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日落西山。


    天氣陰沉,剛剛飄落的小雪,也已經停歇。


    蘇雲帶著一眾下人在寒風中鑽進馬車。


    “駕—”


    蘇家的馬車,汴京之人都是認識。


    一路而來,馬車行人都是識趣的避讓,或是探出頭瞄望一眼便低下頭。


    通暢無阻!


    “籲—”


    “少爺到了!”


    馬車最終在一座恢宏的府邸前停下,府門上方懸掛著一塊牌匾。


    龍飛鳳舞地寫著“蘇府”兩個大字,據傳這是書院二先生親自題寫。


    府門口的門房,趕緊走上前去招唿。


    蘇雲和陳九宴搭乘的是兩車,男女有別這是禮法。


    蘇雲在下人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陳九宴卻施施然跳將下來,落地無聲。


    這幾日雖是大雪!


    龍魚街上早就掃的幹幹淨淨,亮堂潔淨。


    街道上人不多,還有些身穿厚實紅襖戴著虎皮帽的臉色凍的通紅的孩童,哈著可見的熱氣,打著雪仗。


    被家中的長輩叫迴了府中,臉上還有“戀戀不舍”。


    汴京,龍魚街。


    其名稱之尊貴,在大齊京都中獨此一份。


    出了皇城後,原本“承天門”是正門,一百年前偏偏把西門通往龍魚街的大門,改為了承天門。


    不合常理!


    汴京的百姓倒是見怪不怪,因為龍魚街住著兩家大姓。


    蘇家,薛家。


    薛家與其他九大姓有所不同,他們既無張揚的作風,在朝中為官者也寥寥無幾。


    薛家在九大姓之中聲勢靠後,這些年也沒有叫得出名字的人物。


    雖然把持著汴京的“肉市”生意,幾家大錢莊,當鋪,菜市。


    但是,與其餘九大姓動不動獨占漕運,鹽鐵相比,確實低調。


    薛家在汴京名聲不錯,錢莊賒貸也沒有如同其餘幾家大姓,“九出十三歸”,“出門的砍頭息”或是以人抵債,把人往絕路上逼。


    隻是,汴京之中早就有傳聞。


    書院二先生便是出自薛家,隻不過是旁係算不得看重,其中還有過節,有些檔子恩怨情仇。


    至於此事是真是假,恐怕隻有大齊的貴人才能得知。


    老百姓隻喜歡談天說地,酒肆茶館用來下酒的談資。


    大府是不開正門,而是帶著陳九宴從西南門進入了蘇府。


    陳九宴緊跟在蘇雲身後,她的心思顯然還在與謝觀對弈的那十局棋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蘇府規模宏大,比謝府還要寬敞許多,但布局卻相對簡潔明了,一條小徑直接通往後院的棋舍,那裏是蘇景的居所。


    蘇雲步履從容,他記得今日爺爺應該從內閣迴來了。


    他準備去給爺爺請安。


    爺爺一個月迴家也隻有一兩次。


    路上遇到的丫鬟蘇雲都紛紛恭敬地行禮。


    四先生蘇景早年便已成家,妻子隻是陋巷中的屠夫之女。


    在生下蘇雲父親等四兄弟後,她便早早離世了。


    蘇景沒有再續弦,一直獨自撫養四個兒子長大。


    四個兒子成年娶妻後,都擔心父親一個人孤苦無依,因此四院都沒有分家。


    蘇家的四兄弟關係和睦,與謝家那股子爭鋒相對截然不同。


    蘇景名聲鼎天之時,已是四五十歲,家中四兄弟早已成家立業。


    他們娶的妻子大多也是民間女子,也繼承了父親的專情性子,四人都是隻娶了正妻,從未納妾。


    蘇雲的父親排行老四,是兄弟中的老幺。


    在蘇雲這一輩中,他上麵隻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下麵還有個不到十歲的妹妹。


    男丁相對稀少!


    蘇雲這一輩中自家的哥哥在朝中任職,混跡官場,少有露麵。


    蘇家在外麵走動的男兒也隻有他了。


    兩個姐姐,大姐隨一草原家奴私奔去了北方的長生天,二姐學道經去做了坤道。


    為這兩件事,家中吵翻了天,自己的伯父都差點把兩位姐姐逐出家門。


    最後還是爺爺出來勸。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就不要管了。”


    爺爺親自相送大姐,大姐淚流滿麵在城門口對著爺爺跪下磕頭。


    爺爺隻是說,“離開了大齊,就不要在迴來了。”


    二姐在北海道的朝陽觀修行,每年迴來一次,都是躲著爺爺。


    今年都要除夕了,不知為何還沒有迴來。


    蘇雲收迴心思,已經走到了後院的棋舍。


    進入後院下人都退去,隻有他和陳九宴兩人。


    所謂棋舍,也就三層高的樓房。


    一樓待客,二樓看書,三樓住人。


    天色已暗。


    倒是越發冷了些。


    棋舍外門口有小小的屋子,作為進棋舍的門房。


    如今門房裏麵生著爐火。


    有一個須發皆白老人,身材岣嶁,一隻褲腿空空蕩蕩,躺在火爐邊上的椅上假寐著。


    蘇雲上前對著老人行禮道:“常老,爺爺在嗎?”


    被稱唿為常老的老人,一雙渾濁的雙眼之中有了幾分精神,待看清來人,也沒有起身。


    “哦,是雲少爺,大老爺迴來了,說你們來了就自己進去吧。”


    陳九宴也是迴過神來,這是來汴京後,第一次見先生。


    她也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著躺椅上的老者行禮後隨之走了進去。


    這名常老可不是普通人,乃是一名受了重傷的武道九品璿丹的武者,跟隨四先生多年。


    老人望著兩人步入棋舍,未再多言,隻是閉上眼睛,輕輕搖晃著躺椅,感慨道:


    “老爺的這個關門弟子真是出類拔萃,才十多歲的女娃,就已踏入武道中三境,看她神光內斂,怕是要突破至元神第六境了。”


    “修煉元神確是正道,否則到頭來也隻是一副老瘸子!”


    “雲少爺的根骨不錯,可惜他對武道並無興趣……真是可惜了。”


    蘇雲與陳瓊宴輕輕推開屋門,屋內陳設簡約,僅有幾張棋盤與品茗桌椅。


    一位老人已在內等候。


    蘇雲恭敬行禮:“儒文,見過爺爺。”


    蘇雲,字儒文。


    “陳瓊宴,見過先生。”


    女子的真名是陳瓊宴。


    兩人立於門邊。


    一道滄桑略帶笑意的聲音傳來:“把門關上吧。”


    蘇雲連忙關門。


    屋內在棋盤後端坐著一位年邁的老人,其相貌似乎比屋外的常老更為蒼老,八九十歲的模樣。


    身形消瘦,身著一襲寬大的青衣,臉上皺紋溝壑密布,但仍可窺見年輕時俊朗非凡的五官,隻是如今宛如山中的枯木一般。


    隻是,花白而疏淡的眉毛下,老人眼眸中閃爍著淡淡的神采。


    蘇雲走上前去,熟練地沏茶。


    在外人眼中“站在雲端”的蘇相,此刻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老人先是審視了女子一眼,微微點頭,和藹地說:“坐吧,也別拘束。”


    陳瓊宴在老人對麵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棋盤,上麵僅稀疏地落著四五枚棋子。


    奇特的是,一枚白子赫然占據在“天元”之位,女子麵露微惑。


    白子幾手後走天元!


    一下子又想到今日第十局輸棋,謝觀口中說的,圍棋不是天道而是兵道。


    不僅神情一呆!


    老人見此問道:“瓊宴今日怎麽了?”


    蘇雲默默為兩人沏好茶,插話道:“爺爺可能還不知道,今日瓊宴輸了棋呢。”


    老人將棋子丟迴棋罐,露出一隻枯瘦的右手,上麵骨節突出,上麵布滿了老人斑,皮膚稀薄,經脈血管清晰可見。


    他一陣咳嗽,胸腔隨之起伏,左手則隱藏在寬大的袖袍之中。


    “在汴京,能穩勝瓊宴的,也就棋招侍的杜鏡和唐子昂了。”老人緩緩說道。


    蘇雲見爺爺如此,眼神中滿是擔憂。


    “爺爺,明日不去內閣了吧,休息幾天。”


    老人擺了擺手道:“老毛病罷了。”


    陳瓊宴卻有些奇怪,以先生的修為,為何身體會如此之差,似乎拜師起先生便是這幅體弱模樣。


    蘇雲知道爺爺性子如此,決定的事勸之不動。


    他也不敢賣關子道:“不是杜先生和唐老爺子,是我草堂詩社的一人,今年還未及冠。”


    此話一出!


    老人看著陳瓊宴略顯頹喪的模樣,不禁笑道:“一直以棋藝壓人的瓊宴,今日也遇到對手了啊。”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傳~~


    陳瓊宴抬起頭,語氣中帶著不服:“那人多半是從小研習棋藝,還故意藏拙,實在狡猾。若是從頭來過,我一定……不會輸。”


    女子迴想起對弈的後幾局,隻得悶悶不樂改口道說:“我不一定就會輸給他。”


    老人看著女子略顯不自信的模樣,有些好奇了。


    蘇雲連忙將今日之事娓娓道來,包括與謝觀對弈十局的經過。


    “謝觀?”


    老人沉吟片刻,問道,“莫不是前些日子,寫出那句‘鵬北海鳳朝陽,又攜書劍路茫茫’的學子?”


    蘇雲點頭,臉上笑容燦爛道:“沒錯,謝觀現在也是草堂詩會之人。”


    老人聞言一笑,自然對蘇雲創立的草堂詩會有所知。


    “能連贏瓊宴六局,此人確實不凡。”


    女子此時卻話鋒一轉,問道:“先生,弈棋之事,究竟如同什麽?”


    蘇景聞言,不禁啞然失笑:


    “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反倒來問先生了。你覺得是什麽,那就是什麽。”


    “那先生您認為呢?”


    老人輕輕將最後落在天元位置的白子拿迴棋罐,淡淡說道:“下棋便是下棋,無需過多附會。”


    陳瓊宴聞言一愣,這話竟與謝觀所說如出一轍。


    她正色道:“先生,我想下一局。”


    老人點頭應允。


    老人笑道:“那讓幾子呢?”


    陳瓊宴麵露猶豫之色,本想說讓八子,但想到先生的棋藝,最終還是不敢。


    “讓九子吧!”


    老人執黑,讓九子。


    女子執白棋以待,第一手天元。


    圍棋超過九子以上的讓子,就是指導棋了。


    陳瓊宴執黑棋與老人對弈。


    蘇雲無需觀戰,便已料到結果。


    果然,沒下幾十手,陳瓊宴便舉棋不定,最終在中盤便認輸了。


    女子卻覺得理所當然,隻是想不到輸得如此幹脆。


    這次先生沒有和謝觀那般巧取天元,隻是隨意落子,以大勢一步一步走來便已經贏了。


    天道之棋,壓不住老師。


    女子微微一歎,內心生出迷茫,圍棋一道似乎永遠無法搬開先生這座大山。


    這些年她的棋藝並沒有多大的精進,似乎遇到了瓶頸。


    還有那位今日遇到的謝家庶子,他的棋同樣棘手,不漏破綻,又出奇製勝。


    心中多些灰心喪氣,想到原本自己得意的棋藝,還輸給比自己還小的同輩之人。


    這時!


    她的思緒又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在小院內謝觀拉她進入的那出幻景。


    陳瓊宴的神情變得恍惚,眼皮沉重,瞳孔無法聚焦。


    她仿佛又墜入了冰冷的澤湖之中,水底那雙如同燈籠一般大小的黃色瞳孔讓她心驚膽戰。


    她如同溺水之人一般,瘋狂地想要逃離這個恐怖的地方,手腳冰涼胸腔被水灌滿。


    渾身止不住顫抖,手緊緊捂住脖子。


    “醒來!”


    一道滄桑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陳瓊宴的耳邊炸響,將她從幻景之中猛然拉迴棋舍內。


    老人抬起眸,緩緩道:“守住心神,讓元神坐鎮黃庭。”


    “你怎麽會有心魔?”


    陳瓊宴唿了口氣,穩定住心神,將謝觀將她拉入幻景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這番背地裏的二人的交鋒。


    蘇雲在一旁聽後,心中恍然大悟,難怪剛剛瓊宴會如此神態。


    他雖然未修行元神或武道,但也深知元神修煉的艱難。謝觀竟然擁有如此可怕的元神修為,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老人的眼中有一絲光華閃過,女子一愣,隨即再度迴過神來。


    她驚訝地發現,剛剛那些如夢似幻的記憶竟然變得模糊不清,再也記不清。


    蘇景問道:“澤湖?”


    “今日還有何事,你細細講來。”


    陳瓊宴第一次臉色在老師臉上見到鄭重之色。


    女子更加細致的一一道來,甚至是十局棋如何布局落子都是講出。


    “在臨走之時,那謝觀還說,讓我幫忙之事。”


    “是他的一位啟蒙先生,醉酒死在家中……”


    老人微微皺眉道:“啟蒙先生?”


    蘇雲補充道:“好像叫董……紹。”


    “董紹!”


    老人瞳孔一凝,神情一震。


    這次連蘇雲都嚇到,他自記事以來從沒有見過爺爺有如此表情,爺爺總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


    “爺爺,此人……”


    陳瓊宴也是有些震驚,她從未見過先生露出這副表情,神情中帶著一絲“恐懼”。


    難道這個董紹與先生有什麽淵源?


    也不至於讓先生如此,她心中充滿了疑惑。


    老人眼神之中多了幾分寒芒,沒有多說,語氣冷漠道:


    “此事和你們無關。”


    “下去吧。”


    兩人見蘇景臉色嚴肅,也不敢逗留,連忙告辭。


    二人離開,棋舍的門被輕輕關上。


    棋舍之中。


    隻剩下披著寬袍青衣的老人,默默低頭,麵容藏在陰影之內。


    天上升起一輪明月,已經近十五,月圓如盤,撒下清輝。


    “常棋!”


    在棋舍外的常老被驚醒。


    常老轉瞬間出現在屋內,奇異的是棋舍的門都沒開,他便單腿跪在冰冷的地麵上。


    “老爺,常棋在。”


    坐在棋盤邊上的老人,緩緩睜開眼道:


    “去謝家守著,有謝鴻在你進不去,隻要謝觀出謝家,你拿了他的性命。”


    常棋隻是低聲應道:“是,老爺。”


    “去吧!”


    常棋在屋內消失不見。


    屋內再次恢複了寂靜,隻剩下蘇景一人。


    他從寬大的袖袍中緩緩伸出左手,那手竟光華白嫩,宛如少年的皮膚,與他蒼老的麵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老人微微扭動脖子,露出脖子以下的皮膚,同樣白皙而年輕,甚至臉皮都有些脫落,露出了裏麵更為年輕的麵容。


    這詭異的景象讓人不寒而栗。


    蘇景眉頭緊鎖,眼中滿是複雜與掙紮,他長舒出一口氣。


    唿——


    “姓董……夫子,你的本名,應就是姓董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模擬成真,我曾俯視萬古歲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舟中落雨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舟中落雨聲並收藏模擬成真,我曾俯視萬古歲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