人皇時的心得體會,如今肯自罪自咎,無非期頤高洋收下這二十八個王階怪人,壯大人族聲勢。


    須知,二十八位王階,放任何界域皆可成一方雄主。倘有人刻意結交,萬一因今日高洋拒絕,二十八個怪人對人族心生憤恨。那麽人族險矣。


    逐天帝雖說想法自私。


    總體目的,還是盼著高洋能有大好前途。不希望這位數萬年來唯一瞧得上的小友,由於殺戮太過,遭致天意製裁,終有死劫臨頭。自己是僥幸,虧得師傅助他假死逃生。


    然而其中辛苦,以及所曆的滄海桑田,委實一言難盡。絕非常人所想的彈指揮毫便可渡過。


    但他壓根不料,高洋思索的是如何把巫族殺怕,而不是考慮該不該收下二十八宿。


    此時,不活親王繼續上前大咧咧道,“高洋,還是收了他們吧……都挺忠心的,放之在外……”


    說到這裏,尤自朝高洋眨眨眼。他早已瞧出高洋確有心動,當即出來,故作熱絡。


    沒法子,大乾需要高洋這塊招牌。不瞅準機會,拉攏關係,不說大乾底牌盡失,就是國運被紫陽用於凝聚逐天帝肉身,便已岌岌可危。


    作為皇朝老祖,到他這份上,也是沒誰了。


    高洋被他詭異表情,弄得哭笑不得。


    還算給麵子。


    點點頭。


    對角木蛟等二十八宿道,“起來吧,我答應了……”


    聽到這話,二十八宿皆自大喜。


    高洋又道,“巫族暴虐,是我人族心腹之患,無論如何,宜誅不宜留……”


    看向玄殤。


    冷笑道,“耶律政都已為輕犯人族的罪愆,付出了畢生修為,你以為自己就能幸免?”


    察覺高洋心懷殺意。玄殤暗道不好,“吾……”


    剛說了一個字。


    高洋劈掌下落,嘴裏說著,“我不想聽你說話……”


    一掌劈下。


    號稱無懼金鐵,刀槍難入的戰巫肉身,頃刻一分為二。


    “說再多,也是一個死字……犯我人域,豈能活著迴去?太也輕鬆了。”


    說話間。


    一團九彩神焰,俄頃點燃。焰尾搖曳中,玄殤的神魂不斷慘叫。


    兩半屍身,自不會浪費。


    高洋袍袖拂去。


    立時漂洋過海,一半落在了都天山,另一半卻轟然降臨在了莽天嶺。


    處理完玄殤,高洋迴首,目露堅定,“速去天地深墟,端掉巫族大本營,該殺的殺,該捉的捉……”


    “喏……”


    二十八眾星宿恭應。


    高洋又道,“青龍宿派出一人,通知陽天的巫族高層。給他們兩個條件。


    欲要贖迴俘虜,一讓出陽天,二投降我紫薇星垣。若不然,陽天我會自取。而俘虜,我會用他們灌溉我紫薇疆域。”


    這番話,堅定而決絕,更充滿了威懾與殘暴。


    角木蛟等人心無波瀾,齊齊恭聲,“謹遵君上之令,臣下等必然竭盡所能,全力以赴,即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高洋揮揮手,“看表現吧,大夥都是剛開始……這會說什麽都是虛的,以後就互相明白了。”


    二十八宿躬身施禮之後,很快消失天際。顯然第一時間要趕著去天地深墟將功贖罪。


    “洋……”不活親王說了一字,忽見高洋眼神瞥來,無來由心神震栗,忙即改口,“高洋大人,您屬下那麽多人,咱們這裏似乎不用去了……”


    高洋頷首。


    “的確不必去了。不過咱們還有許多事要做……譬如整頓人域,準備抗擊第二波的魔災。”


    不活道,“魔族還會來嗎?”


    “魔族雖說兩雄爭鋒,但他們能抽出兵力攻擊天界,多半也有餘力侵占我人域。總之不管敵人來與不來,咱們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先聚齊自身力量……”


    逐天帝頗為豪氣道,“就算魔族不來,咱們也能反攻進去。”


    他是上古末年的人物,對魔族壓根不帶懼字。不像現在的人族武者,一旦天道壓製變弱,頗有聞魔色變的膽荏之怯。


    這時節,他終於想起自家孩兒通明,當即拖著高洋悄聲詢問。


    高洋笑笑,對他道,“在冀州,不過被你那師傅一指畫牢,定錮住了。”


    逐天帝愕然。


    通明盡管修為不錯,但決計沒能力招惹到紫陽真人。難道頑皮太過?惱了師傅?


    見其滿麵困惑。高洋即一五一十的解釋起來。又著重說了鳳凰棲梧桐的事兒。


    逐天帝頷首,唏噓道,“吾兒在娘胎,因諸多緣故,失去人身。不過好在血脈不錯。隻望他能迅速成長,亦好化作人形。”


    及至此時,紫陽真人才知,那被自己特意留在冀州侯府,嫌它唧唧咋咋太囉嗦的小鳥,竟是自己的徒孫。


    一時半會也覺世事神異。


    當下道,“要幫通明恢複人身其實很簡單,但日後若是再想變作鳥形,卻殊無可能。


    最好法子,就是自行修煉,再水到渠成的化人。如此一來,他可在兩種形態間自由轉換。”


    逐天帝道,“師傅,通明倒是無礙,就是徒兒的媳婦,也就是你的徒媳,現在還是一隻姑獲鳥。你看能不能……”


    紫陽真人秒懂,“行,沒問題。”


    ……


    高洋一人在天際徐徐飛行。方向是乾京城。


    他目下任務,就是等待。


    等待二十八宿清剿完天地深墟,再把俘虜送來乾京。


    至於別的人域高層。高洋想起清淨山國除了玄殤外,還有部分巫族剩餘。


    於是打發他們去了,另外又讓蒼洱、因珞珈等將階跟隨。


    此行,足足十餘位將階,對方又沒了王階玄殤,再有顏豐大和尚熟門熟路,清淨山國一戰,必然馬到功成,旗開得勝。


    高洋懶得去了。


    至於高霈。


    因為紫陽、逐天要去秘境幫逐天帝妃恢複人身,小孩子好奇,也跟了去。


    於是高洋便形單影隻獨自迴到長公主府。


    他何時出去,何時歸來,府裏仆役壓根不知。


    他一人躺在摘星樓。


    那是公主府裏最高的樓宇,也是姬麗敏以前的閨閣。


    高洋來此,無非百無聊賴,同時,站得高望得遠。


    今日答應重迴紫薇星垣,成為新一代星垣君上。雖說匆忙,卻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最終決定。


    想到,從此成為諸天萬界裏麵一方大勢力的首腦,高洋既有忐忑,也覺興奮。


    總而言之,心情分外複雜。所以才想登高望遠,一抒胸中愁緒。


    也不知何時,神魂逐漸彌漫。


    先是公主府,再是乾京城,繼而包括丹霞、煙霞、棲霞等山脈悉數囊括於魂海。


    一副立體地圖。


    上麵有各色各樣的小人兒。


    與此同時。


    仙霞穀的撤退隊伍,正好踏入乾京城。


    途中。


    戰況盡管有變,趨向良好。可穀樂等人沒接到宗主來信,也不敢貿然迴歸。


    索性繼續前進,繼而整隊進入皇都。


    煉丹藥堂接待不了仙霞穀這多人。周邊客棧也俱住滿。


    高婉梓靈機一動,想起自家府邸,空了不少,當即帶著穀萼、雪箬等一幹師姊妹迴來。


    顧寧沒來,因為顧府也大的很,自也帶了一些師兄弟和師姊妹迴家。


    就在高婉梓領著眾同門踏入府邸一刻。


    高洋神魂收斂,很快魂海裏僅有長公主府地圖。


    貌似圖案放大。


    地圖上幾乎纖毫畢現。


    二姐怎麽來了?


    高洋頗為困惑。


    ……


    迴到家,高婉梓很高興。先吩咐仆人丫鬟分別安排男同門和女同門進入客房。


    然後帶上兩三要好的師姊妹,往後院而來。


    穀萼、雪箬都在其中。


    雪箬今日文靜了許多,跟在高婉梓身後,臉上露出複雜之色。


    穀萼好些。


    不過也是走三步停一步,似在找什麽。


    到了後院。


    高婉梓道,“我家人都不在這裏,各位師姐師妹隨意些好了。”


    又道,“那最高的摘星樓是我爹娘住所,我不好安排。不過後院空屋也多……你們揀喜歡的住好了。”


    雪箬道:“婉梓師姐,我還想住上次那間屋子……”


    “好……”


    雪箬很開心。上次那間屋子,離高大哥的映月齋很近。


    穀萼也道,“那我和雪箬師妹住一起吧!”


    待分好屋子,雪箬悄然抓住穀萼的衣袖,“穀師姐,你也想偷偷去映月齋看看?”


    穀萼唰的一下臉紅了。


    哪有這樣說話的?太也直白了。


    好在了解雪箬稚氣未失。這話定是有口無心。


    而且雪箬或許不曾徹底明白己心,即便有了情竇初開跡象,一直以來卻渾渾噩噩。


    壓根不會吃醋,也沒有獨占的念頭。也許在她心裏,高洋就是一個好玩的人,娶妻生子又怎樣?


    好玩的東西,不就該分享嗎?


    高洋本想即刻與二姐打個招唿,見她始終忙著招待同門,心說,稍後亦好。


    忽而。


    他愕然發現雪箬帶著穀萼,朝自己的映月齋而去。


    心道糟糕。


    二姐多半不知自己迴家,所以把映月齋安排了出去。又不好現身阻擋。


    怕兩姝生窘。


    連忙傳音給高婉梓:“二姐,我在家,雪箬和穀萼怎麽去映月齋了?”


    高婉梓驚喜交迸。原來三弟在家。旋即眼珠轉動,即知,雪箬和穀萼此舉,非是要去映月齋居住,而是打算去看看。


    就如暗戀某人,即便某人不在,可暗戀者縱是走一下某人曾經走過的路,或者撫摸一下某人曾經用過的東西,也足以欣慰。


    兩人裏麵,要說最是五味雜陳莫過於穀萼。明知與高洋再無交集的機會。


    好比落花已作風前舞,流水依舊隻東去。


    對方業已娶妻生子,可想念的心仍然促使她跟著雪箬來到映月齋。


    幻想著,高洋就在身邊,更喁喁細語的介紹著映月齋的一切。


    這個時候,穀萼與雪箬一樣分外開心。如果說前者是編織美夢,即便夢醒之後愈發心力交瘁。


    後者則一直沉浸於單純的世界,想得隻是我喜歡的東西或人,全天下都要知道。


    那是多麽美好!


    所以,穀萼的喜歡屬於很正常的暗戀模式,也就是我站在卑微的角落,遠遠仰望。


    而雪箬卻是想你的時候,我很幸福,不想你的時候,我依然很幸福的那種。


    兩女出發點一樣,可心情大不相同。


    進入映月齋,雪箬恢複了調皮,這裏摸摸,那裏看看,時而咯咯嬌笑,似乎想到什麽開心事。


    穀萼卻沉入遐想。沒來之前,她或許隻剩惆悵的軀殼,來了這裏,才品嚐到了心兒深處的苦澀與絲絲甜蜜。


    眼淚兒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因為害怕雪箬瞧見,又慌不迭擦幹。憔悴的臉上更添一絲絕美淒豔。


    諸般一切,高洋悉數入眼。


    心兒猛然抽疼。


    一時頗為尷尬。


    今日決計是不能出麵了。以後最好也不要碰麵。不然當真不好自處。更不知如何麵對。


    念及此,收迴神魂。


    唰的一聲,光芒消逝。


    下一刻,人已到了蒼茫無垠的無盡海域。緊接著,很快到了無盡海和希望海的邊緣。


    望著碧海藍天,高洋心說,或許不斷的戰鬥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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