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庚申,小暑。


    黑雲壓城,風雨欲來。


    天已熱了好一陣子,今日尤其熱,被天上的黑雲一壓,又熱又悶。


    一行兵馬出坊時路過十字大街的一家酒肆。


    酒肆通宵營業,歌舞升平,有酒客自窗戶探出腦袋,嘀咕著:“雨怎的還不下?熱得老子褲襠都濕了。”


    秦王所率的一行兵馬反倒都在心中暗暗祈禱:雨可千萬別下。


    他們知道秦王那張臉金貴,禁不住風吹雨淋。


    也不知小道士的膠水有沒有保質期一說,臉剛成型時哪兒哪兒都像,加之秦王與太子本就是親兄弟,身形,以及骨子裏那種皇子的貴氣也是相似的。


    可是如此熱的天,臉上捂了一層膠質,總要出汗。


    一冒汗可不得了了,秦王整張臉開始“融化”了。


    融化的速度不算快,外形看起來並無改變,隻是黏黏糊糊的不適感和流動感,讓秦王心裏不踏實。


    於是,有幸偶遇這支隊伍的人,會看到一個奇怪的畫麵:


    隻見一位高頭大馬的將軍,率領著一支人數雖不多卻軍容嚴整的隊伍,靜悄悄地行進。


    然後,下一瞬,將軍掏出別在腰帶上的銅鏡,湊到臉前,借著街邊防風燈籠微弱的光左看右看。


    這畫麵之詭異,已經讓至少三醉漢奮力揉著眼睛,以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李世民也很尷尬,於是出了坊門後,他換了個法子。


    覺得臉上又有了流動感時,李世民就轉過臉去,問身旁的尉遲恭道:“快幫我看看,還撐得住嗎?”


    兩個大男人對視片刻後,尉遲恭給出結論:“快些吧,有點變形了。”


    好在有夜色掩護,李世民憑著這張疑似太子的變形臉,以及身上那套長孫氏臨時縫改出來的袞冕,竟一連騙過了五六隊巡街兵卒,直進了皇城。


    沒辦法啊,太子的東宮就在皇城內,人家要迴家,誰敢阻攔盤問?


    況且,眾守衛早已習慣了那個從來不守規矩的齊王,太子偶爾逾矩一次,誰又會計較呢?


    一行人長驅直入,沿皇城最西側的直道繞行,待他們繞至玄武門下,秦王隻覺得臉上的膠質已達到了某種臨界點,若他左臉的肌肉稍稍一動,那坨膠就要滑下來了。


    於是一名近衛驅馬上前,與玄武門守衛交涉起來。


    近衛道:“太子經過,速速開門。”


    城門郎常何趕忙迎上前去,衝馬上的“太子”一拱手,道:“不知太子深夜帶兵入宮,所為何事?”


    近衛答道:“秦王暗自集結兵力,意圖謀反,今日還被聖上召進宮對質,你竟不知?!


    一想到此,太子殿下便夜不能寐,必要親自巡查宮內戍衛,才能安心。


    你等速速開門,休得廢話。”


    常何擋在原地,不卑不亢道:“若非奉召,任何人戒嚴後不得入宮。末將不敢開門。”


    另一名近衛看不下去了,上前幫腔道:“太子統帥皇城半數禁軍,監管布防乃分內之事,豈是你能阻攔的?若宮內布防有什麽差池,你能負責嗎?”


    “我……”


    眼見要出矛盾,監門將軍敬君弘忙上前來,拽了常何一把,打著圓場道:“太子何時都能入宮,我們這就開門。”


    常何還欲辯解,沒成想中郎將呂世衡已招唿兵卒開了門。


    眼見大勢已去,常何退到一邊,不再言語。


    李世民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微仰著頭,驅馬過了玄武門。


    不知道的以為太子傲氣,不願拿正眼看人,唯有了解內情的人清楚,他是怕臉上的膠質掉下來。


    啊——終於……


    李世民這口氣還沒舒完,又聽到敬君弘喚著“太子殿下”追了上來。


    “太子殿下,今日早些時候秦王曾派一名女子來……”


    待他追上“太子”,轉到了“太子”麵前,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太子”的左臉正在“滑落”。


    阿嚏——


    癢,李世民實在忍不住了。


    隨著一聲響亮的嚏噴,那塊膠質連同星星點點的吐沫,一起糊在了敬君弘臉上。


    一旁的程知節是個心大的,出手製住敬君弘的同時,還“嘿嘿”直樂。


    敬君弘被他勒住脖子捂住嘴巴,隻剩瞪大了眼睛驚詫的份兒。


    李世民繼續帶隊前進,同時抬手,在臉上狠抹了幾把。


    他看著敬君弘道:“你要向太子稟報何事?”


    程知節鬆開了捂著他的手,敬君弘大腦尚未重啟,“這這那那”地結巴了半天,也沒答上來。


    李世民對身邊一名親兵道:“去請常何將軍來。”


    城門朗常何看到李世民時,臉上的表情和敬君弘一樣精彩,但更多的是興奮。


    “您終於下決心了?”常何道。


    “是,我需要你協助。”李世民開門見山道。


    “秦王但說無妨。”


    “明日一早,太子定會匆匆入宮,介時……”李世民眯了一下眼睛,“他一入宮,你就關了玄武門,落鑰重栓,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是。”


    “太子府守衛定會攻門,前來救主,你能擋得住嗎?”


    “秦王放心,玄武門本就有一夫當關之勢,守門又是末將的本行。”


    “好,自太子進門起,你隻消守住一個時辰,此事便可成。”


    “末將有一問,若是太子沒來……”


    李世民斜睨了敬君弘一眼道:“那放我帶兵入宮的罪名就由他來擔,希望不要牽連常將軍。”


    敬君弘終於迴過味兒來,無奈被程知節抓得死死的,無法跪下,隻能說著好話:“秦王信我啊,我給太子通風報信,實屬無奈,我……還是想為秦王辦事的,我忠心……”


    李世民沒搭理敬君弘,隻對常何道:“此人我來處理,你速迴玄武門,莫讓手下生疑。”


    一刻後,李世民將隊伍帶到了臨湖殿附近,全軍隱藏在一片樹林中。


    起風了,微風。


    醜時,正。


    李世民命眾人原地休息。每個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氣氛有些壓抑。


    吳關摘了頭盔,讓微風吹幹滿頭汗水,他環視一圈,將這支隊伍內的人大體分了三類:


    一類是正規軍,由秦王本人,其手下的將領,以及近兩百名親兵組成。


    第二類是秦王手下的文臣、親眷,秦王妃亦在此列,世子不在,秦王妃派人將世子送入了大覺寺,萬一起事失敗,法常大師自會送世子出城,為他謀一條生路。


    第三類就三個人,清河王李孝節,吳關,以及幫秦王易容的小道士。


    這三個人大概率幫不上什麽忙,但就此放走,李世民又怕他們走漏風聲壞了事兒,隻好帶在身邊。


    這次行動,李世民能動用的力量已傾巢而出,所有人都抱了成為王敗必死的決心。


    此刻,吳關坐在草地上,摟著小道士的肩膀,清河王與兩人對麵而坐,有氣無力地靠著一顆樹,吳關低聲調侃他:“好歹你也上過戰場,至於嚇成這樣嗎?”


    清河王無力反駁,隻哼哼兩聲,人雖還活著,卻已丟了半數魂魄。


    吳關又轉向小道士:“最後一哆嗦的事兒,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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