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些年氣候多變,特別是北國霜天,緊接著從西北利亞刮來了一股股刺骨的寒流,正準備擴建的電廠二期工程由於受到寒流凍結起來了。

    這一天老電業正主持落實汽輪發電機本體及附屬設備的國外到貨情況,突然會議室的門“哐啷”一聲被推開,梁德明總工程師急步走了進來,隨著一股刺骨的寒風也隨身帶進來了。這個平時溫文爾雅、心平氣和的老工程師今天滿臉變得鐵青,銀白的頭發仿佛被塑風吹結的冰花都豎了起來,真有怒發衝冠之狀。會議室的氣氛也隨著梁總的怒氣一下子變得嚴肅、靜寂起來。大家都吃驚地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老電業站了起來,從梁總那嚴峻的神態中,他就意識到不是一般的事情發生了。梁總是專程到部裏供應司去落實國外進口發電設備的,根據合同應是去年年初交貨,誰知一拖再拖。這次去的快,迴來的也急,看樣子是涉及到工程命運的大事情。於是他走到梁總的麵前低聲地問道:“夥計,是不是三號機組的交貨時間推遲了?”

    梁總把嘴角痛苦地朝耳朵根拉了拉,從皮夾子裏拿出部和局的通知來一抖說:“不是推遲,而是不交了。”

    “為啥?”

    “合同作廢了嘛!”

    “怎麽不守信用呢?”

    “嗨!”梁總隻是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麽。

    這簡單的迴答和形態可把老電業激怒了,他抬眼凝眉從窗口望去,隻見廠房那高大的煙囪冒著清淡的煙塵。按設計,這是四台鍋爐的出力,可是現在隻裝了兩台,還有一半的作用沒有發揮,原因就是機組中的鍋爐沒有裝上去,一切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接著他低下頭來,用那厚實的手巴掌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擊,隨著茶杯鋼筆和日記本也都跟著跳了起來:“真是豈有此理!”他氣的臉一紅一白,兩個腮幫子也急促地鼓動,比梁總的怒態突出多了。“這叫什麽援助?這叫什麽主義和精神?純粹是掛羊頭賣狗肉!這幾年逼著我們勒緊褲帶,把上等土特產拿出去換鐵疙瘩,他們還嫌肉不肥,大豆不勻,蘋果不大。”說著從衣兜裏掏出兩個金黃色的大蘋果朝桌子上一扔道:“就是這樣的好東西,被退迴來了,我們隻有出口轉內銷,同誌們看看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還不是欺我們工業不發達!”張啟忠激動的胡子一翹一翹的。“用我們的話說這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會議室裏一陣沉默,雖然開會的人不多,但人人都憋著一口氣,唿吸也顯得十分急促,鼻孔裏、嘴巴中好象有一台鼓風機似的吹動著一條條小白龍進進出出,胸脯也象怒海般地起伏,一種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如同那兇湧的浪濤在衝擊著虛偽、霸權和指揮棒。決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伎倆來封鎖、扼殺、窒息我們。這時窗外、門外也出現了許許多多的人影。近百年來,對外來者,中國人都有相同的感受,共同的命運把大家緊緊地聯係在一起,相依為命的感情又使人牢牢地抱成一團。他們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一道道逼人的目光就如一把把利劍劈了進來,人們的情緒已經達到了點火就著的邊沿,就象一座火山馬上就要爆發。

    “不交貨我們自己造!”

    “對,國家有尊嚴,人民有誌氣,卡我們發電設備,卡不住我們自力更生的精神。”

    “幹啊,人有臉,樹有皮,不蒸饅頭爭口氣!”

    人們唇槍舌劍地提出質問,進行聲討,屋裏屋外一片抗議之聲在迴旋。

    老電業餘怒未消,他站起來環視了一下憤怒的人們說道:“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叫做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咱們看清楚了就行了,還是讓梁總說說部裏的意見吧!”

    梁總氣白的臉還未緩過來,他一咬牙又把嘴角痛苦地朝左拉了拉,推了推眼鏡說:“同誌們請靜一靜,大夥兒的心情我很理解,說卡,其實也卡不住咱們,外國雞飛了有中國雞,咱們的雞窩裏也能飛出金鳳凰。部裏說我們不但能製一般的發電機,就是目前世界上先進的雙水內冷發電機也能製造了。”梁總比剛才平靜多了,慢慢地臉也舒緩了過來。“咱們的周總理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也早就有了準備,在上海已經著手製造了,而且第一台就給我們。”

    聽到這麽一說,會內會外的氣氛活躍起來,爆風雨般地掌聲經久不息,好象擺脫了一身羈絆自己要展翅高飛了。

    二

    人們都還記得,那是初秋的一個上午,低空堆著厚厚的烏雲,陰霾的天氣顯得格外悶熱和潮濕,撕下一塊雲片似乎都擰出水來。為了向十一周年國慶獻禮,工人們正在日以繼夜地進行二號汽輪發電機組安裝就位。快到中午時分,突然從專家辦公室走出一個中等個頭的人來。這人急急忙忙拐了幾個彎兒就蹬蹬蹬地朝正在吊裝的汽輪機平台走去。他穿著月白府綢襯衫和米黃色凡爾丁褲子,腳踏一雙油亮的水牛皮鞋,他就是這些年來降降升升、沉沉浮浮從一條奇巧道路爬上來的專家辦公室主任二曹操。他今天帶著特殊的使命,行走時都好象帶著強大的衝擊波,既風風火火,又毛手毛腳,威風凜凜地沿著湖綠色的鋼梯通通地走了上來。來到平台上雙手往胸前一抱,眯著眼睛伸著細長的脖子,叉開兩條腿轉了半個圓圈,還未站穩就朝拿著紅綠旗正在指揮吊裝的張啟忠扔了一顆炮彈:“喂,老張頭,你趕快給我停下來!”又對找中的張文彬道:“老張,你也跟我停下。”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在場的人都驚訝了,不知發生了啥事情。因為爭取“十一”發電這是部裏局裏早就定下來的,一個專辦室主任有啥權利讓停工呢。但看到對方那威威嚴嚴的神氣,又不知有了什麽變化。人們迷惑不解了,常言道:龍憑雲水,虎憑深山,老婆憑借權力漢,可是他已經小權在握,又在借啥力量去登高啊。可是指揮吊裝的張師傅更有一付強勁,好象根本就沒有聽見。他仍就吹著口笛,指揮旗照樣在飛舞。在他的心目中,好象根本就沒有這個愛借別人的光來炫耀自己的曹超仁。這舉動可把那位視權為力而又躍馬揚鞭的二曹操氣壞了。幾年來,他把權力當成槍、當成劍,有誰敢在槍劍之下抗衡呢?可現在居然有了。他無名火直冒三丈,一雙對上溫柔的眼睛突然變得兇狠起來。鼻翼也不停地煽動著,心想:這還了得,這些人眼睛裏簡直沒有我這個領導了。於是他朝前跨了兩步,把雙手往腰間一叉又厲聲地吼道:“喂!老張頭子,你耳朵聾啦,嗯?我叫你停下就給我停下嘛!”哪曉得老張頭不吃他那一套,使他有點鞭長莫及了。而且張師傅還居高臨下地瞪了他一眼,高聲地問道:“為啥?”

    二曹操也把眼一輪答道:“專家不同意,這下明白了吧?”

    “什麽,他們不同意,屁!”這幾天張師傅就聽說北國霜天凍結了發電設備的進口貨源,心裏就憋了一肚子氣,現在又聽二曹操這麽一嚷,心裏頭那團火就要噴發出來。他對二曹操說:“別拿外人來壓服自己,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事,別人無權幹涉。”

    “我是中國人!”

    “那你是在代表誰說話?”

    這突如其來而又有分量的話使二曹操倒退了兩步,他氣得渾身發抖,把捏著的拳頭舉過了頭頂:“好個老張頭呢,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專家和領導?”接著又把那舉著的手揮了幾下,對開天車的郭雲喊道:“開車的是小雲嗎?我命令你趕快給我停下來!”但是那電動卷揚機還是在轉動,汽輪發電機也在速速地上升,迴答他的是郭雲那雙犀利的眼睛。

    他氣得大吼一聲:“哼!好哇,你們連領導的話都不聽了。好,你們等著,你們等著!”說完氣唿唿地走了。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二曹操跟在兩個身穿鹿皮夾克的彼得羅夫和依萬諾維奇的屁股後頭趾高氣揚地來了。這時汽輪機已經就位,人們正在用專用工具擰那碗口大的螺絲帽。兩個專家看了攤開雙手,聳著肩直搖頭,帶著冷嘲熱諷而又無可奈何的口吻說:“好好,那就讓上帝保佑你們發電吧!”說完轉身走了。可是專辦主任曹超仁沒有動,不但神氣失去了大半,而且還象一個失去依靠的孩子張嘴凝目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當北國的那股寒風更加猛烈地刮來時,他才感到應該表白一下當時行為了。於是他既帶著內疚,也裝著笑臉,見人就講,逢人便說,同時還清淚長流自動地在會上做檢討: “……我,我還不是為了做好工作,電力工業是一門深奧的技術嘛,我們底子簿,條件又差,想借助人家來發展我們,誰知,唉,誰知別有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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