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同他說,當今的喻家僅剩兩位年紀尚輕的少爺,小的那個頑劣不堪難當大任,無需勞煩先生帶兵親征,隻求除掉喻槐一人。他自然是拒絕了,天下是誰的天下對他而言都沒有區別,而且喻恆不是當將軍的料,他也不是當俠者的料,懲惡揚善伸張正義之事他沒興趣,也做不來,要不是他家老爺子死後沒人管這把劍,扔還扔不掉,他才不情願把自己的人生和這麽一把破劍捆綁到一起。可他還是去了,他實在想看看那個和他一樣,一輩子都被捆綁在一把刀的人,是什麽模樣,見麵之前,他一直以為那會是一位有著兇惡眼神的莽漢,頰邊交互錯雜的粗黑胡徐,即使在深秋也要裸露兩條膀子出來,顯擺那上麵虯結的肌肉,聲音渾厚粗重,像說書先生口中的草莽土匪。但喻槐其人卻完全顛覆了他的印象,個子比他還要矮上一些,身形也很瘦削,他那黏人的破爛弟弟在他身邊一站,幾乎就能將人完全覆蓋住,性格也溫和,要不是力氣大的出奇,他都不敢信這人竟會是這麽大一個國家的護國將軍。他甚至開始覺得喻槐有些合眼緣,照例麵聖之後,便常厚著臉皮在喻府裏待著,喻槐待他也親切,許是當哥當慣了,不好扭過來思維,後來又聽了坊間盼他們在大會上比武助興一事,兩人同是有些哭笑不得。比武的前一晚,兩個人還在後院的荷花池邊,商量著明日台上一招一式,如何擺弄營造出來的效果更華麗一些,最後那一劍原本是點睛之筆,既給足了來客的麵子,又不失大國名將的風範,可也是那一劍,要了喻槐的命。他自知自己沒有動手,喻槐身死的當晚,他也確實被應召進宮,但是喻槐胸口上和他最後那一劍,傷口的走勢和位置都驚人的相似,他想不通。更要命的是喻槐那個破爛弟弟,不管他說什麽都像瘋狗一樣咬死人就是他殺的,還胡亂煽動百姓,搞得他最後不得不像逃亡一樣出城,能走出去還是托了皇上的,給他開了個城門。直到快近年關的那段時日,射燕的人又一次找上了他,還是一副時刻準備決戰的派頭,那時喻恆墜崖的消息已經傳遍了,燕北處處是冰原,山林裏還常有野獸出沒,就算能逃過摔死這一劫,在下麵也活不長久。大將一死,不僅十五歲的小皇帝沒了依靠,對於百年來被喻家壟斷的軍事力量,也絕對是一次重創。許是這一消息給他們增添了不少底氣,此次來萬婁尋他時,語氣也豪橫了不少,甚至還亮了底牌給他,表示他們此次勝券在握。說實話,卜恩對他們進展的迅速還是很吃驚的,萬婁在統一之前,算得上領土規模最宏大的,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也絕佳,可就連這樣的水土,都救不活這被大肆屠殺過的破敗,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有什麽能耐,聚集了一批又一批舍生忘死的人,一步步將那喻家逼到現在這個局麵。提起這個,來者那眉目間便有著得意之色,道是說厲害還須看那古國熙和,曆史悠久的大國氣場那就是不同的,不服不行。卜恩又裝作好信兒問了一嘴,引得他繼續說,才得來後麵的事情。原來當年熙和戰敗後,雖然沒逃過被屠城的命運,但有一三朝老臣,忠心護主,為此獻上自己的一雙兒女,替代了本應被公開處決的太子和小公主。逃過一劫的太子帶著小公主一路向南逃去,混進了大將軍偷偷救下來的孩子堆裏,還同萬婁覆滅之時,就潛入燕南國臥底的小叔叔取得了聯係。卜恩這才意識到,五年前射燕的出現,並非亡國者最後的哀鳴,而是一場預謀已久的複權戰爭,而被當成靶子的,就是作為刀神而名揚千裏的喻家。他忽然就想明白了喻槐的死因。自熙和滅國後,江湖上就鮮少出現蠱術一說,也就隻有少數人知道燕南王室弄的些邪門歪道,但那也遠遠配不得蠱術二字,可若這熙和王室真留下了後人,那便是不同。他幼時跟隨父親到處雲遊,是見識過熙和蠱術的厲害之處,其中有一種,讓他印象尤為深刻。那蠱蟲名為沙齧,單獨存在時,肉眼不易察覺,可當千千萬萬隻沙齧聚集到了一處,便能發揮出驚人的破壞力,起初被熙和認定為害,後來經由老蠱師用苗花的花粉殺滅了其方向感,在那之後,它們變得隻認那花粉,有聰慧這,利用這一特點,在待修整的建築上按照刻線塗抹苗花的花粉,再從袋子裏把沙齧房出來,引得他們去啃噬那些木材,省時省力。所以如果將那花粉溶於他的劍氣之中,趁著他最後蓄力的那一劍,穿透鎧甲打在他內裏的皮肉上,再於晚上放出沙齧,如此一來便可以借他的劍殺人。但達成這一目的的前提,至少需要兩個人一個有合適的身份同他密切接觸,並且於比武當日可以長時間在現場圍觀,而那另一個同他配合的,想必應該就是早年間混入喻府的熙和太子。若這兩人真能在燕南潛伏了長達二十五年之久,他們擁有的勢力想必也非比尋常,那也就怪不得區區一個來使,在他麵前講話時都有這般底氣,還叫他現在站得好隊興許還來得及,要麽就乖乖保持中立。卜恩在心裏罵他們傻,如果是真想讓他保持中立,大可不必跑這麽一趟,他本來的立場就相當不偏不倚,但經他們走了這一趟,卻不由朝喻家的方向偏了偏。就在他們憑借自以為周密的布局,而得意洋洋時,從嘴裏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意外地像小針一樣在他胸腔裏一下一下地紮著。時隔多年他還總能想起那個並不高大的男人,和過去被他輕言妄斷為可笑的愚忠。遇見他之前,卜恩從未覺得聚集射燕討伐殘暴的燕南有什麽錯,就算下令殺人的不是小皇上,把天下交到一個孩子的手裏也十分荒唐。可他卻看不到這天下最為基本的百姓。他們已經經曆了太多的戰亂,上位者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一個決定,都有可能影響到數百個人家的生存。何況中原的統一,利弊交錯,分不清孰多孰少,但若在此時打破局麵,重新瓜分,燕南的百姓又該何去何從,都誅殺了不成?那豈不是又重蹈了燕南的覆轍。弊端無疑是大於利。這些喻槐看得遠,那些小國如今團結一致,是因為又共同的敵對方燕南在,如果燕南被他們一舉攻下,到了分土地的時候他們還能這般團結?能的話,最初的混戰,就不會讓燕南得逞了。那不卑不亢地一席話,竟也有一些觸動向來沒什麽家國情懷的卜恩,後來他也會想,那或許不是不經腦子,聽什麽便是什麽的護主行為,喻家的忠,雖然愚蠢,但忠的從來不是皇上,是他們自己的信念。一腔怒火不由得驟然而生,他覺得喻槐死得不值當。這種人一定要死去的話,應當死得浪漫,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其所,他要死在疆場上,死在為大義而戰廝殺中。而不該死於一場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謀殺之中。“如果我偏要迴去呢?”喻恆沉聲道。“會死。”卜恩想也不想地答,“你上頭所有的兄長們都死在二十五歲這年,你以為是什麽血光之災?別傻了,那就是要你們把視線轉移到鬼神之論上,從而弱化他們自己的存在,你細數數已經你們喻家已經有多少人死在他們手上了,你真有那個自信覺得你能逃的過?”“而且,”他忽而話鋒一轉,口吻中帶了些試探。“知道了從前那些醃臢事兒,你還能像從前一樣,毫無芥蒂地去效忠你的君?”喻恆說不出話了,他其實寧願自己從來不知道這些,從來沒有來過燕北,他的命應該交代在那日的墜崖之中。左右都糊塗了這些年,為什麽非要到最後一棒子給他敲醒,扯著他衣領讓他去看,告訴他兄父用命去踐行的忠義之道,不過是一場荒謬無人道的妖術,還有什麽是可以奉為圭臬的?*直到血絲爬滿了眼白,他也沒能迴答上來卜恩的問題,生魚放入嘴裏嚼上兩口,又重新吐迴了火堆裏。他招唿著知秋走了,走前卜恩問他去哪兒,他說要接他三哥迴家。知秋瞧模樣倒是還沒有緩過來,隻是聽令聽慣了,喻恆一招唿,她也就跟著走了。她跟著喻恆朝著冰湖走去,起初還能勉強站在他身側,到最後也不知是他越走越快,還是她被冰雪封住了腿再也走不動了。“我不想去。”她遂停下了,垂著頭道,聲音不大,尾音還有些細微的顫抖,“我想迴家。”喻恆聞聲也停下了步子,慢吞吞地轉過身,狂風把知秋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但在這冰原之上,他們隻能是兩個渺小點。知秋哆嗦著,手指在身前扭著,她知道喻恆要做什麽,他們此行就是來尋喻三的,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