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醒狹長的金色眼睛裏沒有眼白,他用這雙可怖的眼睛緊盯白蟾,緩慢地說:“那就由我來當唯一的籠主。沒有現成的門,我就鑿一道門。” 安流趕到,見到眼前情況慌得魚鰭亂擺。 “對不起,”樊醒對安流說,“餘洲必須迴去。” 骨刀漸漸收攏。 忽然,白蟾雙手猛地膨脹,十指抓住樊醒尾巴,生生扒下數片鱗甲! 樊醒痛得一抖,隨即便見地麵生出千萬根須,爬上樊醒軀體。鳥籠中植物眾多,白蟾控製植物根須,與藤蔓頑抗。骨刀被這些根須牽扯,漸漸張開,在樊醒注意力分散的瞬間,白蟾獲得了掙脫的機會。 他一躍而起,趁樊醒不能動彈,伸長雙手,插入鱗甲剝離的傷口。 樊醒倒吸一口涼氣:白蟾已經在吸收四個籠主的過程中無師自通學會了技能,他正在吸收自己的軀體。 安流狠狠用魚鰭拍打白蟾後腦勺,白蟾晃動腦袋,從他肩膀後側鑽出來的那個怪東西抖個不停,極為興奮。 金色的雙眸裏毫無情緒,樊醒微微低垂透露與眼皮,歎了一聲:“你啊……” 在白蟾看不到的地方,安流看見了細小的淺灰色藤蔓。 藤蔓從樊醒身後潛入地下,悄悄爬行,從白蟾背後的地麵鑽出。它們尖銳、鋒利,無聲旋轉凝固,銳刺一樣,直指白蟾左背。 白蟾根本沒有察覺。 一塊石頭砸來,正中白蟾額頭。 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 逃跑的猴臉小孩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幾十個嘰哇亂叫的小獸左蹦右跳,抓起樹枝、石塊,紛紛朝白蟾砸來。 白蟾一怔,憤怒低吼:“殺了你們!” 他扭頭狠瞪那些猴臉小孩,在看清它們模樣之後,左眼忽然狠狠一疼。 瞬息間,那顆血紅的眼球褪淨了顏色。 猴臉小孩蹦得更激動了,它們嚷著誰都聽不懂的聲音,嘰嘰喳喳,想靠近又不敢,不停拉著自己圓耳朵嚷嚷。 白蟾的左眼疼得他失去站立的力氣,仿佛有人腦袋裏狠狠揪著他的血管。青白色的左眼流下了眼淚。他鬆手倒地,大口喘氣。 根須失去控製,緩慢迴縮退離。猴臉小孩小心翼翼圍攏過來,它們隻一心盯著白蟾的左眼。 那曾經借助人類軀體,成為他們首領的左眼。 陌生的記憶進入白蟾意識。 女孩視野低矮,在密林灌木中跌跌撞撞。她學習人類的語言、行動,她給小猴兒起名字,學它們爬樹、下水撈果子。她跑進森林深處,和猴兒一起生活,一天天的,看見身邊的小猴們四肢變化,成了有一張猴臉蛋的小孩子。 那時候溪水仍清澈,山林綠得濃鬱。 火燒得越來越大,白蟾兩顆眼睛的血色全部褪去,他躺在地上,被煙嗆得難受。 “……安流,哥哥。”他說。 安流幾乎撲到他臉上,魚鰭溫柔撫摸白蟾的麵頰。 “樊醒。”白蟾又說。 樊醒隻在附近“嗯”了一聲。 白蟾的意識裏仍有相互纏鬥的東西。左眼依舊疼痛,他從左眼儲存的印象中看到了曾經的“鳥籠”。 黑龍的“鳥籠”。他的“鳥籠”。屬於小遊和所有生命的,生機蓬勃的“鳥籠”。 他轉頭看自己肩膀。那個古怪的腫塊像一顆腦袋,白蟾認不出它屬於誰。 嘶嘶的說話聲,那東西試圖表達。 “快,樊醒。”白蟾用清晰的聲音說,“立刻,殺了我。”第87章 骷髏紅粉(25) 地麵上,餘洲等人正在空曠處等待。 白蟾和樊醒隨戰鬥落地時驚天動地,半個“鳥籠”受到影響,正在逐漸崩裂。餘洲和許青原一人攬住一個夥伴,往空曠的地方狂奔。餘洲遠遠看見樊醒和白蟾墜落,之後發生什麽,他完全不知曉。 火越燒越大,天空被燙成血紅。 “你看到了嗎?”骷髏問餘洲,“剛剛的……樊醒。” “嗯。”餘洲答。 “害怕嗎?”骷髏問,“那可真的不算是一個人。” 餘洲平靜道:“他本來就不是人。” 骷髏看他一會兒,笑道:“你們倆真是有意思。” 兩人身後,柳英年就著火光察看自己的左臂。左臂已經腫成原本的兩倍大小,皮膚之下的觸須沒有再攀爬延伸——但它們在繁殖。 它們吸收柳英年手臂的血肉,增長、粗壯,變化成另一種東西,爬蟲般在手臂上突起。 柳英年一點兒不覺得疼,他怔怔看自己手臂逐漸生變,良久才抬頭注視天空。 隻聽見嘭的一響,遠處飛起一團影子。是大魚骨骸拎著白蟾軟綿綿的身體騰空,樊醒緊追其後。 “安流——!”他們聽見樊醒甕聲甕氣大吼,“把他放下!” 安流隻顧著疾飛,根本不迴頭。 餘洲忽然晃了一下,安流和樊醒的情緒前所未有的強烈,憤怒、悲哀、不舍、痛苦,餘洲瞬間幾乎被擊倒。他扶著身邊巨石蹲下,發現自己正在流淚。 “你哭什麽?”骷髏問。 餘洲無法迴答。安流的情緒第一次完全壓過樊醒與餘洲自己的情緒,他整個腦袋充滿了嘶吼: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不行,餘洲完全不知道。他不停流淚,胃部抽搐欲嘔,甚至跪趴在地上發抖。 安流、白蟾和樊醒越飛越高,鑽入煙霧與天上濃雲,完全看不見了。 怒潮般的痛苦讓餘洲頭暈腦脹,他重複安流的話:“不行……不行……” “鳥籠”中充斥風聲、樹木在火焰中燒烈的劈啪聲、鳥兒與猴兒的哀鳴。餘洲耳朵嗡嗡作響,他聽見柳英年和許青原的聲音,像隔得很遠很遠。 “我算是正常人類麽?”柳英年問,他的聲音冷靜了許多,近乎麻木的平穩,“看看我的手,帽哥。我可能會死在這裏。” 許青原斬釘截鐵:“別胡思亂想。” “你們見到薑笑的話,記得告訴她我很想她。”柳英年從背包裏扒拉出自己的筆記本,“還有這本本子,你幫我帶迴去。裏麵記載的事情很重要,說不定可以給現有的《灰燼記事》增加一些‘縫隙’和‘鳥籠’的佐證。” “你自己帶迴去,別給我。”許青原冷漠地說,“別忘了,我跟你們不是同個地方來的,而且我根本不想迴去。我隻要活下來,就算隻能在各種‘鳥籠’裏輾轉,我也隻想活下來。” 他指著自己腦袋:“你不能理解腦袋裏被人裝了芯片,一生都被監視的感受。” 火光照亮他們半張臉,許青原瞪著柳英年,半晌放緩語調:“這麽重要的東西,自己保留著,親手交給你的上司。說不定你們調查局還會破例給你晉升,你從實習生直接成為正式員工,這是個機會。” 他強行拉開柳英年背包拉鏈,把筆記本塞了迴去:“別說氣餒話,薑笑在等我們去接她。” 柳英年:“……”他沉默領受了許青原別扭的溫柔。 天空中的濃雲忽然炸開了。 餘洲和骷髏一直緊盯著上方,肉眼可見,有什麽在密雲上方爆裂,隨即密雲被卷動的氣流吹開,露出了燦爛的天空。 “……白蟾!”餘洲失聲。 天空中隻看到樊醒蒼白的軀體,還有安流傷痕斑駁的骨骸。 白蟾消失了。 在濃雲的缺口處,爆裂開的什麽正隨氣流起伏。它們像黑色的碎片,漸漸褪色,成為了雪一樣白的、閃動微光的東西,一部分降落,一部分上升。 餘洲聽見自己的哭聲,幾乎哽咽。那不能流淚的夥伴借用他的眼睛哭泣,雪片般的碎屑紛紛落在安流和樊醒身上,很快又被風吹散了。 降落下來的被火熱的氣流燎燒,成為灰燼。灰燼不斷複生、飛起,無窮無盡一般,朝四麵八方飄散,漸漸覆蓋了整個“鳥籠”。“鳥籠”中仿佛落下一場大雪。 輕盈的、繼續上升的,色彩逐漸燦爛起來。烏黑的碎屑變成了更豐富耀眼的顏色,它們嵌入漆黑的蒼穹,成為星星、雲係,一條燦爛的龍橫亙天空。它將永遠與這個“鳥籠”共存,不會死去。 仿佛樹木被折斷的脆響一聲接一聲傳來。銀白色的高塔雲外天逐寸崩裂,巨大的碎片還沒落地已經在風中化為粉塵。粉塵與雪一般的灰燼糾纏在一起,濃霧一般統轄了開闊的雲遊之國。 白色霧氣中,古怪的鳥兒和猴臉小孩呆呆站立。猴臉小孩的人類軀體長出了濃密毛發,它們恢複成一個又一個的小猴子,嘰嘰喳喳,慌張亂蹦。鳥兒們從樹上栽倒,身體伸長、舒展,重新生出了四肢。 “鳥籠”裏很快充滿了各種人聲,歡笑、哭泣、驚悸,人們看看餘洲等人,很快轉身去尋找自己的朋友,念叨城鎮裏的生活。 他們連頭發都是白的,粉塵與灰燼捏成的人偶一般。很快,人偶開始碎裂。人們彼此間親切的話還沒說完,便發現同伴一個接一個消失了。 他們怔怔站著,看自己逐漸碎裂的雙手雙腳。 “原來我們死了。”驚詫之後開始說笑,“居然已經死了啊?哎呀,這個鳥籠,真是……” 濃霧之中佇立的人們,血肉消失了,僅剩一具具骨架。骷髏吃了一驚:“咦?!” 骨架們相互抬手道別:再見了。再見呀。後會有期。真舍不得。我還想再看看那條龍。 他們還朝呆立的曆險者揮手:別死了。找出離開這個鬼地方的辦法。要迴去啊!一定要迴去!! 樊醒落地瞬間,卷起了小小的旋風。旋風過處,就連骨架也灰飛煙滅了。 他手中虛虛握拳,變成了小魚幹的安流躺在他掌心裏,抱著一小截折斷的龍角。 龍角在空氣中散逸。魚幹在樊醒掌心裏爬來爬去摸索,小聲地:“白蟾……白蟾呢……?” 餘洲從地上一躍而起,衝樊醒奔來。樊醒已經恢複人形,隻有一雙眼睛還殘留著近乎透明的金色。他合上眼皮,下意識後退一步,被疾衝的餘洲緊緊地抱住。 魚幹從他掌心跳出,落在餘洲頭發上,用頭發蓋住自己。很快餘洲的頭發就濕了。 樊醒猶猶豫豫,撫摸餘洲頭頂,輕聲問:“……你看到真正的我了?” 餘洲抱住他肩膀吻他,並不迴答。 忐忑從胸口消散,樊醒把餘洲抱得更緊了。他不需要再問。 失去了白蟾,魚幹很久都緩不過神。 它想帶白蟾離開,但飛上高空後茫然了。白蟾無法離開雲遊之國,他是籠中囚鳥。最後的時刻,清醒的白蟾抱住了安流。他喊安流哥哥,跟他道謝,又反複說對不起。 安流看見他那雙原本已經恢複清明的眼睛再度被血色緩緩浸染。樊醒就在這時衝了過來。 魚幹無法安眠,它躺一會兒就受驚般跳起來,念叨著白蟾、霧燈這些名字。骷髏允許它躺在自己頭頂歇息,魚幹哭個不停,眼淚淌過骷髏眼窩,像是它也一起哭著。 “現在你是唯一的籠主嗎?”柳英年問樊醒。 此時眾人正在空地上歇息。“鳥籠”中所有的生物都已經化作煙塵消失無蹤,偌大的雲遊之國隻剩下他們幾個人。崩裂的大地尚未愈合,樊醒抬頭四望,基本地形倒是沒有太多變化,河流、山川仍在,但植物稀少,還沒恢複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