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初冬,新雪落塵。高務實已迴京數月,孟古哲哲入秘書處也有兩月出頭,朝中形勢穩定,一切看起來都井井有條。


    麵對如此順遂的局麵,按理說高務實這個內閣首輔總該鬆一口氣了。然而情況恰好相反,高務實現在麵臨一係列重大困難,其中有一些甚至是一不小心就可能導致國家級危機的那種。


    首先第一個重大危機便是,皇帝自迴京之後一直龍體抱恙,除了迴京當日公開亮相並接見群臣之外,從第一個大朝日起就再也沒有上過朝會,也不再公開露麵。


    前兩個月時,至少以高務實為首的大小九卿級重臣們還能偶爾求見,而皇帝雖然往往是斜靠在禦塌之上接見,但大體上看來麵色如常,隻是精神有些不濟。


    到了第三個月後,能夠求見皇帝的人就進一步減少了,隻有內閣四位輔臣和吏部尚書還能獲準。而此時皇帝的麵龐看來已經清減了不少,還有些微的蠟黃,精神相比前兩個月更加不濟。


    據說,吏部尚書陳於陛有一次拜見時,正在抱怨吏部和內閣報批的一批官員補充至今未獲司禮監批紅,而皇帝那邊居然已經傳來了輕微鼾聲。


    這下子,外廷不得不著急了。雖說現在國本已定,但皇太子還連路都走不穩啊,正值壯年的皇帝卻忽然表現出一種沉屙難起的模樣,難免人心不安。


    可是,這偏偏又是大家最不敢亂說話的時候,同僚相見隻能用眼神表達內心的憂慮,一開口反而都說什麽“聖上吉人自有天相”、“吾皇正當盛年”之類的屁話。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讓人心頭不安,以至於整個京師官場都有些萬馬齊喑的壓抑。


    高務實作為首輔重臣,自然也免不得著急,有心讓自家醫學係的名醫們去為皇帝看診,卻不料遭到了皇帝本人明確的拒絕。


    當然,皇帝的話說得倒是委婉:“天子之壽自有天定,朕此生獲天眷多矣,敢不知足吔?日新隻管任事,無慮朕恙。”


    他要這麽說,高務實也沒辦法,問題是即便拋下對皇帝龍體的擔憂,高務實還得糾結於皇帝處理政務能力的急劇下降,一大堆重要奏疏現在都很難得到及時批複,偏偏皇帝是真病了,高務實還不便催促,以免被世人詬病。


    皇帝此刻似乎腦子轉得比往常慢了不少,等高務實一臉糾結地告退了快半個時辰,才反應過來高務實是在擔心什麽。不過好在,皇帝反應雖然慢了,但智商仍在,當天下午就下了一道口諭,讓司禮監轉達六科及通政司:


    “朕抱恙,政事皆委於內閣。凡閣票上奏三日未見批紅者,著即視為準允。欽此。”


    皇帝放權給內閣,這在大明曆史上是有過的,不過明確出一個“凡閣票上奏三日未見批紅者,著即視為準允”這種宛如某種製度的,這還是頭一遭。


    這意味著,病中的皇帝實際上基本放棄了行政權,隻保留了最終否決權。


    最終否決權當然意義重大,但行政權本身又何嚐不是意義重大呢?以當前的情況來看,尤其是考慮到高務實既是文官之首,又在勳貴之巔,他掌握行政權能有多大概率被病中的皇帝否決?


    可是,皇帝畢竟隻是生病了,不是駕崩了。正如大多數官員每日裏念叨的那樣,“吾皇正當盛年”,誰知道他會不會哪天就忽然康複痊愈了呢?到時候,若是迴頭發現某些事情的處理不如他意,會不會對高務實有所芥蒂,對朝臣們麵對高務實百依百順有所不滿?這誰都說不準。


    所以,近期以來的朝廷顯得十分詭異。一方麵,高務實在處理政務之時明顯求穩,任何可能導致動蕩的舉措都被他一手壓下,連禁衛軍的秋操、大比,他都不曾親往——以前每年他可都是親自蒞臨,而禁衛軍也習以為常了的。


    另一方麵,朝臣們也不敢提什麽爆炸性的意見,仿佛一個個霜打的茄子,精神萎靡得仿佛都被皇帝感染了。同時,他們對內閣票擬形成的決議,一方麵堅決執行,一方麵卻又往往上疏表達一些不滿——可是,這些不滿偏偏全是些可有可無的內容。


    比如某縣近期因為臨近州縣災民湧入,上疏請求朝廷免稅三千兩百兩作為他們安置流民所用,內閣審核之後照準。結果,都察院偏偏就要“多事”,跑出來說根據他們嚴格計算,免稅額度不應該是三千兩百兩,而是隻要三千兩整,因此“事關重大,請內閣再議”。


    你說這都是什麽屁事?就兩百兩銀子而已,大明朝多花這兩百兩銀子就要亡國了?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實際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算是大家非要沒事找事,而是現在局勢真的過於微妙。


    南京皇宮修繕案之後,實學派在朝中一家獨大,高務實更是文武兩登峰,實在沒人再敢觸他的黴頭。


    然而,現在朝廷成了“君主離線製”,高務實幾乎成了“代皇帝”,可偏偏皇帝本人又隨時可能“上線”。文武百官既不敢讓高務實認為自己竟敢挑戰其權威,又不敢讓隨時可能收迴大權的皇帝認為自己投獻權臣、目無君上,於是隻能一個個都搞得宛如精神分裂一般。


    於是,朝廷內部從上到下,全都如履薄冰。倘若此時四海升平,那也還罷了,拖過這段時間就好,可偏偏周邊大事不少,一些事還很緊急。


    這就要說到第二件大事:順義王求救。


    是的,你沒看錯,自漠南大戰之後,被高務實一手扶上順義王寶座便一路順風順水的把漢那吉,前兩天緊急上疏向朝廷求援了。


    看到“求援”二字時,高務實還以為俄國佬這麽牛批,提前一兩百年打過來了呢!結果把奏疏拆開來一看才知道,把漢那吉不是挨了俄國人的揍,而是挨了老天爺的揍。


    簡單來說,漠南大災。才到九月,大雪已經下到半人深了,而且還伴隨冰災,冰雹一下就是好幾天,歇不了兩三日又開始再來一輪。


    根據把漢那吉的形容,那冰雹把他仿造大明王宮形製修建的王宮房頂都砸塌了二十餘間,民間的蒙古包會怎樣簡直不敢想象,估計砸死人都是完全可能的。


    雖說這些年來因為大明的物資大量通過馬市貿易湧入蒙古,蒙古人的抗災能力也強了一些,可是那也料不到老天爺發這麽大的瘋啊!


    把漢那吉說,單單這一場還不算正經冬天裏的冰雪,土默特部就至少要死掉三十萬隻羊,數萬匹馬。而根據他們的經驗,深秋就出現這樣的異兆,意味著冬天的情況還要嚴酷數倍——那意味著土默特部根本不可能有效防範,至少要損失一半以上的牛羊,甚至可能更嚴重。


    對於蒙古人而言,牛羊就如同漢人的田地,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生產生活資料。所以土默特麵臨的危機之大,就好比大明今年田地減半。


    什麽意思?意思就是說明年必然天下大亂,神州大地狼煙四起已經不可避免!


    廢話,財產和糧食直接攔腰砍半,那得有多少活不下去的人隻能靠搶別人的糧食來喂飽自己?這還不天下大亂,你以為是玩遊戲能開控製台呢?


    把漢那吉是土默特的順義王,他當然隻提了土默特,但高務實可不敢隻考慮一個土默特啊——東蒙古那邊還有嫩科爾沁部,再往東北還有一大堆部落,什麽虎爾哈部、瓦爾喀部、烏布林部、錫伯部……一直到索倫部,大大小小至少數十個。


    不僅如此,自建州女真與海西女真諸部被南遷朝鮮之後,高務實可是搞了好幾年的“闖關東”了,僅北方諸省災民就被他遷徙到遼東數十萬之多,而這些人大多不是直接安排在“大明遼東”這個實際上的“軍管區”範圍內,而是安排進了原先建州、海西各部空出來的領地內,依托已有的少量建築,重新建設了城池和各種中小型塢堡,初步形成了一些漢人聚落和幾個重要城池據點。


    換言之,高務實既要擔心黑龍江流域的“生女真”諸部會不會因為災情嚴重到無法再顧忌大明的威名,隻能南下搶掠明境;又要擔心用來“實邊”的新漢地同樣受災到死傷慘重……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雖然高務實作為一個知道小冰河期嚴重性的穿越者,自從改革出了“大戶部”之後,就一直留有專門的賑災專項資金,但今年大明內部的災情就已經搞得他焦頭爛額,今年的賑災預留已經花掉大半,還有一些本來是留給冬天的。


    現在倒好,不僅大明直轄的各省眼看著賑災資金緊張,連帶著周邊歸附的蒙古、女真各部也都扛不住了,需要大明緊急救援……


    啊,我知道現在非救不可,救你們是給我大明避免危害。可是他喵的,錢呢?物資呢?我也變不出來啊!


    高務實忽然有點後悔了。馬了個巴子,戰線開多了啊!


    大明一場西征,功業確實顯赫,可是西征後遺症已經出現了。現在劉綎還在西域境內平叛,而博碩克圖和額爾德木圖兩人還踏馬的率軍繼續西征哈薩克去了,甚至上次奏報說都已經打到了裏海沿岸,還說什麽有望一舉蕩平敢於覬覦瓦剌舊地的哈薩克餘部……


    高務實現在真是恨這年代沒有手機,否則非要打個電話給他倆,叫他們趕緊滾迴七河地區,準備抗擊今年的白災!


    這年頭通訊能力真是太差了,朝廷在西域的驛路係統還在修路階段,而即便是京華的飛鴿傳書,那信鴿站也才建了四個:伊犁一個,哈密一個,葉爾羌一個,安集延(費爾幹納盆地)一個……七河地區又不是大明直轄,在京華建立信鴿站的排隊列表中根本就不靠前,現在連養鴿子的人都沒派一個過去(建立信鴿站要先派人去養鴿子,讓鴿子熟悉當地磁場)。


    這下好了,博碩克圖被高務實pua怕了,現在進入了“使功不如使過”模式,一門心思立個大功;額爾德木圖把自己老師高務實當做畢生榜樣,也一門心思開疆拓土,隻想得到老師一句誇獎……


    這兩個人力往一處使,都覺得可以趁哈薩克被布日哈圖在南邊大敗的機會,一舉將偌大的哈薩克汗國蕩平。以至於現在跑得劉綎都沒法主動聯係上他們,隻能等他們主動給西域匯報戰況了。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高務實再如何威望卓著也沒有用了,他的命令根本下達不到兩人手中,完全沒法把他倆叫迴來。


    現在高務實真是滿肚子火氣沒地方發,見誰都像顆釘子——恨不得上去錘幾下。偏偏到了他現在的身份地位,還得講究個“宰相氣度”,待人接物得溫文爾雅、言談舉止要讓人如沐春風……真是嗶了狗了。


    實在不行舉債吧?高務實把自己關在首輔值房裏,暗暗琢磨著。可是馬上又搖了搖頭,舉債沒用。賑災又不是打仗,後者那是看得見“預期收益”,前者能有個屁?就算高務實說:誒,你們今年買了賑災債券,明年憑債券可以獲得災區多少多少未開墾的良田……那也白搭。


    為啥?因為那些地方都是漢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啊,你說給他東北一百畝,他恐怕都寧可隻要中原一畝。


    你以為他們不懂東北一百畝就算產量低一點,也遠比中原一畝地的收益要高麽?不,他們當然懂。問題是,這一百畝地的收益他在當地很難變現,於是帶不迴中原,這收益對他來說就等於沒有。


    為啥很難變現?遼東之外的“新東北”麵積不小,但隻有幾十萬漢人,而這些漢人幾乎都有朝廷贈予的土地,理論上足夠他們自給自足。那麽,這些拿債券換得的土地,收成如何變現呢?


    你說你要運迴內地?你瘋了嗎,加上運費之後你不虧本就不錯了,這麽愛做善事啊?


    京華之所以能從南疆運糧賣往大明北方和朝鮮、日本,那是因為南疆土地肥沃且氣候上支持一年三熟,另外南疆本地農民對京華來說使用成本低得可憐。


    本質上來說,京華賣糧給大明,完全是高務實願意抽南疆土人的血輸給大明!而南疆土人之所以不造反,那則是因為京華帶來了更先進的生產方式,提高了當地的生產力,同時強迫改進了當地落後的政權形式,把原本歸於當地貴族的收益返還了一部分給當地農民。


    因此,京華雖然在抽血南疆土民,可是土民們反而覺得京華來了之後,自己的日子比過去好像還好了一點……那幹嘛要造反?


    然而,南疆現在自己也在打仗,已經不能繼續“加賦”了,所以麵對把漢那吉的求援信,高務實搜腸刮肚也沒能從戶部擠出多少物資來送過去,隻能硬著頭皮讓宣府、大同兩鎮各調一萬石軍糧,送給把漢那吉維持豐州灘的基本糧食需求。


    除此之外,他也把心一橫,自家出錢買了三萬石糧食,連同一些庫存的各種可用商品,以京華的名義送給把漢那吉,而且明言是贈予,不求迴報。


    這些東西其實遠遠不夠把漢那吉當前所需,高務實知道自己這麽做是杯水車薪,隻是維持一下與把漢那吉的個人關係,但現在確實沒什麽好辦法,隻能先這樣了。


    他沒有料到的是,數日之後把漢那吉迴信了:一封迴給高務實本人,千恩萬謝地感激他這位安答的慷慨仁義;另一封奏疏則是迴給朝廷……


    把漢那吉在這封奏疏中石破天驚地表示:若朝廷願意救援土默特,“大明金國”願意內附大明。


    消息一出,朝野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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