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錦堂給無艷的印象就是很兇惡,無艷自然最怕這一點,她想到什麽便即刻說出口,但這一點,也正是尉遲鎮想知道的。


    孫錦堂聽無艷問,便道:“我的確認得一個叫鏡玄的人,可是你放心,我們沒有仇。”


    無艷鬆了口氣,卻又好奇問道:“我師父多年不下山了,你們是什麽時候認得的?”


    孫錦堂的臉色有些異樣:“算來,總有……十七八年了。”


    無艷吃驚:“那麽久了?”孫錦堂看向她,默默無語。


    尉遲鎮對這個答案卻並不意外,見孫錦堂不言,便道:“老將軍,請恕我冒昧,你問起無艷這些,是否是因為當年珍小姐的事?這其中……有什麽聯繫麽?”


    孫錦堂聽他問完,臉色復又不好,原本挺直的身軀也微微傴僂起來,無艷見他的手指抖動不休,心驚叫道:“鎮哥哥!”


    無艷叫了聲,撒腿就跑到孫錦堂跟前,著急問:“你覺得哪裏不好?”


    孫錦堂緊鎖雙眉,卻什麽也不迴答,隻抬頭看向無艷,近距離四目相對,孫錦堂望著眼前明眸,從那明澈而滿含關切的雙眸之中看出幾分過往的熟悉之色,耳畔傳來無艷的聲音:“喂,你說話啊?……好吧,別亂動,我給你看看……”


    這清脆動聽的聲音,又是熟悉,又是模糊,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孫錦堂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神魂仿佛循著這聲音而飄dàng起來,又迴到遙遠的那一年,chun日午後,庭院之中,那嬌憨可愛的小女兒,飛撲到他身邊,笑著叫道:“終於給我捉到了……不許動啦,讓我看看……”


    那曾是他唯一的光,後來不知為什麽,他把那道光給弄丟了。


    眼睛一片模糊,孫錦堂意識沉沉,仿佛身軀正墜入無底深淵,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光從明亮轉為微弱,最後……消失在他的眼前,而包圍跟吞噬他的,從此隻有無邊黑暗。


    尉遲鎮叫了人進來,將孫錦堂抱入內室,無艷給他診過,幸好沒什麽大礙,隻是短暫的昏迷,可是這對身體素來qiáng悍的孫老將軍來說,已經是個很危險的徵兆。


    負責伺候他的老僕人道:“其實老爺最近幾年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是嚴重,不僅是身體,連整個人似乎也有些糊塗了……隻不過這件事gān係太大,我們不敢張揚出去,又因為老爺實在太頑固,都從來不肯就醫用藥……”


    那婦人也跟著垂淚:“雖然老爺總是不讓我們提這件事,可是大家暗中都知道,或許不知道哪一天……就……”


    尉遲鎮道:“兩位別擔心,老將軍畢竟年事已高,關外的事務又繁忙,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以後多加調養,必會好轉。”


    老僕人看向他,道:“你真的是前山西太原的鎮守將軍尉遲大人?”


    尉遲鎮道:“慚愧的很,剛被免職,怎麽,老丈知道我?”


    老僕人道:“自然是知道的,從老爺還是十三歲的時候我就跟著他來到這裏,一直伺候到如今,我常常聽老爺點評本朝的朝臣將領之類,他常常說起尉遲大人。”


    尉遲鎮苦笑:“在下不才……”孫錦堂從跟尉遲鎮相見開始,就一直不停地或狗血淋頭地罵或譏諷,尉遲鎮便以為孫錦堂之前必然也沒什麽好氣兒的。


    沒想到這老僕人搖頭道:“不是這樣說,尉遲大人是老爺口中為數不多的好官之一,我常常聽他誇獎大人,有幾次甚至嘆息說,若他百年後,這玉關由尉遲大人來守,他也才放心閉眼,所以我才印象深刻。”


    尉遲鎮心中大為驚訝,但他為人沉穩,因此並不表露十分,倒是無艷,按捺不住叫道:“怎麽會這樣?他可一直在罵鎮哥哥呢!”


    那婦人,是將軍府的管家娘子,聞言便苦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老爺就是如此,越是喜歡的人,表麵上越是極嚴厲地對待。”


    管家娘子說了一句,尉遲鎮心中卻已然明白:原本孫錦堂對他十分器重,可沒想到他丟官罷職,又帶著無艷在身側……對孫錦堂而言自然是大為失望,誤以為尉遲鎮是個沒什麽誌向遊手好閑的墮落之人,當然越發不會給好臉色。


    無艷哼道:“他可真奇怪……這樣誰會喜歡他呢。”


    管家娘子聞言,忙道:“老爺原本不是這樣的。”


    無艷奇道:“什麽?”


    管家娘子跟那老僕人對視一眼,道:“老爺原本嚴厲,卻並不是這樣不近人qing,都是因為……那一年,小姐出了事……”


    無艷睜大眼睛:“你們小姐?”


    孫錦堂少年時候就在玉關駐守,一心為國,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把荒涼的玉關建成了關內關外最大的要塞,來來往往四麵八方的客商漸多,居留之人也有相當規模。


    而在孫錦堂而立之年,救了一名從塞外逃難而來的番邦姑娘,那姑娘雖是番人,但生得無比絕色,人又聰慧,跟孫錦堂兩人相處之下,互生qing愫,當下便成了親,過了一段不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日子。


    次年,夫人生了一名女娃兒,但因難產之故,竟在生下女孩兒後便撒手人寰。


    夫人臨去之前叮囑孫錦堂好生照料孩兒,孫錦堂悲痛之餘,將女孩兒取名孫珍,意為“珍惜”之意,從此無微不至,百依百順,當成掌上明珠來愛護。


    孫珍如同小公主一般,無憂無慮地長到十八歲,意外卻發生了,孫珍同孫錦堂麾下的一名將領日久生qing,兩人竟暗通款曲,私定終身。


    孫珍想要讓那男人向孫錦堂提親,但那將領卻知孫錦堂並不十分屬意自己,若知道他跟孫珍之事,不答應不說,恐怕還會震怒,他生怕惹火燒身,便隻託詞要找個合適時機開口。


    誰知紙終究包不住火,孫珍有了身孕,這事qing竟給孫錦堂知道,孫錦堂bào怒,將那將領拿下,不由分說,先打了個半死。


    孫珍痛不yu生,求孫錦堂放過那人,孫錦堂不肯,那夜,孫珍買通獄卒,偷偷地放走了那男子。


    孫錦堂得知消息後趕來,及時將孫珍攔住,他萬萬沒想到孫珍竟自作主張,簡直又氣又怒。


    這時侯,卻偏偏又傳來那將領投奔了塞外沙匪部落的消息,原來這將領倒也狡獪,知道就算是離開玉關迴到關內,孫錦堂必然也饒不了他,而以孫錦堂的能耐,苛令朝廷出手將他緝拿也是易如反掌,因此一不做二不休,竟出關投奔了敵人。


    孫錦堂聽信,可謂怒火中燒,他鎮守塞上,最恨的就是作亂的沙匪,如今自己的部將投敵,這簡直是狠狠地在他臉上摑了一掌,可是跟這叛將相好的並且親自放走他的,卻是自己的愛女。


    孫錦堂素來鐵骨錚錚,鐵麵無私,哪裏容得下這個,便將孫珍關押起來,又叫人管家娘子秘密找人,想要把孫珍腹中的胎兒打落。


    孫珍知道那男子投敵的消息,自然傷心yu絕,她雖然是懷chun少女qing難自已,但畢竟也是將門之女,深知這種投敵之罪已經非單純的兒女之錯了,一時又悔又恨,她並不怪孫錦堂將自己關押起來,甚至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該喜歡上一個反骨之人,連累老父。


    孫珍痛心疾首,但她唯一不能答應的,就是孫錦堂要打掉她腹中的孩子。


    那夜,玉關少見的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仿佛天神發怒,要毀滅世間萬物般。孫珍長跪地上,連連磕頭,求父親放過她肚子裏的孩子,但任憑她血淚橫流,孫錦堂卻始終不能原諒,他厭惡那個叛國的男子,也恨他玷汙了孫珍,更加無法容忍自己愛如xing命的女兒,竟懷了那種骯髒男子的血脈!


    任憑孫珍如何反抗,那一碗落胎藥還是被灌了下去,孫珍腹痛難忍,滾倒在地,汗把渾身的衣裳都濕透了,漸漸地身下出血,整個人如躺在血泊之中,孫錦堂才有些慌了,試圖將孫珍抱住,孫珍哭叫著,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那種絕望悲切的眼神跟聲音,讓孫錦堂一生都無法遺忘。


    他一輩子曾受過很多可關生死的傷,身上各處也留下好些令人觸目驚心的疤痕,經歷過千千萬萬常人所忍受不了的傷痛,但是對孫錦堂而言,沒有任何一種傷痛,可比得上那夜,他眼睜睜地看著愛女在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當時,他的心也仿佛被活生生剜去,那種無法形容的巨痛,會令人發狂。


    ☆、第97章 北風捲地白糙折


    孫錦堂醒來,發現眼睛有些濕潤。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境中又迴到他一生中最怕的那場景,多少次,他曾想倘若時光倒迴,他一定會狠狠地喝止當時的那個自己。


    是他,他親手害死了他最愛的珍寶。


    從孫珍死在他懷中的那一刻起,不管玉關的風景再壯美,也進不了他的心,不管天光是多明燦,也無法讓他黑暗一片的世界重獲溫暖。


    在大將軍府的廳內,夜深,風也漸冷,無艷縮著肩膀,但心頭的那股冷意卻更勝身上,尉遲鎮擁著她,把外裳解開,將她攏在其中。


    管家娘子擦了擦淚:“我去給小姐取件衣裳……”捂著臉忍住即將衝出口的哭泣之聲,急急出了廳門。


    尉遲鎮輕撫無艷肩膀,看向老僕人:“那麽……珍小姐的那孩子……是……也沒活下來麽?”


    老僕人拭去眼中的淚,道:“那時候,小姐的身孕最多才有六七個月,幾乎都不顯懷,可見孩子太小……又加上藥物殘害,都沒有人會指望那孩子活下來……”


    無艷心驚rou跳,她最是受不了的便是如此,從方才聽說孫珍被關乞求孫錦堂放過那孩子開始,就淚流不停,此刻更覺一顆心陣陣抽痛,不由喃喃出神,道:“真可憐……希望那孩子還可以救……”說到一個“救”字,眼中的淚便沖了出來,撲簌簌滾落。


    尉遲鎮見她兀自不明白其中關聯,心中的擔憂不禁重了幾分。


    老僕人道:“當時小姐去了,老爺太過傷心,整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門外……”


    正說到這裏,便聽到門口處有個聲音沉沉道:“別說了。”


    室內三人齊看過來,卻見竟是孫老將軍披衣站在門口,燈影下他的身形越發見瘦削,同初次相見的那威風凜凜的孫大將軍不同,此刻的他,竟如一個年邁無力的老者,有些頹然地靠在門旁,仿佛一陣風過,便能將他chui倒。


    無艷忙擦擦淚,不等尉遲鎮開口,便先跑到孫錦堂身前,道:“你怎麽起來啦?你該好好歇息才是。”


    孫錦堂看向無艷,卻竟說不出話來。


    此刻,那管家娘子去而復返,道:“我給小姐拿了件衣裳……”她稍微遲疑,便將手中長袍抖開,替無艷披在身上。


    無艷感激地看著她,道:“多謝,不過我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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