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局的電力安裝評比和經驗交流會在秦皇島那個海濱城市召開了。老電業代表工地出席了這次會議。

    這一天,會議正在結合本單位的工程進度,質量安全和技術革新進行小組評比討論時,突然老電業收到二曹操從工地寄來的特掛信。信上一開頭就說:“主任,向你報告一個緊急情況,經中試所用”x“光和”γ“射線檢查,發現鍋爐水冷壁管和省煤器管一樣有百分之八十的焊口不合格……”還沒有看完他腦子就大了,唉呀呀問題又來了。他把信揉成一團,氣得雙手發抖地罵道:“他媽的,又是不合格,這是哪門子的援助,明明是在推銷三四十年代的破爛貨!”他抬頭北望,遠天陰沉,那狂奔的黑雲,那帶寒冷的急風,似乎使他想起了許多事情:這些年來,使他百事不順啊。進口產品不合格是一方麵,接著撤走專家撕合同,又遭彼得羅夫和依萬諾維奇的冷嘲熱諷,加上工程中事故不斷,返工接踵而來,弄得他這個老電業卻沒有臉麵和勇氣在會上發言了。對自己多年樹立起來的信心和力量似乎都有了動搖。

    記得六十年代初的一個下午,鍋爐分隊正在電廠煤場安裝一台大型橋式抓煤機時,誰知門型起吊爬杆剛剛起吊到七十度左右,突然由於拉線花籃螺絲焊口斷裂,使其失去平衡倒了下去。不但爬杆自己變了形,就是被吊裝的抓煤機架構上弦也被扭曲。這個不小的事故,把全局安全新記錄全砸了。為此,老電業令人寫了通告,凡是三級工以下的人通通不準拿焊把,接著又是電石桶爆炸出了人身傷亡,一時之間弄得他焦頭爛額了。

    老電業還沒有從那煩惱的迴憶中解脫出來,二曹操的長途電話又來了,而且告訴了他一個更加緊急的情況,說方林又啟用張文彬已經對那些不合格的鍋爐水冷壁管焊口采取了行動,組織起一幫非高壓焊工上陣了。聽完電話他再也吃不住勁,仰麵長歎一聲,會議沒有開完就提前返迴工地了。

    秋分已過,晝短夜長,下火車後還不到六點,上弦的月亮掛在了西山頂上。疏林的後麵也已經升起了幾顆寒星,聚合無定的雲朵在飄遊,秋蟲在唧唧啾啾地唱歌,想起工作上的不順,聽起來真有點淒婉,也有點兒悲涼。這次去得快,迴得也太匆忙,由於心裏揣著那點兒事,他沒有先迴家,卻抄近道朝工地走去。老遠就看見前麵一片閃閃灼灼的電弧焊光,交錯縱橫,活象一把把伸擊長空的劍,著實顯得美麗壯觀,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啊。對於一個建設者,又長期處於工地領導地位的人來說,自然而然地會升騰起一種和別人不一樣的自豪感情。幾十年來的血汗、勞苦、艱辛換來的就是這些啊。他現在似乎沒有什麽苛求,隻要後人說他一個“好”就行了。由於感情衝動似乎給他增加了力量,刹時腰挺得直直的,腳踏得重重的,精神抖擻地甩著一雙粗大的胳膊,沿著長滿雜草和樹叢的小道朝工地走去。出了叢林,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台橋式抓煤機剪影,見到它就象條件反射一樣使他停步一愣:這不是那出過事故的橋抓嗎?那上弦的型鋼還殘留著摔彎的痕跡,象折線、象波浪,又象一張張“弓”在眼前擺著。他的心也隨著那些痕跡在起伏,在懦動,甚至象一根根針頭在刺他的心。前車之鑒啊,這樣的事故說啥也不能重演了。不管對工地、對職工都不好,特別是他自己更不用說了,難道隻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麽?水往低處流,人朝高處走,難道自己就當一輩子倒黴的工地主任不成。他拿出煙鬥點了一鍋煙,一抬頭隻見一顆流星拖著光燦燦的尾巴從頭頂落到遠天那邊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朵朵雲團,自己覺得還有勁,不會馬上就象流星那樣一閃即逝。於是他“哼”了一聲,不服氣的勁頭又衝擊著他的胸膛,邁著步子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有一段時間不進辦公室了,裏麵一切依舊,玻璃板下麵壓著的那張要求上級解決十名高壓焊工的批示紙條還是原封不動的擺著,所不同的是淺黃色寫字台、棗紅的牛皮麵轉椅、會客的金絲絨沙發,描金的茶兒,以及中午休息的單人床,到處都積滿了灰塵,未喝完的茶水已經變得渾黑惡臭,杯口內積著一圈又一圈的茶垢。他想重新泡茶又沒有開水,想抽煙,一摸火柴又丟了,這一切都使他心煩意亂,肚子裏存著一股火總想往外噴發。但對誰呢,環視四周一個人也沒有,沒有辦法隻有往家走去。

    二

    當天晚上老電業迴到家屁股還沒有落坐二曹操就特地反映情況來了。這些年來通過洞察政治風雲變換和與領導人物的頻繁接觸,使他對時局和風向抓得很緊,觀察事物也很貼切,把打發上司高興的那套本事已經提高到了精益求精的程度。所以老電業一走認為自己應該怎樣做了。因此就自動挑起了一把手抓全麵這付擔子,除了自己掌握的預算、計劃和從郭有槐手中接過來的材料那一攤子而外,還把手伸進了財務、後勤和工程的領域,一切都按照老電業的習慣辦事。當他發現方林的做法後就理直氣壯去製止,誰知力不從心,結果那幫小青年卻偏偏和他過不去,對他進行了反擊。說的那些話啊,既刻薄又辛辣,讓他聽了氣得象隻賴蛤蟆。

    “付主任,還是抓你的預算去吧,那裏油水可大呢,一個迴扣就夠你開銷一陣子。”“是呀,你這個肥肉吃慣了的主兒,還跟到這兒喝西北風。”

    “我說呀曹付主任,亂伸瓜子僅防斬斷魔瓜啊。”

    這些砸不爛的話讓他多不痛快,多不值得啊。要發作麽,這幫子愣頭青要真對自己做出不軌的事兒來不是有失體麵嗎。一氣之下他才告起狀來。多年的相處他也摸透了老電業的心思和脾氣,啥時候請示報告,啥時候該迴避呈條,哪些該直接了當,哪些話又該拐彎兒抹角,隻要看看對方的麵肌鬆緊,情緒陰睛就行了。他踮起腳尖兒揚著下巴頦,把臉擠得象塊黃澄澄的光滑平板,從門亮子朝裏看去,隻見老電業那鬆弛的臉上堆滿了笑紋正在和愛人交談,知道來的正是時候,心裏一樂用肩頭一拱就把門推開,探進黃澄澄的笑臉,隨著身子一扭側著擠了進去。一抬頭就象久別的孩子那樣張開雙臂撲了過去,握住老電業的手使勁搖晃著:“唉呀主任,盼星星盼月亮我可把您給盼迴來了。”他又側過身去看了一眼老電業的愛人:“嫂子知道,我一天都來好幾次,門檻差點都被我踢斷了,眼睛啊也都望穿了。有啥法子呢,您走了我不能不管嘛,有人蠻幹我能閉著眼麽。唉,誰知好心討不到好報,現場就是有那麽一幫子人不聽話喲,我又怕出事故,難啦,真把人給難死了。”

    “你說的就是關於鍋爐管焊口的事吧!”老電業顯出淡然的樣子,手一揮,示意讓他坐下來:“其實用不著催我迴來,你自己處理不就行了嘛。”

    “不行,不行,人要有自知之明,相形對比,您是德高望重,我哪有您那樣的威信。再說我,我也犯過錯誤,他們哪聽呢。”這麽一說,二曹操顯得眉目不展,一時之間勾起了他滿腹嘮騷和委屈,使他的臉又繃得象麵鼓皮,仰麵長歎一聲,然後把頭使勁地甩了甩:“唉,現在的人們也是看人下菜碟兒,就連那些黃毛未退的娃娃們都不聽話呀,一個個的嘴巴利害得象幾把飛刀,我哪能招架的住哇。”說到此他把話止住了,用手輕輕騷頭皮若有所思,然後把頭伸了過去又有意地瞪了一眼對方:“就是那一幫子小年青,我看就是您親自出馬也不一定聽您的招唿。”這最後一句話還真把老電業激怒了。

    “真是豈有此理!”老電業雙手一揮借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心想,這樣的風能讓他繼續刮下去嗎。這時老電業的臉開始收縮,腮幫子也開始跳動,接著臉向下拉長了。他倒背著雙手急步在屋子裏來迴走了兩圈,接著止步問道:“這些情況難道方林就不管嗎,嗯?”

    “哎,哎,快別提他了,快別提他了。”看到老電業的變化二曹操便進一步推波助瀾燒起了第二把火:“我看這股邪風就是從他那裏刮出來的。”

    “哦?這股風是從他那裏刮出來的?”老電業的臉隨著又繃得更緊了。

    “嘖嘖嘖嘖,那是嘴上呱呱呱,辦事兒稀哩嘩啦。”二曹操帶著篾視的評擊和指責:“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是那一次不是各行其事,又聽過您幾次呢?老張不是您讓他迴班組勞動去了嗎,可是您一走他又抽上來了,這,這,這叫怎麽說呢,一工地之長還有權威沒有。說句老實話,他是個付職,出了問題上邊兒還不是找您一把手試問!”

    “嗯,嗯!”老電業邊聽邊點頭。

    二曹操邊說邊琢磨,這些話可能符合了對方的想法,於是趁熱又忙點起了第三把火:“唉,主任,我可是盡到了責任羅。我一再關照高壓的東西主任有指示,一般人不能幹;老張是主任說了的,不能抽上來,您猜他怎麽說 ――”說到這裏他嗄然而止了。這欲言又止急得老電業的一雙眼睛差點要滾出來,又彈出去。“怎麽說?”他迫不急待地追問道:“快說哇,嗯?”

    老電業一急二曹操又忸怩了一陣子,臉上泛出為難的神色說:“算了吧,主任,我何必在你們之間製造那些矛盾呢?”

    “嗨!”老電業把腳一跺:“你這個人啦,反映情況是為了改進工作嘛,黨的一元化領導怎麽就忘了呢,嗯?你這個黨員是怎麽當的,怎麽對我也留一手?”

    二曹操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又無可奈何地說:“唉,也好,那我就反映一下情況吧。”說著他又把頭探了過去,壓低了音調又說:“你對他怎麽看呢,不過我總覺得這個人有點瞎子過河不知深淺,狂妄得把您主任都不放在眼裏,說你愛搞虛張聲勢那一套,沒有求實的精神,又說工程技術就是科學,搞技術離不開人才,哪能采用行政命令;還說你不民主,不相信群眾,搞一言堂,個人說了算。你看你看,這工地簡直就裝不下他了。”他添油加醋地這麽一吹,老電業的臉由緊繃而變得鐵青,最後簡直象塊光滑的鐵板,真有怒發衝冠之狀了。見此情景他心裏一樂,又進一步燒火:“哼,雲再高也是在太陽底下,看他怎麽跳也出不了你的手板心,千錘打鼓,一錘定音,最後還是你說了算。”

    老電業徹底被激怒起來,他用手把桌子一擊,一杯冒熱氣的濃茶被震倒了,金黃的茶汁濺了滿身,使他更怒不可遏了。他厲聲地吼道:“真是不自量力,如果他真是這樣言過其實,那就隻有揮淚斬馬謖了。”他習慣地把手一揮:“不聽話我有辦法,看他態度如何,如果頑固不化把他職撤了就是了。”

    三“轟隆”的一聲,隻見白光一閃,電廠剛投產的鍋爐大汽包上天了。到處是熱浪,到處是火海,人們在高喊在狂奔。消防搶險隊開著怪叫的火紅消防車直朝電廠奔去,一場大事故終於臨頭了。老電業不顧一切地朝工地跑去,在離廠房還有一箭之地,隻聽得又是一聲巨響,一節斷裂的鋼管橫空朝他掃來,不偏不歪正好擊在他的頭上,他大叫一聲醒了,一場惡夢驚出一身冷汗,身上穿的背心褲叉都濕了,胸口還在撲騰撲騰地跳著。事故啊,事故把王主任都弄得神魂顛倒了。由於想事兒老電業前半夜沒有睡好,可是後半夜又睡得很死,直到日上三竿才慢騰騰地爬起來。吃了點愛人特為他準備的小米稀粥、油炸花生米和四川榨菜就往工地走去。昨晚的夢境一直在他頭腦裏縈繞,二曹操在他耳朵裏吹的風也在不斷迴旋,有些話還真往心裏去了。“說我不實事求是,不講科學,難道你方林就講,哼!話說過了頭看你將來怎麽收場?”按照二曹操的說法和他的推理想象現場可能被攪成了一鍋粥。他是一個愛批評人的人,又是一個秋後算賬派,借著權力有時候真把人整得下不了台階,看來今天對方林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起碼要按他的意誌把不合口味的東西通通翻過來。

    太陽升得老高了,透過夾道的疏林篩下無數的光點,一陣風來吹落了幾片黃葉。老電業一抬頭,那飄葉正好落在他的頭上,滑到了脖梗中,還帶著絲絲涼意。落葉知秋,這時才感到經常外出開會暫用的時間太多,不知不覺夏日已過秋色已經滿目了。一年去了四分之三,工程沒有進展,工作也沒有起色,不免歎息惆悵。如果上麵叫起真兒,追起進度來,我又拿啥去搪塞,隻有埋怨局裏不該派方林這個人來,把他多年形成的工作習慣全盤打爛了。他搖了搖頭加快了步子、走過了石橋又拐了幾個彎兒,越走眼前越開闊,跟他想象的對不上號啊。在擴建端那淺黃色的草坪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方塊平台,長有百米,寬有數丈,上麵有不少彩色標語和三角紅旗,遠看起來真象一座五彩繽紛的擂台,隻不過比擂台大得多了。那上麵擺著密密麻麻鋼管,有的彎曲成排,有的重疊成壘,放眼看去就如一個管子的世界。在平台的另一邊,有幾條平滑閃光的軌道,上麵有來迴開動骨碌碼,幾台履帶吊車也輕舒猿臂來迴轉去轉來。隻見台上蘭光閃閃,鋼花飛濺,人來車往好一派熱鬧景象啊。見此情景老電業忘了來此的目的,竟不知不覺地自動朝閃光點走去。他蹬上了平台,跨過一根根鋼管,越走步子越慢,那一排排一道道閃光的鋼管焊口象磁鐵一樣把他吸住了。他貓著腰,兩隻手撐在膝蓋上左看右瞧。常言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他這個電力建設的老內行當然就是看門道了。他就象一個古董商人在欣賞鑒別一件貨真價實的珠寶一樣。在這泥鰍背的焊縫、魚鱗般的焊紋麵前他吃驚的睜大雙眼舍不得離開,讚口不絕地自語著:“不賴不賴!”漸漸嘴角也朝兩邊微微拉起,眼睛也眯起一條線來。迴憶工地的成長史,這樣的焊活大概還沒有見過,興奮之餘一個問號卻象一個大吊鉤朝他飛來,又在他眼前蹦跳搖擺:“為啥老曹說小方讓小年輕上陣呢?難道這情況不真實。想起曹超仁那愁眉疑重的神情他否定了,難道是他從外麵找來了高壓焊工,對,是這樣,看得出來那小子還胸有成竹。他站起來帶著疑慮的心情繼續往前走,慢慢地他在一個俯身低頭的焊工麵前停了下來。他仔細地觀察對方施焊的手法,從引弧的大小,焊條的移動,使他越看越入神。那焊工焊了一根又一根,一條閃光的焊帶從他手下伸延開來。隨著焊縫的伸展,那顆顆汗珠也從麵罩後麵往下滾落,似乎這些焊縫就是用汗水澆灌出來的。老電業被感動了,他的疑慮消失,身上的壓力小了,而且出奇地感到一陣輕鬆,覺得一台高達數十幾丈的高溫高壓鍋爐已經在他麵前聳立起來。他彎下腰去對那正在施焊的工人親切地說:”老師傅辛苦了,還是歇歇再焊吧。“

    話音一落蘭光息滅了,從棗紅麵罩後麵露出一個紅蘋果似的臉旦,那紅蘋果一見老電業便哧哧地笑了起來:“王主任,這可不敢當,請你檢查檢查小徒弟的質量合格不合格吧!”說完順手遞給他一把小小的榔頭:“敲敲瞧瞧!”

    老電業被這突然出現的臉旦驚呆了,鬧了半天這小徒弟不就是李月芬嗎,怎麽讓她焊起這麽重要的管道來了呢。想起曹超仁的匯報他似乎一下子被拋到了冰窟裏,不覺渾身哆嗦了幾下。在他驚疑之際,隻聽得一聲巨響使他又一激靈,抬頭望去,在一號爐頂端升起了一大團蒸汽。啊,原來是壓力超限安全門動作了。雖然這聲音經常有過,而方圓幾十裏都能聽到的普通現象,但此時對老電業來說,這代表了一種力量,它既能推動汽輪機帶動發電機發出電來,也能使鋼鐵容器爆炸破裂。昨天晚上的事故,汽包飛上天去不就是這種力量的威力嗎。老電業眨巴了幾下發澀的眼皮,又把頭使勁地甩了幾下,哎,哎,怎麽神誌這樣不清了,那汽包上天隻不過是一場驚夢啊。但不管怎麽說剛才那股歡樂情緒似乎一下子被一股風全刮走了。事故啊,它們就如一隻隻猛獸虎視眈眈地望著他,他害怕了,不但沒有接榔頭,卻歎了一口長氣,一屁股坐下來,再用眼去看那些焊口時似乎全都變成曲裏拐彎兒高低不平了。它如一條急流險灘的河,又如一條坎坷不平的路,一條通向事故的河流和道路啊。過了好久好久,他拿起榔頭使勁地把鋼板敲得當當地響後才說:“小李子呀,這高壓管道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弄不好要出大事故。鍋爐爆管不但停爐,還要傷人啊,懂嗎?”說著他站了起來,把榔頭一扔,然後又使勁在鋼平台上跺了一腳,豎著眉,瞪著眼珠子吼道:“你,你這毛丫頭趕快跟我停下來!”

    李月芬被老電業的怒吼也驚呆了,可是她馬上就迴過味兒來。她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地站了起來說道:“王主任,你這麽說可不對呀,怕出事故就不幹了,就不前進了,這可是靜止的觀點,咱們總不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小李心中有底,說起話來也很硬氣。她睜著一雙美麗的杏仁眼,晃著焊把嚴肅認真地和老電業爭辯道:“現在返工的焊口這麽多,一分一秒都十分寶貴,為啥要停下來呢?”

    “為啥?”老電業氣勢兇兇地一手把焊把搶了過來:“為了向國家負責,為了不出事故,也是為了你自己,懂嗎?”他雙手顫抖地指著餘汽未消的爐頂說:“就指甲蓋兒大那麽一小塊地方就要承受百多公斤的壓力,同誌,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就隻有你才對國家對人民負責是不是?”不李並不示弱,她一手又從老電業的手裏把焊把奪了過來,咬著嘴唇還在對方那寬大的臉上有意地晃了晃,好象在示威地說:“我就不停,如果都象你這樣那等到明年三月三後年九月九了。”說著彎下腰又焊了起來。

    變了變了,一個小丫頭,一個學徒工都變得不服人管了,這還了得。一想起自己的權力老電業氣得象根粗大的樹樁驟然立在組裝台上,胸部一起一伏,粗大的氣流不斷從他那擴張的鼻孔中衝出來。

    四周都是人,到處都是沙沙響聲和焊花的閃光,這本來是一副耕耘圖,一首優美動聽的工程交響曲,在老電業聽來卻變成了一片火海,變成了幾十挺重機槍,吐著火舌朝他嘟嘟地擊來,使他頭腦發昏,心頭發堵,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急步走到電源閘箱前,一把把閘刀拉了下來,然後轉身舉起他的大手用力朝下一劈,象個威嚴的將軍大聲地命令道:“統統地給我停下來,給我停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再幹了。”接著又一揮手聲音提得更高:“去,去把方林給我找來。”

    老電業的一陣電閃雷鳴之後,火花不見了,聲音停止了,剛才還是熱火朝天場麵都一下變得死水般的沉寂。人們都站起來,既不放下麵罩也不扔掉焊把,同時也沒有一個人去執行他的命令,而是不約而同都慢慢地走過來把他團團圍住了。這舉動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喲。他是一方之長,說話有舉足輕重的威力,從來就是說一不二,可是曾幾何時不但小李在變,就是其他的年輕人也變了。要是以前,用不著這樣大吼大叫,就是一瞪眼,這些姑娘、小夥子們就會象打了敗仗的投降兵,低頭輕輕地放下焊把,又象做了錯事怕挨罵的孩子,紅著臉互相吐著舌頭乖乖地走開。可是今天例外,包括班長徐殿和也無動於衷,抱起一雙胳膊做起袖手旁觀者來。見此情景又使他添了一股氣,他噔噔地踩著腳下的鐵板走到殿和跟前,一把搬住對方的肩膀質問道:“你跟我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嗯?難道你把自己的職責都給忘了?”

    “沒有忘。”殿和不耐煩地把身子一扭,甩掉他的手朝前跨了兩步,然後彎下腰去指著那些光滑均勻的焊縫說:“主任,這些活還有啥挑剔的呢?”

    老電業也跟著過去用腳狠狠地踢了幾下焊縫,還是怒氣衝衝地嚷:“我不看活要看人,這是娃娃活,難道你那眼睛就是”x“光,那裏麵如何你知道個屁。我敢打保票,那是驢糞蛋兒外麵光,經不起考驗。”

    “那你的眼睛也不是”γ“射線,能打那個保票!”

    “我相信經驗,那是用時間心血和汗水堆起來的,這幫娃娃才幹了幾天。”

    “都是二十好幾快三十的人了,怎麽還說人家娃娃呢,主任你不是在十多歲時就是小師傅嗎?”殿和生氣地和他爭辯起來,而且直截了當地說:“開始我也有你主任的看法,可是後來老方一句話對我啟發很大使人思想變了。”

    “他說的啥,嗯?”

    “他說革命自有後來人,咱們不能包打天下,我想搞社會主義不是哪一個人的事,難道他們就沒有權利,難道讓人家打一輩子的下手嗎?他們都年富力強,正是為國家出力的時候,為啥不讓他們幹,為啥耽誤國家建設,耽誤年輕人的青春?”

    老電業嚇了一跳,他驚疑地看著麵前這個大班長,想不到這個經常挨訓又笨嘴拙腮的漢子居然也變得強硬而且還能說會道起來,這使他又吃驚了。在這吃驚之餘他才似乎悟出了這一切變化之根源,正如二曹操說的,這股邪風都是從方林那裏吹來的。

    四

    一輛裝滿鋼管的卡車從東頭駛來,在離組裝台二十米處就“嗄吱”一聲停住了。接著車門一開跳下一個人來。老電業抬眼一瞧,原來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方林把手一招,又揚了揚下頦大聲地招唿道:“同誌們,管子來了,快來卸呀。”喊聲一落,隻聽得“唿啦”一陣歡唿,一群被老電業涼水澆的垂頭喪氣的年輕人就蜂擁而至把卡車圍住了。人們抬的抬,扛的扛,那自覺勞動的熱情把被老電業冷清的場麵又重新活躍起來。隻有老電業自己象根遺棄的老槐樹

    樁,孤孤伶伶地立在組裝台上。接著一陣秋風吹來,使他感到不但身上發冷,就是內心也有些冷冰冰的了。對於身處領導地位的他來說,他走到哪,哪裏就是笑臉熱情,不管真的假的,那場麵總是熱的,象今天這樣冷還是第一次。他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倒背雙手在組裝台上嗵嗵地走了幾趟,又放下手來把自己的手骨節捏得嘎崩嘎崩地響,然後緊握成拳在空中揮了幾下,似乎在試自己那雙權力在握的手還有沒有力量。也許用力過猛或許氣血不調,結果不但兩臂酸麻,就連關節兒都被扭疼,看來已經不那麽得心應手了。如果把力比著鞭子,那不就是鞭長莫及了麽。官升脾氣長,位高架子足,在這個工地上他的權力還有誰能超過。因此當他看到那下車伊始的人就是方林的時候,使他想起了當年那個娃娃,一個倍受苦難的娃娃,又使他想起長大後的這個娃娃,在一些原則問題上和他的不同看法和爭辯就使他的氣不打一處來。變了變了,變得沒大沒小起來。他雙手叉腰提高著嗓子喊道:“小方,你跟我過來!”

    聽到喊聲,方林忙放下肩上的鋼管,滿頭是汗地跑步來到組裝台下,仰首望著老電業問道:“主任您來了,有什麽事兒嗎?”

    “哼!”老電業居高臨下把腳一跺,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是一陣風雨:“哎哎,我問你,這些寶貝高壓焊工就是你請來的?”

    “是呀!”

    “張文彬是不是又被你抽上來了?”

    “是呀!”

    “為啥不請示我?”

    “出差了嘛!”

    “所以就來個先斬後奏是不是?”老電業的氣更大了。“你是不是一個黨員?是不是一個幹部?嗯?你的組織觀念跑到哪裏去了?”

    “那是你忘了,我早就請示過你嘛。”方林並沒有起氣,他邊擦汗邊說:“誰知你不願多交學費呢,可是現在返工量那麽大,不幹不成啊,所以我就請示了局裏,上麵讓我們邊幹邊學,因此業餘時間讓張文彬講理論就辦了起來,這有啥不可以呢?”

    “可以個屁!”老電業一聽爆跳如雷:“你這是有意拆我的台,跟我唱對台戲,我不讓非高壓焊工上陣你偏要上,我幾次叫老張下去改造,你偏偏幾次抽他上來。你說說還把我這個主任放到眼裏沒有?”說著他狠狠 地一跺腳說:“我就不相信搬不掉這個絆腳石,從明天起你就不要行使副主任的職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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