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直直繞著巷口拐了個彎兒,幾個丫頭一瞧見那明晃晃的車燈,當即迎了上去,忙著給從車裏下來的鬱恩接公文包。時間已經很晚了。“三娘睡下了?”他輕聲問旁邊一個胖乎乎的丫頭。“已經睡了,”丫頭忙答道:“二爺帶迴來的安神香特別管用。”“老二也就弄這上心。”鬱恩似乎笑了一下,但於夜色之中看不真切,他嘟噥了這麽一句,就招唿丫頭們去睡了,今晚不必守著。等到丫頭們三三兩兩地挽著手走了,偌大個宅邸一時間顯得空蕩蕩的,隻有正廳還亮著光,他穩了穩心神,快步朝那裏走去。鬱香蘭從迴來之後就一直在屋裏坐著,手上掛著消腫用的冰袋早就化成了水,她也不摘,任由它們掛著,隻有老四鬱淮靜靜坐在她旁邊,手扶在她肩頭,見鬱恩進來,起身喚了一聲“大哥”,鬱香蘭還是那般一動不動地坐著,眼裏似乎含了淚,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鬱恩見了她,一下子皺起眉頭,“香蘭,你迴來做什麽?”“我再不迴來,你怕不是要直接把恆兒送到那姓黎的麵前去了!”鬱香蘭口吻幽怨道,她還是死死地凝視著地麵,不肯抬頭看鬱恩一眼,咬著牙道:“也對,他畢竟和你不是從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你從來都沒把他當過弟弟,他和你送到長馬海島的那批學生一樣,就是你手裏的棋子!鬱恩……你不覺得你太冷血了嗎!”“姐,你這話太傷人!”鬱淮再聽不下去了,“大哥也是為了小五好……”“為了他好?為了他好從他一迴來,安排給他的就全是最危險的活?難不成是怕黎憑山不知道恆兒還活著?”“港口那兒有老三盯著,長馬海島有老二的人接應,不會出事。”鬱恩沉默了良久才開口道,他看上去很累很累,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廢了極大的力氣一般,“今晚到花場的那些人,都是各派的少當家,順利的話,那些人以後都是他的兵,他必須自己去收服,沒人幫得了他。”“我不想他和這些扯上關係,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的,能找個家境雄厚一點的姑娘好好過日子,日後如有什麽動蕩至少能保他性命,我欠他太多了……”鬱香蘭搭在扶手上的手漸漸脫了力,身子也從椅子上滑下來,蹲靠在地上,抱住頭大哭起來,“我欠他太多了……”時間一晃過去了二十年,可當年的情景還會肆意入侵她的記憶,那時的一切一切,至今想起仍覺曆曆在目,耳畔,也始終迴響著黎憑山的聲音。“香蘭,你就那麽恨我嗎?”“恨到連我們的孩子你都不放過?”“那便隻好拿你剛出生的弟弟來償還了,讓他陪著咱們的兒子,一起上路吧……”她曾那麽無力,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男人從阿娘手裏奪下了嚎啕大哭的嬰兒,將他從繈褓裏拽出來,在全城百姓的麵前,反複摔在地上,直到那孩子再哭不出一聲來。圍觀者紛紛拍手叫好,喜稱聽從了巫師的話,驅逐了這一邪神,自後好日子便要迴來了,久旱終可逢甘霖了。直到冷得刺骨的冰水忽然從頭上澆下來,代替了那些記憶,讓她冷得連哭聲都打哆嗦。鬱恩將手裏的木桶“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對要上前的鬱淮正色道:“老四,去電報機旁邊守著,老三那邊有什麽消息盡快告訴我,這裏的事你別管。”鬱淮應了一聲,動作卻慢得恨,眉宇間是止不住的擔憂,可是看到大哥生硬的側臉,也隻得老老實實地坐到電報機前,戴上了設備,忍著不去聽這邊的動靜。“清醒了嗎!”鬱恩蹲下來,目光灼灼地看著被冷水打濕的鬱香蘭說道:“香蘭,你不欠任何人的。”“我欠……”鬱香蘭哆哆嗦嗦地抱緊了自己的手臂,“如果我當初沒有逃婚,爹就不會開著那輛被毀壞手刹的車去找我,爹要是還活著,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人用那麽荒誕的理由搶走、摔死,娘也不會因此鬱鬱而終,恆兒也不用過東躲西藏的日子,更不用被人罵沒教養的私生子,都是我造的孽……”“要是這麽說的話,當年幫你逃婚的我也是共犯。”鬱恩聲線還是那般冷硬,手卻輕柔地撫摸起鬱香蘭被冷水濕透了的長發,“我知道你心疼恆兒,想給他最好的生活,我也一樣,我是這個家的大哥,我有責任去保你們每個人的平安,但是香蘭,世道不太平,逃到哪裏都沒有太平日子過,我們守不了他一輩子,給他武器和兵,教他自衛,這才是在這亂世之中謀求平安的唯一辦法。”鬱恩不再講話了,空蕩蕩的房間裏一時間隻剩下電報機的電流聲,以及鬱香蘭低低的嗚咽聲。“大哥,三哥那邊來信了!”鬱淮從桌案前騰的站起來,神情複雜道:“小五把車家大小姐給惹毛了,非要他打過群英那丁姓三兄弟,才肯答應出海。”“他這不胡鬧嗎!”鬱恩眉間也顯了慍色,招唿來翠娘帶鬱香蘭迴房間,自己轉頭大步朝著鬱淮哪裏走去。“等一下,又有消息傳過來了。”“怎麽說?”鬱香蘭此時也顧不得冷,推開上前披衣服的翠娘,擠上前去。“他、他,”鬱淮卻犯起了結巴,嘴角忽然微微揚起了一抹釋懷的笑,他舒了一口氣:“沒事,這小子沒事。”“他沒和人家真打,一邊躲一邊把人家拍賣場的講台給切了,聽說切出來的是一個車家小姐的畫像,還帶了兩個兔耳朵,說是為了貼近人家名字,反正把車家小姐給哄開心了,現在正準備出海呢。”*花場。地下五層。鬱梟兀自端詳著自己粗糙的傑作,目光停留在女孩笑得彎起來的眉眼上。說來也奇怪,他分明對著車嬋娟的臉觀察得很充分,下刀的時候腦子裏卻總浮現出楚珞珈那雙頗為勾人的狐狸眼,好在車嬋娟被他的花架子唬住了,看得不怎麽仔細。隻是那雙兔耳,在沒有被打磨過的原生木材上,倒是顯出了些毛絨感,可惜伸手碰一碰,卻也怪紮人的。要是楚珞珈也能長出這般毛絨的耳朵,手感大概會和他的頭發一樣柔軟,甚至有些敏感,稍一靠近,就會驚慌地背起來,或是像花苞一樣折起來。而那時,他大概會強行把那耳朵捏起來,再對著耳廓吹一口熱氣,然後看他又急又氣的炸毛樣兒,最後眼睛紅紅地抓著他的手臂晃,軟著嗓子地說他難受,求自己鬆手。鬱梟自個兒想得挺開心的,嘴角的笑意也有些藏不住,但很快他就挨了車嬋娟一記重踢。他驚愕又茫然地轉過頭來看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又怎麽惹著這位大小姐了。隻見車嬋娟雙頰緋紅著,兇巴巴地對他吼道:“你幹嘛對著別人的畫像笑得那麽惡心!”“?”鬱梟不明所以,他隻覺得腿疼。“你剛剛是不是在想什麽那種……那種見不得人的東西!?”車嬋娟越說臉越紅,不知是氣得還是羞得。她看過鬱梟方才在台上,一邊躲閃一邊雕刻的認真模樣,專注中還帶了些煩悶,對比之下就覺得他其他的麵孔更為欠踹。尤其是在看到他一邊摸著自己雕像的兔耳朵,一邊笑得不懷好意時,一時間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當即沒忍住就踹了一腳過去,她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了指鬱梟的鼻尖,昂著腦袋繼續吼:“我告訴你!我不會喜歡你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鬱梟:“???”第77章 長馬海島(四)長馬海島是青陽城周邊最偏遠的一處孤島,也是青陽第九監獄的所在地,這裏收押的犯人與一監不同,大多為判處死緩的重刑犯,不過直到鬧出私生子一事,鬱二爺被一紙文書調遣過來監工後,這打著監獄牌子的地下兵工廠才得已重啟。“阿莽,可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