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縣令恰從那裏路過,他帶了兩名身手最好的衙役,見有人毆打商販,便叫衙役上前給惹事的遊俠一些教訓。


    誰知,兩名身手最好的衙役竟也挨了揍,還讓那遊俠給逃了。


    此事一出,可不就傳開了嘛,那遊俠如何英勇,神乎其神……縣衙公差如何花拳繡腿不中用……”


    閆寸的手指在矮幾上敲了一下,縣令對那蘆葦蕩的瘋女人一問三不知,鬧半天是不願重提丟人事兒。


    溫杜氏繼續道:“縣衙丟了臉,全城通緝那遊俠,陣仗搞得挺大,不過最後也沒抓著人,據說那遊俠事發後便乘船離開了。


    正是因為此事,住在蘆葦蕩的瘋女人被大家知道了,許多人在渡口與上津城間行走,見了那座竹樓,都知道是瘋女人的住處。


    有些當娘的嚇唬小孩,也會說‘若再不聽話,蘆葦蕩的瘋女人就要來抓你了’。


    我家和旁人差不多,知道這些事而已,與那瘋女人絕扯不上什麽關係。”


    “可是令尊遇害前一天,曾為那瘋女人跟一個陌生人起了爭執,這可不像他的行事風格。”


    “誒?”溫杜氏滿臉困惑。


    “看,就連你都不信。”吳關道:“而且,令尊遇害後,蘆葦蕩裏的瘋女人也消失了,我們有理由將兩件事聯係起來。”


    “這……簡直聞所未聞……怎麽會呢?”


    “你再好好想想,”吳關道:“畢竟你是他最親近的人……”


    溫杜氏苦笑搖了搖頭,道:“說實話,我也不知他在想什麽,我娘走後,他什麽都不會,全靠我迴去操持,每隔幾天我就要去給他洗衣做飯,我不給他做飯,他便在外頭買了吃……


    最近他卻不讓我去了,連門都不讓進,隻將髒衣服丟給我,讓我拿迴來洗。


    我嫁入婆家三年了,也沒個一兒半女,婆家臉色本就不大好看,再將娘家的活兒帶迴來做,像話嗎?


    可我能有什麽辦法,他是我親阿耶,難道不管嗎?”


    “這種情況有多久了?”吳關問道。


    “幾個月了,或許半年?”溫杜氏無奈地眨眨眼,她實在給不出一個具體時間。


    “時間可不短啊,”吳關低頭沉思片刻,又問道:“那洗衣的頻率呢?我的意思是,這端時間令尊是否更在意衣著,比著以往要更勤洗勤換?”


    “這……也沒有吧……誒!對了!”


    溫杜氏似想起了什麽,激動地一拍手,道:“有一件女人的衣服!”


    “什麽?”


    “我忘了是哪次,反正就是拿迴來洗的衣服裏,有一件女人的半臂袍,很髒……嗯……實在太髒了,好像許多年沒洗過似的。


    我本想將它扔掉,可……又怕萬一是我娘的東西……最後還是將那袍子洗淨,還了迴去。


    我問了阿耶,那是哪兒來的袍子,他竟生氣了,讓我被瞎問。為此我們還生氣了。”


    “最近幾個月,你們父女倆應該起了不少摩擦吧?”


    “是啊,”溫杜氏又低頭抹了一把眼淚,“我很自責,不該跟他置氣的,他竟然這樣走了……往後隻有我孤苦一人,可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呢。


    吳關有些同情她,但他深知懦弱的人不值得同情,便沒有流露情緒。


    他隻是繼續問道:“你還記得那件衣服的樣子嗎?什麽顏色,什麽布料,其上可有花紋裝飾?”


    “倒記得,”溫杜氏道:“粗布袍,鵝黃色的,領子和半截短袖是紅布料……呃……也不是特別紅,就是……好像已穿了太久,顏色也舊舊的。袍子後擺還掛了一道這麽長的口子……”


    溫杜氏伸手比劃了一個長度,繼續道:“雖說縫起來了,可那針線活呦……我從沒見過那麽粗的活兒,簡直……像是蟲子爬的。我還重新縫補了一番。


    那時我猜阿耶是不是重新找了女人,打算續弦,我用心侍弄那件衣服,想讓他知道,我是支持他的。


    誰知送還衣物時,他竟惡語相向……哎!”


    “除了那件衣服,還有別的反常嗎?”吳關道。


    溫杜氏撫額皺眉,能看出她確在絞盡腦汁。


    “真沒了。”她終於道。


    “好吧,”吳關起身,“這麽大的雨,今夜你暫且就住在縣衙吧。”


    臨出門前,吳關又補充了一句:“若睡不著,就想想今後的日子怎麽過,夫家既已經得了你家的財產,你這個無兒無女的媳婦……”


    吳關沒將話說完。


    他出門,閆寸就在門口撐著傘等他。


    空氣濕潤清新,吳關不由深吸了一口氣,並感慨道:“真爽啊。”


    “嗯。”


    “看這綿綿小雨,好像有得下了。”


    閆寸看了看天,道:“許要下個幾天。”


    “那卻不太好,潮氣總讓人不舒服。”


    “嗯。”


    閆寸這幾天對吳關的話也很少,似是忌憚言多必失,吳關挺煩他這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性子,故意道:“總算還有一件事值得慶幸,那就是我沒穿越成女人。真要是個女人,估計這會兒已經被浸豬籠了。”


    “不會的,”閆寸認真道:“你若是個女子,大約會活成荷花那樣。”


    “話說,”吳關賊笑一下,又很快繃住了,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從前我是個女子。”


    提前就在留意,因此閆寸的表情變化被吳關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瞳孔放大。


    然後是張嘴,挑眉,瞪眼。


    在表情管理失控的邊緣,閆寸又控製住了。


    恢複常態的同時,他挪到傘外,拉開了和吳關的距離,以方便上上下下地打量對方。


    “你……你你……這……”


    表情雖管住了,顯然語言係統還是混亂的。


    吳關的笑終於繃不住了。


    “哈哈哈……騙你的。”


    “可我信了。”


    這次吳關不淡定了。


    閆寸繼續道:“你跟我同榻而眠,不會覺得別扭嗎?”


    “都說了是假的。”


    “可我還是更相信……”


    吳關深刻體會到到了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我沒說。”他想要揭過這個話題。


    “別啊,”閆寸卻來了興致,“既然你……深有體會……倒是說說究竟做女子好,還是做男子好。”


    吳關陷入了沉思,“我覺得,隻要不跟你打交道,應該都挺好。”


    這次換閆寸忍笑了,“你別避重就輕。”


    吳關見閆寸將傘舉在他頭頂,自己卻站在傘外淋雨,便往這二傻子身邊挪了挪,又將打傘的手往他那邊推了推。


    他想了想,認真道:“石不悔沒告訴你嗎,性別在我們那年代……不能說毫無意義,至少已經沒那麽重要的意義了。”


    這是兩人意見不合後第一次聊起石不悔,氣場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兩人似乎都小心翼翼起來。


    “那是什麽意思?”閆寸問道。


    就該不該殺石不悔這個問題,他決定若吳關不提,他就也不提。


    “意思就是,你的朋友張三,一名男子,若他想找點樂子,或許會去做一個小手術——手術就是……你知道是種後世的技術就行了——做了手術,他就變成了女子……”


    閆寸低頭看了看兩人褲襠位置。


    “就是你想的那樣,徹頭徹尾地變成女子,而且,幾天後若體驗不好,說不定他又變迴來了……這沒什麽稀奇的,你若受了傷,傷了肝就換個新的肝,傷了肺就換個新的肺,若斷手斷腳,培植一隻新的手腳,接上就是了,可能比舊的還靈活好用。


    這種情況下,人是可以‘定製’的,你明白嗎?


    不僅可以定製身上的零件,還能定製出生。


    你一出生,就被聯邦留存了基因樣本——基因樣本,可以理解為血脈,傳宗接代用的。


    等你到了一定年齡,就可以向聯邦申請生育,聯邦會對你的血脈進行分析,看你是否具有生育資格,若通過了篩選,你的血脈會與同樣通過了篩選的女子的血脈,一起進入人造胚胎,並在人造子宮裏培養成孩子……


    若你沒通過篩選……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吧,比方說,聯邦發現你這人腦子不好使,力氣不夠大,還沒什麽正經收入,祖上八輩脾氣都不好,還出過一個暴力殺人犯……那你就沒資格繁衍後代了。


    當然了,你也可以找個姑娘,自己解決,或者通過黑市交易繁衍後代,那並不受法律保護。”


    閆寸努力消化著吳關的描述,這一切對他來說太過天馬行空了。


    “那……”閆寸道:“我聽你的意思,孩子耶娘可不認識啊……孩子出生後給誰養?”


    “當然聯邦來養,耶娘隻要支付稅金——就是租稠——就行了。若想看望,到了的探望日,去看一看就是了。”


    “可是……將孩子與耶娘生生隔離,多殘忍啊……”


    “殘忍?把你從擦屎擦尿忍受哭鬧中解救出來,孩子娘不用辛苦懷胎,也不用去鬼門關走一遭,這有什麽殘忍的?


    至於孩子離不開耶娘,謊言罷了,小孩懂什麽,隻是沒辦法,沒得選,離開耶娘就沒法活了,若從小就給他更好的環境,更周到的照顧,你看他離不開誰。”


    閆寸有些頭疼,他覺得要花費些時間才能想通這些後世的邏輯。


    “那……你見過你的耶娘嗎?”閆寸問道。


    “阿耶沒見過,後來我進了聯邦政府,能接觸到一些秘密檔案了,才知道我阿耶也是個聯邦探員——就是,也做破案的活兒,和縣尉有點像。


    他在一次任務中犧牲了,而後‘烈士撫慰機製’啟動,我阿耶留存的血脈被調取,繁衍。


    我娘也死了,她很有學問,她設計的機器人很受歡迎——機器人就是……”


    這次閆寸接話道:“我知道,石不悔提起過很多次,機器人應該就是……無所不能的人吧。”


    “你這說法倒很形象,差不多就是這意思吧,”吳關道:“我娘死於一次研發事故,她死後‘人才鏈計劃’啟動……


    之後的事,你能想象吧,兩個已死之人的骨血造就了我。


    不用稀奇,像我這樣的情況,雖然在後世亦不多見,但……也算不上有多特殊。”


    吳關笑道:“擱在這裏,怕是要被人罵‘野孩子’吧?


    說實話,穿越之前我對耶娘啊親人啊,還是有些期待的……也不叫期待,好奇更多些。


    我想得太樂觀了,隻覺得多出一些關係親密之人,應該不是壞事,我的朋友裏,就有一直與耶娘保持聯係,且關係還不錯的。


    小時候我也幻想過,若耶娘活著,他們來探望我時,會聊些什麽呢?


    來這兒以後……算是打破了幻想吧。


    你看,我沒有耶娘,沒心沒肺,但好像也活得挺好。”


    兩人到了縣令安排的住處,那是縣領的一間私宅別院,距離縣衙不遠,步行隻需半刻。


    吳關率先進屋,閆寸收了傘,並將濕漉漉的油紙傘立在屋簷下,隨後也進了屋。


    吳關已脫了鞋襪,並將它們晾在屋角。


    “你鞋子濕了嗎?要不要也來晾晾?”吳關道:“還有位置。”


    閆寸便也走過去,將鞋襪脫在吳關的旁邊。兩人都光腳在木質地板上走動,倒也頗為愜意。


    “你怎麽突然想起告訴我這些?”閆寸問道。


    “原因比較複雜。”


    “那就挑重要的說吧。”閆寸鄭重道:“我想知道。”


    “好吧,重要的大概有兩個原因。


    其一,我有傾訴欲。心裏捂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其實挺難的。人嘛,總喜歡炫耀,哪怕沒什麽優勢,還要想著法兒地吹牛,何況我知道即將發生的所有大事,幾乎是‘先知’,很難不去跟人顯擺。


    石不悔見了你也挺激動吧?總算有個人能聊聊後世的事兒了,守著秘密太憋屈了。


    這是人性,沒辦法的事,我跟他一樣。


    其二,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我們那個時代,家庭的瓦解使得許多事跟從前不同了。


    我要殺一個人時,隻需判斷這個人是否有罪,他的罪是否達到了該殺的程度。我根本不會想到他有什麽親人,會因此悲痛難過。


    事實上,石不悔也的確沒有親人。


    所以,如果你覺得我是個濫殺的人,那你對我有誤會。”


    “好吧,我會好好想想你說的話,”閆寸道:“既然你非要殺石不悔不可,不妨說說你的理由。”


    “我有一個特別簡單的理由,”吳關道:“石不悔為了完成這次非法穿越,殺死了試圖阻止他的兩名研究人員。


    你不用知道研究人員是什麽,隻需知道,石不悔殺了兩個人。


    以眼還眼殺人償命,這個理由夠充分嗎?”


    閆寸有點動搖了。


    但他很清楚,他與吳關信息並不對等,他處於絕對的劣勢,吳關的話需要驗證。


    “你容我想想吧。”閆寸道。


    “好。”吳關並不催促。


    “那我背著你來查石不悔的事,你能別生氣了嗎?”


    吳關背著手,端起架子道:“我就勉為其難原諒你吧。”


    閆寸大大鬆了一口氣,“那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你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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