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癸亥。


    燕子來長安這天,中山王李承乾被立為太子,時年八歲。


    閆寸和吳關的官位雖不高,但因為參與了玄武門之變,與李承乾打過照麵,李承乾便提議邀他們入宮觀冊封禮。


    李世民同意了。


    因此這天兩人沒空招唿燕子,隻好提前字書信中說明盧家鋪麵的地址,讓其到了長安後直接去找盧傾月。


    燕子找到了盧氏布帛行,向掌櫃詢問盧傾月的所在,後堂賬房的盧傾月聽到了,探出個腦袋,問道:“您是燕子?”


    “是。”


    “那就對了,某正是盧傾月,盧關的大哥。”


    “他叫吳關。”燕子糾正道。


    盧傾月堆笑的表情一滯,再往後的笑就有點僵硬了。


    “是是,咳咳,小弟自己……改了名,那什麽,商隊已準備妥當,可隨時出發,不知咱們此行去哪兒,要采購些什麽帶去販賣。”


    唐代商隊都是雙向販貨,以盧家商隊為例,他們從江南運來上好的布帛絲錦,又在長安采購皮革,運往江南。


    因此,此番出長安,他們要帶足目的地所缺的貨物,賺上一筆。


    燕子從衣襟內掏出一張清單,“帶這些東西。”


    盧傾月接過清單,低頭看著,“這……布帛?”


    盧傾月不敢相信,“咱們自家可就是開布帛行的,哪兒有把貨往外運的道理?”


    “這我就不清楚了,清單是吳關列的,”燕子道:“不過,他信中也說了,若你不同意,就問一問前段時間壓下的貨,你多久能賣得出去?尤其是先太子在位時囤的那批藍灰粗布。”


    先太子在位時,盧家憑借關係給軍隊供貨,一些唐軍所穿的鎧甲,其內襯就是用盧家的布做成的。


    這筆買賣量大又穩定,因此盧傾月囤了很多貨,先太子一倒,這些貨自然就砸在手裏了。


    “那……盧……吳關的意思是?”


    “天涼了,北境守軍也該發夾袍了。”燕子道。


    “誒誒,明白明白,”盧傾月大聲對外間的掌櫃道:“快去盤貨,看看庫裏還有多少灰藍粗布,都拿出來,準備裝車。”


    盧傾月知道吳關跟尉遲將軍有些交情,卻不知他這麽快就拿下了軍中的生意。要知道,那可是父親經營了一輩子才徐徐圖來的成果。


    燕子共在長安停留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車隊準備妥當,一行人出了城。


    盧傾月的態度有些小心翼翼,一開始他以為燕子知道自己曾虐待打罵吳關,因此沒什麽好臉色,後來他發現好像燕子對每個人都是黑著一張臉,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出長安的第四天,兩人已有些熟絡,至少在盧傾月看來是如此,反正他跟燕子商量諸如是否進城休息,是否紮帳過夜之類的正經事,燕子雖惜字如金,但終究會給出答案,而他想跟燕子聊聊別的,拉近關係時,對方雖不答話,卻還是會聽一聽他的話。


    就在這天夜裏,眾人在野外紮帳準備休息時,有馬蹄聲傳來。


    是個數十人的小隊,從商隊背靠的山上俯衝而下。燕子第一時間做出了判斷。


    他一手按刀,一手執弓,橫在商隊和馬蹄聲傳來的方向中間,並對商隊眾人大聲嗬道:“退後!”


    “退啊!快退!”盧傾月拉著頭馬的韁繩,奮力向後扯,並吩咐道:“棍棒都拿出來!”


    百姓不得私藏兵器,因此商隊隻能用棍棒防身。


    十個彈指後,一隊山匪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諸位兄弟,”燕子從腰間錢袋內掏出三塊碎銀,二十兩的樣子,道:“我們路過,多有叨擾,奉上一點心意,還請允我們在此宿上一宿。”


    山匪頭子伸手,燕子便將三塊碎銀拋了過去,山匪頭子一把接住,掂了掂。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彪形大漢,是山匪當中體型最壯的,身穿粗布短打,虎皮斜肩馬甲,腳蹬一雙皮靴。


    這身打扮,再配上亮堂堂的禿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花和尚。


    掂完銀子,山匪頭子沒搭理燕子,而是大聲對手下道:“瞧瞧,我羅三爺竟混到了這般田地,這點碎銀子就想打發咱們。兄弟們,這錢夠咱們喝酒嗎?”


    “差得遠哩!”山匪們大聲嚷道。


    燕子又從錢袋內摸出三塊碎銀,拋給自稱羅三爺的山匪頭子。


    羅三爺和眾山匪重複了剛才的對話。


    燕子第三次掏銀子時,盧傾月不淡定了,他躲在最後,扯著嗓子大聲喊道:“我們所運的可是官貨,還有尉遲將軍親手簽發的文牒,你們莫得太過分!”


    “哈哈哈!鳥文牒!爺爺可不識字!”接住燕子第三次拋去來的銀子,羅三爺還想故技重施。


    就在他的問話才說出一個字時,燕子已出手了。


    隻開了一次弓,卻射死了三個人。羅三爺,以及他左右最親近的兩名手下。


    每個人眼窩裏都插著一支箭,箭插得很深,已穿透眼窩,插進了大腦。


    中箭之人墜馬,無意識地抽搐著。


    原來燕子開弓時,一次就架了三發箭矢。這意味著,這次出手他需花費平時三倍的力氣。


    例無虛發。


    “你們有多少人?”燕子道。


    這問題並不需要迴答,他掃視一眼,便有了答案,“三十三個,死了三個,正好還剩三十,我一次最多可發六箭,隻要五次,就可殺死你們所有人。”


    說話時燕子的聲音很低,他一點都不想震懾對方,隻是動手之前隨便算一算,像個做算術題的孩童。


    可他越是如此,對方越是膽戰心驚。


    此刻,他的右手已從箭壺內夾出了六支箭矢。


    “你們還不走?”燕子道。


    迴答他的是一支箭。對方也有弓手。


    顯然,對方弓手打算擾亂燕子的攻擊,隻要給同伴爭取兩個彈指的時間,讓同伴近了燕子的身,車輪戰難道還磨不死他?


    燕子的箭後發先至。


    六支箭,三支射向弓手——對方隻有三名弓手,另外三支射向衝在最前頭的三人。


    燕子偏頭躲過唯一能命中他的一箭,又朝人群掃了一眼。


    五名山匪當場斃命,還有一人肩膀中箭,摔下馬,沒死。


    最終,燕子的目光落在了那負傷的山匪身上。


    “生疏了啊。”燕子喃喃道:“果然每日都需練習。”


    依然是自言自語,好像那群山匪在他眼中已是死人了,根本不值得廢話。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燕子,山匪盯著他,商隊眾人亦是如此,所有人都清楚,他一人的舉動足以決定整個戰局。


    周圍安靜極了。


    眾人不說話,燕子也不說話,他在等待山匪們的決定。


    終於有山匪做出了決定。


    有人扭頭逃竄,一帶頭,山匪們就如退去的潮水,紛紛撥轉馬頭,比來時跑得還快,連頭領的屍身都顧不上帶。


    燕子下馬,走到羅三爺的屍體邊,伸手在他懷中掏了一會兒,將剛才給出去的九塊碎銀子掏了迴來。


    你瞧瞧你,見好就收還能撿一條命,現在好了吧。


    這話自不會是燕子說的,他對活人都不怎麽說話,更不會將字句浪費給死人了。


    這是盧傾月腦補的話。他突然覺得,自認為跟燕子熟絡,甚至跟人家稱兄道弟,這事兒太不靠譜了,他一點都不了解燕子。


    燕子是吳關派來製衡他的,以防備他天高皇帝遠地搞什麽小動作。對這一點,盧傾月心裏還是有數的,但他怎麽都沒想到,吳關竟然會派一個武力值如此爆表,甚至有些變態的家夥來盯他。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若敢有二心,燕子會毫不猶豫地射穿他的腦袋。


    不敢想不敢想。


    盧傾月擦擦額角的汗,迎到跟前,恭恭敬敬地商量道:“您看……現在咱們怎麽辦?還……還在這兒紮帳嗎?”


    “繼趕路。”燕子道。


    “是是。”盧傾月忙招唿眾人歸攏東西啟程,又加固了捆綁固定貨物的繩子。


    若燕子不說,眾人在這裏也休息不踏實,誰知道那些逃走的山匪會不會招來更多人,深夜對他們進行報複。


    燕子確實厲害,可他終究隻有一個人。


    連夜趕路雖辛苦,但沒人敢抱怨,隊伍沉默行進,速度奇快。


    趕了一個多時辰,就在眾人逐漸放慢警惕時,一直沉默的燕子突然開口問盧傾月:“若沒有我,你如何應對剛才的情況?”


    盧傾月一愣,媽呀合著還帶隨時出題考校的?果然是個變態。


    他不敢多想,忙答道:“遇到匪徒,通常不會硬碰硬,先保人,人若保不住,貨肯定是保不住的。”


    “具體點。”


    “誒誒,就拿剛才的情況來說。我會先奉上銀錢五十兩,同時告知對方我們的背景,諸如我們是給北境唐軍運送製作冬衣的布匹,這樣對方多少會有所忌憚。”


    “你趕上好時候了。”燕子道。


    “這……怎麽說?”盧傾月低著頭,謙虛求教。


    “若擱在隋末亂世,百姓對官府怨聲載道,落草為寇的又是對官府怨氣最重之人,你挑明與官府的關係,豈不是找死?”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盧傾月道:“朝廷是朝廷,北境守軍是北境守軍,隻要是唐人,就沒有不愛戴北境守軍的。”


    “這倒是實話。”燕子道:“可若你亮明身份,又給了錢,依然填不平他們的貪欲,又當如何?”


    “山匪所圖是錢財,頂破天就是打劫了我們的錢和貨,那些窮兇惡極殺人越貨的畢竟是極少數——至少盧家還沒遇到過。


    錢和貨可以給他們,但到了下一處城坊,我們亦要找官府報案的。


    若隻是普通的劫掠財物,又趕上個草包老爺,官府或不管,可若被劫掠的是軍需物資,尤其北境守軍的軍需物資,那就不同了,就算青天老爺不管,當地守軍將領也要管的,多數時候官府或軍方都會出麵,與山匪交涉——您要知道,那些敢明目張膽攔路打劫的山匪,多少都與本地衙署有些關係,說不定本地官員還從他們手裏拿過好處哩,所謂官匪勾結……


    一番交涉後,通常貨都能拿迴來,錢當然就不用想了,因此我們走商之人有句話:貨滿錢半。


    多帶貨,而現錢,隻要帶平日出門的一半就好,這樣被搶了去也不會吃什麽大虧……”


    燕子皺眉聽著,他沒想到走商竟還有這麽多門道。不可否認的是,走商之人除了辛苦,也確實很危險。世道艱難,人活著不易啊。


    諸多想法和感慨在腦海中饒了一圈後,燕子才反應過來:不對啊,我問這些隻是想確定一下,吳關那小子不會把我當成走商的苦力,以後專門給他家的商隊保駕護航吧。


    看來他家的商隊也算經驗豐富,即便我不在,也能應對匪徒之類的麻煩。


    如此看來,隻是走這一趟,盯一盯盧傾月。


    這麽想著,燕子漸漸放下心來。


    他堂堂一個在道上赫赫有名的殺手,為了一個女人淪為鋪麵裝潢的監工,就已經夠磕磣的了,再淪落成走商護衛……殺手不要麵子的啊?


    “哦。”燕子隨口迴應了盧傾月一句,單方麵結束了談話。


    盧傾月:……


    盧傾月:我特麽說了半天,口水廢了兩斤,你給我“哦”?“哦”是啥意思?


    此刻,長安城,閆寸和吳關的住所。


    向來一覺到天明的吳關做了個十分可怕的噩夢,突然驚醒。


    睡意全無,他幹脆起身。


    下床時差點踩到一隻小熊。


    小熊不老實,從“窩”裏爬了出來。


    窩是用舊被褥疊成的,半張坐榻大小,兩條犬兩隻小熊均睡在上麵。經過幾天接觸,巴圖和卡曼已習慣了兩隻小熊的存在,甚至它們還允許小熊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


    吳關輕手輕腳地去到灶間,熱了一碗羊奶,用小木勺給兩隻小熊喂了一次食。


    他動作很輕,可閆寸睡覺更輕,吳關剛一起身時,閆寸就醒了,幹脆睜眼,看著吳關給小熊喂食。


    “吵到你啦?”吳關輕聲道:“抱歉啊。”


    “無妨,也不知商隊走到哪兒了。”閆寸道。


    “應該快了,我算著再有兩天他們就能到太原,那是當今皇族的發祥之地,但願能給咱們帶來好運吧。”


    “有沒有好運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人家燕子剛跟荷花互有好感,就被你派出去走商,硬生生拆散……嘖嘖。”


    “別說得那麽難聽嘛,我是給他們創造機會,小別勝新婚,你懂不?再說了,嫌在鄂縣無所事事整日黑著一張臉的是他,有了活計又不滿意依舊黑著臉的也是他,好事還能都讓他占了?做人嘛,知足常樂。”


    閆寸一口老血噴出來,“所以,你給一個殺手找的活計就是……走商?”


    “咳咳,不要在意那些細節,正所謂……咳咳……幹一行愛一行。”


    “我決定明天派你負責大理寺的掏糞工作。”閆寸認真道:“相信你一定能幹一行愛一行。”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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