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關醒來時有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窗外天光大亮,他愣愣地躺在榻上,緩了很久,才記起最近兩天發生了什麽。


    渾身無力,頭依然很痛。


    他抬手揉著太陽穴,“哎呦”了一聲。


    “醒了?”荷花湊上前來,扶他半躺半坐起來,往他背後墊了個枕頭。


    “嗯。”吳關道:“他們呢?”


    “他們……”荷花掰著手指頭道:“閆縣尉審人犯呢……大理寺也來人了,將你們抓迴來的嵇胡人全帶走了……


    聖上下詔立了秦王為太子……


    安主簿老偷吃你的東西,讓我趕出去了……這兒有大碗的魚湯,一直在熱水裏溫著,你快吃吧……


    還有那兩個受傷的衙役,都是皮外傷,看著嚇人,其實不打緊,倒是你,醫師說你脈象……脈象是什麽來著……嗨呀反正表裏皆虛,他見過不少虛的,但能虛成你這樣,實屬不易……”


    荷花惋惜地搖搖頭,並輕撫著吳關的額頭,以過來人的口吻道:“聽姐姐的,好好補補,不然等你長大……哎,可惜……”


    吳關:???


    “我……我想喝水。”吳關道。


    他聽說,喝水可以緩解尷尬。


    假的,因為荷花給他倒水時提起了另一個尷尬的話題。


    “兩個討債鬼,每迴來找你們辦事,總是忙忙忙,你們忙就罷了,還要捎帶上我,真拿我當婢子使喚了?”


    吳關賣著乖:“我們哪兒敢啊,還不是姐姐你既漂亮,人又好……”


    “你少來。”荷花不吃這套,“若漂亮話能當錢花,我早就錢布天下富可敵國了。”


    閆寸推門進屋,見到荷花,道:“你的事已辦妥了。”


    “我的?”荷花問道。


    閆寸走到吳關榻前,伸手在吳關額上探了一下。


    燒還沒有完全退,但已不像在林子裏時那般燙手了。


    他轉向荷花,繼續剛才的話題,道:“不然呢?”


    荷花驚喜地一把抱住了閆寸的胳膊,“快說說這事是怎麽辦的?”


    “欺辱你們的師兄,叫陳址是吧?已被抓進縣衙大牢,罪名……也不需要什麽罪名,他曾為太子黨羽修葺房屋,還設計了一處帶水簾的亭台,很受主家喜愛,主家多次在那亭台宴請賓客,大肆吹噓,所以……反正這次受牽連的人那麽多,也不多陳址一個。”


    荷花擔憂道:“他不會要被殺頭吧?”


    “你不希望如此嗎?”


    “當然不,”荷花道:“冤有頭,他確欺負了我們,可也沒到要鬧出人命的程度,就為了那麽一口怨氣殺人,也太……再說他雖欺負了我們,可他娘子關四娘卻是個好人,他死了,關四娘就成了寡婦,一個寡婦帶著個病入膏肓的老爹,不知要受多少苦,師傅也要痛失女婿和愛徒。”


    閆寸一本正經道:“如此說來,我倒很佩服你。”


    他向荷花做了個揖。


    荷花跳出一步,拍著胸口道:“你別這樣,怪嚇人的。”


    “我認真的,”閆寸道:“許多人滿口仁義道德,不過是因為他們手中沒掌握權利。


    陳址已下了獄,原本你可以順水推舟,由他去死,以泄心頭之憤,這是你觸手可得的權利,可你沒有為此沾沾自喜,你好生看管著手中的權利,這很難得。”


    “一開始我已說過,給他個教訓即可。”荷花道:“我要恨的人已夠刻骨銘心,不想再加一個自己。”


    “人要原諒自己總是很容易,原諒別人卻很難。”


    荷花聳聳肩,“那是爛人的做法。”


    “說得好。”


    “不是……今天你這馬屁拍得人猝不及防,有事求我?”荷花道。


    “我就不能是真心稱讚?”


    “可能……聽過的虛情假意多了,我需要點時間適應,”荷花抬手理了理發髻,以遮掩臉頰上飛起的紅暈,“說正事吧,你能不能警告嚇唬他一下,又不用要了他的命?”


    “有,今日過後保證他老老實實。”


    荷花心下一鬆,笑容重新迴到臉上,她又挽起閆寸的胳膊,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我就知道閆縣尉最可信了。”


    “聽說你在背後可不是這麽說我的。”


    “誰說的,下次遇到我揍他,”荷花指了指榻上的吳關:“那他交給你,我走了。”


    她又轉向吳關道:“好生歇著吧,依我看,這半個月你就別下床了。”


    “是是,謝姐姐關心。”吳關微笑目送荷花,生怕她又重提“虛”的話題。


    待荷花離開後,吳關立馬道:“哪兒就那麽嚴重了,我沒事。”


    說完他便以“你是不是要責備我了”的眼神看著閆寸。


    他此番孤身進入胡人占領的山洞,害得兩名同伴受傷,實在欠妥。


    閆寸其實能理解吳關為了尋找失蹤的同伴而焦急的心情,歸根到底隻怨他自己不小心,著了魏徵的道兒,害得同僚擔心受怕。


    看著吳關可憐兮兮的樣子,閆寸隻囑咐了一句:“下次有病別硬撐,害人害己。”


    就這?吳關有些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想象中的閻羅現世怒斥下屬呢?狂風驟雨呢?


    他這樣閆寸反倒覺得好笑,“畢竟,我不能跟熊類太計較。”


    “哈?”


    “不記得了?”


    吳關仔細想了想,好像想起點什麽。


    不不不那不是我。


    “啥?”吳關裝傻。


    “算了。”


    吳關心裏的小人背靠牆壁,兩腳向前滑著緩緩坐下,長舒了一口氣,總算糊弄過去了,若以後總要被人拿這事兒開玩笑,他的尊嚴往哪兒放?臉往哪兒擱?


    這口氣還沒舒完,安固進屋了。


    一進屋,他就既低聲又大喇喇道:“聽說熊崽子醒了?”


    吳關以手捂眼。


    他忘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就算閆寸嘴巴嚴實,卻擋不住別人將他當做談資。


    完了完了……


    看他那副鴕鳥樣,閆寸又補刀道:“你知道的吧?還跟我裝。”


    吳關將捂眼的手拿下,一本正經道:“在那山洞裏的時候,我有個大發現。”


    閆寸:“你這話題轉得也太生硬了吧?”


    吳關:“真是個大發現。”


    安固:“你等會兒,我有點想笑……哈哈哈……好了你說吧。”


    吳關:“你們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病人?”


    閆寸在榻邊坐直了身子,以表正式,“我們特別尊……噗嗤……重,你說吧。”


    “愛聽不聽吧,”吳關撇撇嘴,道:“在山洞的時候,大巫曾提起一批寶藏。”


    “寶藏?”


    “原話我忘了,但感覺好像是嵇胡人傾全國之力,湊出來的一批寶藏,為了賄賂長安的有用之人。”吳關道:“所以,你們撤迴來的時候,發現什麽寶藏了嗎?”


    閆寸搖頭道:“沒,那山洞又臭又髒,哪兒來的寶藏。”


    吳關又追問道:“大巫就沒說什麽?”


    “我審他,剛開了個頭,大理寺就來提人了,現在那大巫,還有三名被捕的嵇胡人,已不在咱們縣衙。”


    “好吧,”吳關深感可惜,“那魏徵呢?找著了嗎?”


    “別提了,”安固的手伸向了桌上的魚湯,“那老小子多會算計啊,你們抓嵇胡人的功勞,我看要被他搶去大半。”


    閆寸接過吳關手中盛水的木碗,放在矮幾上,順便拍開了安固的手。


    他端起盛魚湯的瓷碗,捧到吳關麵前,“事情有點複雜,你喝著,我慢慢跟你說。”


    吳關舀了一勺湯,吸溜一口,眼睛都直了。


    “也太鮮了吧。”感慨一句,他又道:“你快說,魏徵怎的了?”


    “我在豐水河東岸的樹林遇到了帶兵出走的丁茂。”


    “我猜也差不多。”吳關道。


    “確切來說,我不是遇到,而是被魏徵誘騙,入了丁茂及其部下的包圍。


    和你一樣,魏徵也誆騙了嵇胡人。他騙我入套兒,是為了表明誠意。嵇胡人似乎有這個傳統,兩方結盟需先做一件事表明誠意。”


    “確有此事,那劉將軍也讓我表明誠意來著,”吳關繼續問道:“不過魏徵是怎麽誆騙嵇胡人的?不會也是打了秦王的旗號吧?”


    “魏徵此番截殺金州郡守王力,本就假扮成了秦王部下,是丁茂自己認錯了,魏徵順水推舟而已。”


    “他倒方便。”


    閆寸給吳關遞上一塊帕子,示意他擦擦湯水淋漓的嘴,繼續道:“昨夜我帶人殲滅了丁茂部,可丁茂和魏徵卻不在。


    後來從丁茂部下口中得知,魏徵帶著他們幾人進長安城,麵見秦王去了。”


    “這丁茂……”安固組織了一下語言,“怕不是個傻子。”


    “也不難理解,丁茂帶兵出逃本就因為受了委屈,原隻打算殺些平民,發泄完了情緒就迴去。


    可他運氣好啊,竟陰差陽錯碰見了’秦王手下’,劉將軍苦求不得的機會,竟砸到他頭上了。


    一聽魏徵能幫著引見,丁茂便立即應承下來。他太想著搶在大巫和劉將軍之前,結交上秦王,如此,以後他們便不敢輕視他了。而且他還藏著些私心……”


    “關於重建嵇胡領地?”吳關道。


    “是,嵇胡畢竟不是突厥那樣的大族,它要休養生息恢複人口,還得找個靠山。


    很簡單的道理,誰先給秦王納了投名狀,誰將來就能得到秦王支持。因此他就傻嗬嗬跟著魏徵去做美夢了。”


    “利令智昏啊。”安固感慨一句,接過話頭道:“今天一大早,來縣衙的路上我聽說,昨夜魏徵確帶著丁茂等人通過縋架進了城,也不算進城,隻不過在城牆上停留了片刻。


    他們剛一上城牆,魏徵便高喊’嵇胡刺客!’城防兵卒哪兒能放過他們,登時就戰了起來,連皇城裏的守衛都驚動了。”


    吳關輕推了一下閆寸手裏的碗,示意他喝不下了,閆寸便將碗放迴桌上。


    “昨夜跑去劉將軍那兒報信,壞你事的人,就是從城牆縋出去的嵇胡人,那時候魏徵已經解決了丁茂。”閆寸道:“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說起來,我還沒謝你的救命之恩。昨晚若不是你及時帶人趕到,我們五人都得死在那兒。”


    “有啥好謝的,反正又不是頭一迴救你。”安固大喇喇道。


    吳關:“安兄說的有道理。”


    閆寸:???


    “魏徵現在何處?”吳關迅速轉移話題問道:“新太子對他是何態度?”


    安固氣鼓鼓地“哼”了一聲,道:“丁茂等人死後,魏徵連夜被召進了宮……這次剿滅嵇胡殘部,他準將功勞都攬自個兒身上了。”


    安固在閆寸肩上推了一把,繼續對吳關控訴道:“我就說,讓他速速入宮,將前因後果跟新太子說明,多少人上趕著巴結新太子,隻愁沒有門路,他倒好,康莊大道就在腳下,卻不往前走。”


    閆寸道:“我的任務是抓捕名單上的先太子餘黨,不是緝拿剿滅嵇胡人。魏徵雖迴來了,又不是我抓迴來的,我進宮去跟秦王說什麽?說我辦事不利,至今一個人都沒抓住?”


    “你這死腦筋……”安固歎了口氣,知道跟閆寸說不清楚,幹脆拽過吳關剩下的半碗魚湯,吃了起來。


    吳關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安兄,那個……要不給你重新買一碗?”


    “買?荷花姑娘給你熬的,上哪兒買去?……哎,這年紀小啊,就是占便宜,跟誰都能裝小賴貓兒。”


    吳關和閆寸對視一眼,似明白了什麽,但誰也沒說破。


    閆寸轉向吳關,繼續道:“對了,昨晚還有個意外收獲,劉伯找著了,就是死在環彩閣的劉員外,他家管事的。”


    “知道。”吳關點頭。


    “不過,我想著,最要緊的還是名單上的人,我得繼續搜捕,你就在這兒養著吧,若是病好些了,閑不住也莫往外瞎跑,可以去審劉府那案子。”


    這一波,算是把吳關安排得明明白白。


    “其實……”


    吳關的話沒說完,有皂吏在屋外通報道:“宮裏來人了!還是上次來的那位,還是找閆縣尉和小郎君。”


    閆寸起身出迎,齊公卻已進了門。


    “你們可立了大功一件。”齊公道。


    他緊趕兩步上前,按住想要起身的吳關,道:“一來就聽說你病了,你這身子也忒瘦弱了些,不像咱們大唐男兒,迴頭讓宮裏的醫師來瞧瞧,好好調理一番。”


    謝過齊公,吳關又問道:“說來羞愧,這次我們雖叫醒發現了心懷不軌的嵇胡殘部,可太子讓我們抓捕的人卻一個也沒抓到,哪兒還敢居功。”


    “人不用抓啦。”齊公道:“兩位貴人,就等著升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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