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龍山,草廬。


    皂吏將吳關送到近前,指點一句“就是那裏”,便調轉馬頭迴程了。


    吳關的目光越過草廬外圍以竹杆編織的院牆,看向了院內。院內有兩名總角之年的童子,他們身穿白衣,頭上紮兩個結,看起來十分可愛。


    人長得可愛,表情卻很嚴肅,明明已看到了院外的吳關,卻又故意將目光轉向它處,仿佛兩隻小門神,吳關看了不免失笑。


    他下馬,拍打院們。


    一名童子高聲問道:“來者何人?”


    稚氣的聲音,卻故意用嚴肅的語調,吳關噗嗤一聲樂了。


    他收起笑意,高聲答道:“我叫吳關,大理寺主簿,豐陽縣男。”


    另一名童子問道:“爵爺此來所為何事?”


    “求仙問道。”


    “爵爺稍候,我這就進屋稟報。”


    真沒那個必要,吳關懷疑,就這個破草廬,剛才三人那幾句話,屋裏人肯定聽得清清楚楚。


    但他還是恭敬道:“有勞小師傅。”


    裝,他就看著屋裏的人裝。


    一名童子進屋稟報,另一名則恢複了不去看吳關的樣子。吳關有意逗他,故意道:“小師傅,聽說山裏住著神仙,你見過嗎?”


    童子搖頭,又點頭,“跟著師傅修行,便可見到。”


    “當真?”


    “那是自然。”


    “那拜師又和條件?小師傅看看我能否也拜個師,咱們做師兄弟可好,我做二位的師弟。”


    童子的目光再次掃到吳關身上,許是覺得吳關笑嘻嘻的,很討喜,沒有出聲責怪,隻提醒道:“你莫胡說,惹惱了師傅,可不管你是什麽爵爺,要打出去的。”


    “這麽厲害?還打人的?”吳關又道。


    童子抿嘴,不再答話。


    這時草廬的門開了,一名穿白袍留黑須的青年走了出來。


    許是為了顯得仙風道骨,青年臉上擦了不少粉,但依舊遮不住已經曬黑的皮膚,反倒像一顆裹了霜的驢糞蛋子,留長須也是同樣的目的,但他年紀不夠,胡子長了隻顯得邋遢,還有點猥瑣,至少在吳關看來此人身上毫無仙氣,還不如那已死去的清淼道人。


    對方十分高冷,雖開了門,卻隻是打量著吳關,並未開口說話。


    總不好一直大眼瞪小眼,吳關便隔著院子柵欄,拱手打招唿道:“您是魏伯陽嗎?晚生特來拜見。”


    青年點點頭,揮手示意童子打開院門,並問道:“聽說吳郎遠道而來?”


    “京城而已,也不算特別遠。”吳關將馬韁掛在柵欄上,從容走進院子,“隻是公務太忙,早就聽說了您,一直抽不出空拜訪。”


    “爵爺在京城如何知道我?”


    吳關也不避諱,誠懇道:“聖上登基時,各地報了不少祥瑞,我看靈武州所報的便是您遇見神仙,在山中待了一年之事。”


    “原來如此,沒成想竟被報到了京城,”青年剛裝出一點不願出世的樣子,很快又試探道:“某不過誤打誤撞,見了仙人,怕是入不了真龍天子的眼。”


    吳關心下了然。


    許多修仙之人,滿口順其自然,其實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修仙就是個騙局,有沒有長生這檔子事兒不好說,但活著就好好享受,這才是最實在的。


    怎麽享受呢?當然是借修仙的由頭攀附權貴。


    魏伯陽野心不小,開口就問當今聖上的意思。


    可惜李世民是個實幹的,不信他這套,至少此刻的李世民年輕力壯,還遠沒到需要靠求長生來給自己安慰的時候。


    但吳關沒說破,他隻是壓低了聲音道:“魏仙人不請我進屋坐坐?有些話……還是隻對您一人說得好。”


    “對對對,我怎忘了。”魏伯陽忙閃身,讓出門口的位置,“草廬破舊,爵爺莫嫌棄。”


    “哪敢,在我眼裏您這草廬裏頭可都是仙氣。”


    吳關嘴上這麽說,可實際上,屋裏的味兒真不怎麽樣。


    草廬西北角擺著一隻丹爐,許是常年煉丹的原因,屋內有股怪味,感覺多聞一會兒就要鉛汞中毒。但也正因為在煉丹,爐子燒得很旺,屋裏很暖和。


    兩人進屋落座,吳關道:“聖上日理萬機,尤其前陣子,突厥都打到京師門口了,怕是沒空留意各地祥瑞……”


    魏伯陽麵露失望之色,吳關心道此人果然是藥農出身,雖然換了行頭,將自己包裝一番,卻著實無甚城府。


    “……不過,眼下突厥已退了兵,想來聖上有空了就會想起各地呈報的祥瑞,我看魏仙人的經曆最很特別,才來此探訪的,若此番探訪有所收獲,迴京以後我定要向聖上稟報,也好沾著您的仙氣,得些聖寵。”


    魏伯陽連連點頭,“能得爵爺另眼相看,實屬魏某大幸,爵爺若不嫌棄,便多在此地停留幾日,咱們一同求仙問道,豈不快哉。且我這爐丹藥就要煉成了,介時與爵爺共同享用……”


    可不敢,吳關心裏直發毛,畢竟三無食品,多少險境他都闖過來了,若小命交代在一粒丹藥上,那可太虧得慌了。


    吳關看了一眼屋內葫蘆狀的丹爐,未置可否,隻是道:“於我來說,聽一聽您在山中的見聞,就是莫大的榮幸,可不敢奢求魏仙人的仙藥……我……不配!”


    吳關說得義正言辭,不等魏伯陽反駁,他忙換了話題,問道:“聽說您在山中與仙人飲酒一杯,不知那仙人長什麽樣子?可是三頭六臂?又或者……”


    魏伯陽笑道:“與你我並無二致,我與他飲酒時,還以為不過是個普通隱士。”


    “那……他可對您說過什麽?”


    “不過是要一些我采的藥,我給了,他請我喝一杯酒,喝完他問我還喝不喝,我心想獨自進山,危險重重,不宜貪杯,便拒絕了……哎,早知如此,我該多喝幾杯的……而後,待我從山裏出來,便已過了一年。”


    “整一年嗎?”吳關問道:“我的意思是,您還記得具體是哪天進山的嗎?”


    “自然記得,武德年月,壬戌日,第二天師父家的二小子滿月,要洗藥澡,我進山就是去籌備草藥的。”


    “那您進山時可有什麽異象?”


    魏伯陽搖頭,“極其平常。”


    吳關有些不甘心,繼續追問道:“我聽說鎖龍山中鎖著一條燭龍,不知此事您怎麽看?”


    “錯不了,”魏伯陽道:“說不定我所見的仙人,便與那燭龍有關,說不定他就是燭龍的化身。”


    “您在此地修行,定聽說了不少關於燭龍的傳說吧?”


    吳關起身,開了窗。屋裏太熏了,待上一會兒隻覺得腦殼發漲,仿佛煤氣中毒,也不知魏伯陽是如何在此地居住生活的。


    等吳關重新迴到座位,魏伯陽才道:“我聽一名茅山道長說,燭龍能讓人迴到過去,亦可將人送至未來。”


    吳關的眼睛一亮,果然,打聽消息還是得往近處來。


    他立即做出洗耳恭聽狀。


    魏伯陽見他對此話題感興趣,便將身子向前探了探,繼續講道:“據說當年在漢末攪弄風雲的王莽,便曾借燭龍之力。”


    “那倒是個牛人,我有所耳聞。”吳關道:“聽說王莽執政後,許多舉措千古未聞。”


    吳關自然知道王莽,這位造反派皇帝的政策太過先進,以至於甚後世有學著正經百地懷疑他是個穿越者。


    魏伯陽道:“可惜窮兵黷武,燭龍也救不了他。”


    他似對曆史不甚了解,隻能講些皮毛,著急換話題道:“我就曾在夢中與燭龍神交。”


    吳關挑挑眉,“那燭龍都對您說些什麽?”


    “它昨晚告訴我,今日將有貴客臨門,想來就是爵爺您啊。”


    得,變成拍馬屁了,吳關心知這麽下去再想問出什麽可就難了,便道:“您是見過神仙的人,自可與燭龍夢中神交,我這樣的凡夫俗子,怕是無福呦。”


    “怎麽會,爵爺年紀輕輕,便得真龍天子青睞,福氣都在後頭呢。”


    吳關擺擺手,示意魏伯陽少說客套話,又問道:“您從山裏出來後,不知今夕何夕,聽說當時還被當成了一種’病‘,不知您是如何澄清的?”


    “多虧了一位崆洞道長,他細細問了我在山中的情況,說我是見了仙人。道長德高望重,經他一說旁人才相信。”


    “我可否見一見這位道長?”


    吳關的問題令魏伯陽嘴角抽了抽,臉上有點掛不住。


    他想要引起權貴的關注,按眼下的事態,這關注似乎要被崆洞道長搶去了。


    魏伯陽恨不能給自己兩個大嘴巴子,幹嘛要提那個人?


    吳關忙寬慰他道:“我去向道長了解清楚前因後果,迴去了也好向聖上稟報,否則空口無憑,聖上恐怕不會有興趣。”


    “那……也行,”魏伯陽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沒敢拒絕,“我給您引路。”


    他哪裏是引路,分明是怕吳關與崆洞道長結下私交,硬要跟去。


    他要跟著,吳關也不拒絕,任由他一路上強調所見的仙人如何神奇,還編出了與仙人後續有約的瞎話。


    聽著他絮叨,吳關甚至覺得這個雞賊的小老百姓挺可愛。


    至少他已吃穿不愁,才有心思跟人爭風吃醋,也算是幸福的苦惱吧。


    兩人騎馬行了約二裏路,來到了幾名崆洞道士的住處。


    遠遠看到魏伯陽,道士們便站定行禮,很尊敬的樣子,還有人進屋去通報。


    很快便出來了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


    老者身形強壯,一看就是過慣了風餐露宿的修行生活,很樸實,似乎換身短打就能下地插秧。這名崆洞道長顛覆了吳關對修仙之人的印象。


    相互通報姓名後,吳關得知此人名叫遊雲道人,在——吳關不大能分得清派係,便統稱為修仙圈子吧——在修仙圈子裏也算德高望重。


    吳關雖沒聽說過他,還是客套道:“雲遊道人大名早有耳聞。”


    雲遊道人不愧高門子弟,歲數也在那兒擺著,倒是淡定,“小友次來,一時打聽伯陽遇仙之事吧?”


    吳關失笑,“看來打聽此事的人不少啊。”


    雲遊道人也笑,“早幾個月門檻都要踏破了,心在倒清淨了些。”


    吳關又道:“我方才也向魏仙人打聽了不少奇聞,不過聽說您頭一個認定魏仙人有奇遇,因此特來拜訪。”


    “這算什麽,”雲遊道人擺手道:“一把老骨頭,不過是吃過見過的多些罷了。”


    “您太謙虛了,”吳關道:“您能跟我說說當時的情景嗎?就是……您聽說魏伯陽的奇遇……”


    “何止聽說,我還是他出山後頭一個見到的人哩。”雲遊道人轉向魏伯陽道:“沒錯吧?”


    魏伯陽有些緊張地點頭。


    雲遊道人繼續道:“那日黃昏,我進山吐納,見伯陽與一後生一同出山,我看到他,愣住了,他已失蹤了一年,他師傅師娘不知進山找過多少迴,村民也幫著找,我們也幫著找過啊……


    一開始我還不敢信,喊了一聲名字,他答應了,我可嚇了一跳,忙派弟子進村,去叫他師傅……”


    趁著雲遊道人換氣的當口,吳關插話道:“您剛才說,還有一名青年與魏仙人一同出山?”


    他又轉向魏伯陽道:“那是何人?”


    “一個外地人,”魏伯陽道:“我也不認得,他說在山中迷路了,我就帶著他一起出來了,僅此而已。”


    “他也是修仙之人嗎?”


    “看樣子不是。”


    “那之後呢?他去了哪兒?”吳關又問道。


    他早就留意過鎮龍山周圍的地形,此地偏僻,又不在兩城之間的固定道路上,除了修仙之人,有外來人的可能性極小。


    魏伯陽不答話了,一個雲遊道人分享他的關注已經讓他十分不爽,此刻又多出一個陌生人,他不願多聊這些。


    還是雲遊道人沉得住氣,他道:“我記得那後生,長得高高壯壯,卻好像……有點癡傻,不知今夕何夕……我後來迴想,總覺得或許那後生也見過仙人。”


    吳關自袖內摸出一張畫像。


    石不悔的畫像。


    “您瞧瞧,那後生是否長這樣?”


    雲遊道人和魏伯陽一同湊了上來。魏伯陽的臉色更加難看,顯然,他已經無法挽迴這次交談跑偏。


    “正是此人。”


    雲遊道人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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