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辛巳,尉遲將軍率兵於涇陽大破突厥。


    戰報送迴長安,京師振奮。


    之前的七天,李世民接連收到十餘份加急戰報,均是戰敗求援。


    突厥兵在梁師都的調教下勢如破竹,屢戰屢克。漢人的城池竟如紙糊的一般,即便隋末,漢人的土地也從未如此摧枯拉朽般地被突厥侵占。


    這是李世民登上皇位的第十七天,是他登基後首次麵臨重大挑戰。


    他是個馬上皇帝,從不害怕打仗,至今為止他還未吃過敗仗。


    “吉利可汗敢來渡渭水,我就拿他的腦袋祭天。”


    這是李世民鼓舞士氣時說的話。


    他的話能起多大作用,無從知曉,但尉遲敬德這場勝仗確鼓舞了軍中士氣。


    閆寸和吳關啟程離開上津城時,南方駐軍正向北調動,他們走水路,水路更快,因此河道限行,不準商船往來。


    吳關本想乘船迴長安的,上了船,石不悔就沒了逃跑的餘地,他和閆寸也能省去騎馬的勞累。


    可惜……


    “哎……”


    出城半日後,吳關的大腿內側又被馬鞍子磨疼了,不禁唉聲歎氣起來。


    “別鬱悶了,磨出繭子就不怕了,”閆寸道:“聽說荷花正在造船,以後你想乘船有得是機會。”


    “你寬慰人的本事可真不怎麽樣。”吳關道。


    兩人騎馬,石不悔也騎著馬。


    他被捆住雙手,他的馬就拴在閆寸的馬後,亦步亦趨。


    見吳關和閆寸說話,石不悔也想參與其中,可惜他口中塞了一塊破布,隻能不停地發出嗚嗚聲。


    吳關抬手拿掉了他口中的破布,道:“受了刑的人倒比我這個沒受刑的人還精神,我都服了你了。”


    石不悔嘿嘿一笑,道:“這你就不懂了。”


    “那你教教我?”吳關道。


    “行啊,”他夾了一下馬肚子,與吳關並駕齊驅,“我知道你們不會殺我,還有什麽可怕的?”


    “你難道不怕疼?”吳關道:“我知道很多連死都不怕的硬骨頭,卻受不住疼。”


    “疼?哈哈……告訴你個秘密吧……”石不悔壓低了聲音。


    他壓低聲音,吳關便隻能向他探身,被閆寸一把揪住後脖領。


    “有話就說,別鬼鬼祟祟的。”閆寸自吳關手中接過破布,衝著石不悔甩了甩,“敢耍花樣,我還給你塞迴去。”


    石不悔對閆寸的緊張十分不屑,他張揚地哈哈大笑,並不露痕跡地按照閆寸的要求,用迴了正常音量。


    “告訴你吧,疼痛什麽的……哈哈哈,我已經拿它當樂子很長時間了。如你所說,不僅我的父母,連我也活了一百多歲,還有什麽是我沒嚐試過的嗎?哈……就你們,太嫩了。”


    “原來如此。”


    吳關隻是點了點頭,並未流露過多情緒。


    “就算你是個不怕疼的變態吧,但有那麽多可以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來冒這個險,為何是你呢?”


    “好玩行不行,我活膩了行不行?”石不悔道:“他們派你來殺我,可你不但沒動手,還與我同行聊天,這不是很有意思嗎?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刺激的?”


    “我該感謝你,你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閆寸突然插話道。


    “哦?”


    “你讓我明白……”


    閆寸沒將話說完,因為他突然看到了一匹馬。


    一匹穿著鎧甲的馬。


    是戰馬!


    卻沒有主人!


    閆寸警惕地勒住了韁繩。


    吳關亦發現了端倪,背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眼前的畫麵極易讓人聯想到“伏兵”“戰場”之類的信息。


    “馬背上……是不是趴了個人?”吳關眯眼問道。


    離得遠,他也看不清。


    “你留下。”閆寸獨自驅馬上前。


    確有一個身披山文甲的人,他已傷得奄奄一息。


    “喂,兄弟,醒醒……”探過脈搏,確定對方還活著,閆寸將趴倒的人扶了起來。


    可對方依然昏迷,對外界的唿喚毫無反應。


    閆寸自馬身側解下水囊,試探地給他喂了一小口水。


    那人的魂魄似被這口水勾了迴來,隻見他眼皮顫動幾下,終於睜開了眼睛。


    睜眼的瞬間,他大吼一聲:“殺!”


    兇狠的爆發力差點將閆寸從馬上推下來。


    “兄弟好身手。”穩住身形後閆寸說道。


    說話間,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騎兵。


    二十出頭,或許還不到二十歲,中等身材,手上的老繭說明他擅長使用長兵器。


    長矛,或者長鉞。


    看到他的手時,閆寸暗自歎了一口氣。


    他有一隻手,你完全變成了紫黑色。健康的皮膚是不會呈現這種顏色的。


    那隻紫黑色的手,手臂上插著一截斷箭,恰在胳膊肘的位置。


    箭的周圍緊緊地纏了一圈破布,不已被血殷成了紅褐色。


    他的血管被射穿,沒有及時救治,半條手臂怕是保不住了。


    騎兵亦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臂,他被嚇壞了,“啊”地一聲長叫,跌下了馬。


    “不不不……”他用另一隻健康的手拍打著紫黑色的手臂。


    可是毫無知覺。


    他不甘心,隻要間抽出一把短刀,抬手就衝著隻黑色的手臂割了下去。


    若還能感覺到疼痛,就有希望吧?


    “住手!”閆寸一把奪過他的刀。


    “你叫什麽?”閆寸一邊檢察他的傷口,一邊問道。


    “袁四。”騎兵答道。


    “袁四。”閆寸重複一遍,算是正式認識了,“你是哪支隊伍的人?怎跑到這兒來了?”


    “前線……敗了……大敗啊……長安要完了。”


    觀瞧著動靜慢慢湊上前來的吳關恰聽到了這句話,急忙問道:“哪裏敗了?”


    “尉遲將軍。”


    “什麽?!”吳關大驚,搖頭道:“不可能!”


    可他沒法說服自己,眼前的袁四明顯是剛從前線迴來的。


    閆寸伸手拍了拍吳關的肩,示意他莫急,並問道:“你們何時戰敗的?”


    “前天晚上,尉遲將軍推斷突厥要來襲營,命我們夜裏埋伏在敵軍的必經之路上,待其進了營地,殺其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從軍令而為,確殺死了一些突厥人,尉遲將軍還斬了他們一名主將。


    可突厥竟兵分兩路,不知怎的又殺入一隊人馬,對我軍前後夾擊。


    突厥人多,我軍不能敵,許多人都潰散了。


    尉遲將軍被圍,情況十分危急,突圍的——加上我,我隻知道有兩人突圍。


    另一個……”


    袁四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他比我傷得重,沒堅持到長安,就……哎!


    快到長安了嗎?得去通風報信,救我們主將啊。”


    “你走過了,”閆寸道:“此地距離長安有大半日路程。”


    “啊!”袁四一驚,扯到了手臂上的傷口,不禁皺眉。


    “疼嗎?”閆寸問道。


    “不打緊,我……”


    “究竟疼不疼?”閆寸打斷了他,認真問道。


    袁四便認真答道:“疼,但不厲害。”


    “知道疼,還不算太糟。”閆寸道:“我試著幫你包紮得鬆一些,快往長安趕吧,興許手還能保住,你還能騎馬嗎?”


    “能。”袁四單手就要翻身上馬。


    閆寸見過不少像袁四這樣的唐兵,身心俱疲,身負重傷,但隻要給他們一絲希望,他們就又能精神抖擻地執行任務,好像永遠不會累。


    但閆寸阻止了袁四。


    “你的馬太累了。”閆寸道:“你騎我的吧。”


    袁四知道現在不是推讓的時候,便問道:“那我如何將馬還你?”


    “去大理寺找我,我叫閆寸,到時咱們再將馬換迴來。”


    “多謝。”


    袁四丟下自己的戰馬,騎著閆寸的馬迅速馳向長安。


    “我……”吳關遲疑地看著袁四的背影。


    “想去就去吧。”閆寸道。


    “多謝。”吳關亦夾了一下馬肚子,飛速跟上,口中喊著:“等等我,咱們同路!”


    “哈哈,有意思。”石不悔突然道:“你應該很後悔吧?為何要給我配一匹蔫馬。”


    閆寸不答話,隻是將手中的破布往石不悔口中塞去。


    “別啊……別!……我告訴你個秘密!”


    “連疼都不怕的人,還怕這破布上的一點血跡?”閆寸道。


    他幫袁四處理傷口,手上沾了血,沒地方擦,便全擦在了破布上。


    “那不一樣,”石不悔道:“你這有點兒侮辱人了。”


    閆寸冷笑一聲,“你有什麽資格談侮辱?你最好吐點兒有價值的消息。”


    “那我們交換,你剛才說我讓你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很好奇是什麽道理?”


    “你讓我明白,人還是別活那麽久,到了該死的時候就趕緊去死,免得拖拖拉拉留在人世作孽,以後做了鬼,不知要在十八層泥犁獄還多少年債。”


    “這就對了嘛,”石不悔道:“一個古代人,就老老實實燒香拜佛,妄想跟我扯什麽後世科技,你懂嗎?”


    “我隻知道,什麽年代都有人渣。”閆寸道:“我已迴答了你的問題,該你了……”


    石不悔又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


    閆寸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將破破團進他口中。


    “你騙我的,我上當了,我知道。”閆寸淡然道。


    接下來這一路,無論石不悔搞出怎樣的動靜,閆寸都一聲不吭。


    這反倒讓他找到了治石不悔的辦法。


    一個時刻尋求刺激的人,最怕的莫過於無聊,你越理他,他越蹬鼻子上臉,你晾著他,他就渾身難受。


    兩人在荒野過了一夜,第二天正午時分遠遠看到長安城,閆寸才拿出了他口中的那團破布。


    嘴巴張得時間太久,石不悔的下巴已沒了知覺,一開始甚至都合不上了。


    他哼哼唧唧,偏著腦袋,用一側肩膀抵住下巴,慢慢合上嘴。


    下巴收起的瞬間,他鼻子裏發出了一聲舒服的感歎。


    “我想好怎麽懲治你了。”閆寸道。


    他很認真。


    石不悔的眼神閃躲了一下。


    他在掩飾懼意。


    這一路上,他的銳氣被磨去不少,銳氣沒了,恐懼終於浮出水麵。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信。”閆寸道:“你是來找樂子的,我信,你來找什麽……‘它’,我也信,你拿這具身體要挾我,讓我既不能傷你也不能殺你,這更得信了。


    既如此,我就不理你了。”


    “你說什麽?”


    “就是字麵意思。”閆寸道:“大理寺牢房有得是,不缺你一間,你就在裏麵待著吧。


    讓我想想,大理寺牢房關得最久的是誰……好像是個前隋舊臣,大業七年關進去,也不知得罪了什麽人,他的案子總審不出個結果,直拖到國家離亂,再也沒人管了。


    直到太上皇領兵攻進長安,他才得以釋放。


    入獄時是三十歲的壯年,雖隻在獄中待了不足十年,出來時卻已是個老朽了。


    你該去過他的日子,少在外頭禍害別人。


    你活了多少歲來著?一百五十?還是一百八十?


    我保證,今後的每一天,你都將後悔,為何要活那麽久?為何要來到這裏?為何要冒犯吳關。”


    石不悔張了張口,想要辯解。閆寸沒給他機會,重新將破布塞迴他的口中。


    “就這麽決定了。”閆寸道:“該讓你明白了,無論你曾經多麽權傾天下,在這裏你什麽都不是。”


    吳關比閆寸早半天進長安。


    他與袁四同行,一路趕得很急。


    長安的情況卻出乎了兩人意料。


    尉遲將軍打了勝仗的消息已傳開了,軍民振奮。


    “放突厥人進來,往死裏打……”


    “打他個有來無迴……”


    “大唐男兒,盡顯神威……”


    莫說兵卒了,這種論調已在百姓中間傳開了。


    所有人都熱血沸騰,沉浸在即將一舉解決邊患的憧憬中。


    “不是的,”袁四茫然地看著吳關,道:“這究竟是怎的了?”


    “你隻管治傷,其他的什麽都別管。”吳關將袁四安置給熟悉的醫師,匆匆交代一句,便趕往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問了一圈,發現同僚知道的消息並不比百姓多,吳關又趕去了李孝節的府邸。


    大戰在即,李神通亦在戍衛長安之列,李孝節少有地沒出門尋歡作樂。


    他的那群紈絝朋友大多也受了家中管束,老實起來。


    李孝節無聊透了,吳關的來訪恰給他找了些事,他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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