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衝天,一切都化為灰燼。

    我哭,我哭得不知道再如何哭。我在延年的懷中看著一點點一點點在火焰中離我們遠去的李家,仿佛在心裏的某個地方,也有什麽在一點點一點點地死去。沒有了屋子,家還在嗎?

    我仰起頭,看著火焰在延年的眸子中熊熊燃燒,就像動畫片中惡魔化身的妖火,吞噬、不滅。“哥,大哥。”我想我是從來沒有這樣地叫過他,唯一想到的形容詞是“嚴肅”,我問,“還有何處安身,何處為家?”

    他將我抱緊了些,對身邊驚震、痛苦、仇恨……的廣利和李妍說“天地之大,總有安身之處。天地即為家。”

    就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我們再也無法追溯其源,即使是他人縱火所為——讓我們踏上了遠去之路……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來長安城。抑或說是,我想過無數次,卻沒有想過它會變成現實,而且是在無家可歸的情況下。

    當聽到“長安城”三個字從延年口中說出時,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慌,不知自己突然膽怯了什麽,隻是害怕、恐懼。我甚至想過逃,可往哪兒逃呢?我竟然連逃跑的路都沒有。

    我們終是來到了長安城,曆經了一個月的跋涉,如果不是一路上我的抵抗、吵鬧,或許會更快些。我真正願意乖乖的是因為延年終於有拗不過我的時候,告訴我“我接到了有關你家人的信息……”,他說,我的“父親”得知中山的李家盡毀於火中,希望我們能赴長安城,他自是會安置我們。

    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我有“父親”,或許還有“母親”,他們為什麽要將我送到李家呢?若是不要我了,為何又暗中盯著我?我很想看看我這位“父親”到底是什麽樣子,好奇心讓我不能不停止探尋下去,於是我妥協,即使心裏有再大的排斥。這一路過的並不算十分艱辛,延年吹蕭、李妍賣唱,暗中還有人救濟,我們就這樣過來了。

    大漢都城果然是繁華。

    我們一路玩走,好不快活,但也遭了一路的白眼。理由很簡單,這兒畢竟是天子腳下,再不濟也不會像我們四人這般衣服是補丁縫合而成的。寶蓋馬車隨處可見,也有人騎馬,差些身份的騎驢,最次等的便是步行。但無論地位,來往甲乙丙丁的衣著、發束都很規整,哪兒像我們——仿佛是從難民營中偷逃出來的。可見我們一路跋涉也並不好受。

    我的腿已經好了,而今不僅可以自己行走,而且步速決不落他們後退。我走在延年一側,問道“終於到了長安城了,我們如何安置?”想了想,又說“大哥,不如我等先找家客棧息所安頓下來,而後再尋謀生之路。”我雖然在四人中最年幼,但也有十三四歲了,這樣說話雖然有點老氣橫秋的意味,但也並沒有什麽不得體的。

    李妍扯了扯我的手,眼裏蘊著笑意並不安,說“傻丫頭,我們沒有錢了。”

    我玩興大起,學著她的模樣,說“傻丫頭,自有人為我們付錢。”

    廣利覷覷我又覷覷李妍,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而延年摸了摸我的頭,聲音沉沉的“未月,大哥是否該送你歸家了?”

    我沒有說話,心中應著:或許吧。但我那不曾謀麵的“父母”真要接我迴家,早就接了,還要等到如今?

    有時候,我覺得傻笑是一個很好的武器,一般人就看不到我的心裏。我笑著,明對這延年一行往後蹦跳著,後退,嘻嘻道“歸何處家?若大哥不要未月,未月決不強留,可大哥知道將我往何處送嗎?”我這活潑的言行更顯這話中的的冷然。我不想迴什麽家,頂多想知道在這個時空中自己的身世。難道這麽多年,他們就一點兒也不會不舍得我麽?我可是真的舍不得這個家啊!

    他們三人都突然叫出“小心”,廣利幾乎要衝過來。我被嚇倒了,而且嚇得不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直退。我知道自己鐵定是要跌到的,心裏暗暗地叫道:佛祖啊,菩薩啊!這大街上這麽多人,千萬別讓我摔得太難看……

    然後“啊——”的一聲,我終於要向後倒了……不過,好像佛祖和菩薩都顯靈了,我非但沒有太難看地摔倒,而且還被人從後麵架住了。前方李妍和廣利叫著“未月,沒事兒吧?”的聲音都從我耳邊飄過。我仰過頭去,看到一張剛毅俊俏的麵龐,應該早已過了而立之年。

    當他——我的救命恩人,看到我的臉時,眼睛竟瞪了起來,好像是很震驚的樣子。他都忘記了放下我,直到我被李妍扶立的時候,他還是那副表情盯著我。

    延年清咳了兩聲,才讓那人從震驚中恢複正常。他說“小妹頑皮,多有冒犯了,還多謝恩共相救。”

    “在下才是冒犯,對不起。”恩公又瞟了我一眼,說“令妹酷似我的一位故人。”我能看出來,他在說那位故人時,目光都變得十分柔和,應該是深愛的人吧?

    他的身邊竄出一個男孩來,應該比我要大兩歲,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比我大些,那再過兩年就要行冠禮了,可他卻還是很孩子地打量著我,東瞧瞧西瞄瞄的。我忽然想起了小豚那句經典之語“沒見過美女的”,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也迴瞪迴去。說實話,這個男孩很帥,他給我的感覺很像廣利,但有優於廣利那種富家子弟的氣質,而且模樣上也比廣利要正得多。他微微點了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哦!李叔,她長得有些像我姨母!”

    那位李叔看了他一眼,大手壓上了他的腦袋,說“不,是你姨母長得像她。”

    我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一般情況下,但聽到兩個陌生人在大街上談論我長得像誰、誰長得像我,還是一件很窩火的事情。我微微翻了個白眼,對延年說“大哥,我們還是快走吧!”

    延年點了點頭,將我拉迴答了自己身邊。

    延年與那位李叔互相拱手道別,我也頷首道謝。臨走時,那個男孩竟然痞痞地對我笑,說以後還會見麵的——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貌似很親昵地叫了我一聲“未月”,聽得不僅我想殺人,廣利更是蠢蠢欲動。我知道,我這是撞災星了,隻要不離開長安城一步,我這一生都要沒完沒了了……

    可是,多少年以後我迴想今日,竟是苦笑:難道離開了長安城就有完有了了嗎?

    這隻是開始。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我實在是找不到手下這似箏非箏、似琴非琴的樂器的調,隻好彈花指刮奏用流水般的樂音相合。

    我的聲音雖不是天籟,但隻要不跑掉,歌還是聽得的,而且我唱的時候已經很用心、很動情了。可盡管如此,我隨延年走了好幾家歌舞坊,這首《幾多愁》唱得我嘴角都要起泡了,卻還是沒有人願意收我們。這次還是不例外,眼前那嫵媚妖豔的女子搖了搖頭,神情有幾分不屑,說“不行。”然後攤手送客。

    延年沒說什麽,我亦不語,起身隨他走。剛出坊館,就聽到裏麵那個女子叫道“還不給我把那琴品下了!什麽東西,琴不琴、瑟不瑟的。就那資質,如何招徠客官,難道要老娘白養活啊?”

    我歎息了一聲,說“大哥,我要放棄了。”然後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既是玩笑也是自嘲,“現在大哥可要放心了,我想來歌舞坊卻沒有要我。”

    他將手搭在我的肩頭,說“未月,何苦呢?大哥定然能養活你們。”他牽起我的手,帶我走,以他為兄長的溫柔口氣說“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受苦,廣利如此、妍兒如此,你更是如此。”

    我有些驚愕,仰頭看他,忽然就想到了一個詞——偉大,兒時小學作文寫爸爸時我是常用這個詞的。延年待我如父如兄,可偶然也有一絲冷漠。不巧我總是捕捉到了這絲冷漠,害怕,於是它就放大,更加害怕,它愈加強烈……周而複始,我就開始敬畏他了。李妍曾說,她總是看不懂我;而我,又何嚐不是看不懂他呢?

    “還有一家。”我繞到他的麵前,神色鄭重地說,“大哥,聽說前麵還有一家,如是依舊不成,未月就不再執拗了。”

    我們進了歌舞坊,果然是歌舞升平,比別處還要熱鬧得多。這家坊館布置得很雅致,借著木的原色,配了粉紫的輕紗帷幔,看起來就讓人舒服,難怪對多客了!中間是搭的舞台,而舞台四周設著軟墊、方案供客人跪坐。那些墊子自然是占滿了,甚至還有人站著。

    舞台上的舞女水袖飄飄,領頭的歌姬歌啼如泣,那詞好像是在哪兒看過的“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那歌姬唱罷掩麵,仿佛在拭淚。看著她那副楚楚動人的模樣,我愣了愣,突然想起來這詞是司馬相如的《長門賦》。記得原來讀過兩次,對最後那句“ 究年歲而不敢忘”記憶很深刻。

    我還想看會兒,可是延年已經拍著我的肩頭催促我了。我們隻好隨了那引路人而去,留下身後的一室喧囂。

    過了坊館的正廳,又經一座小院,便到了坊主要見我們的地方。在門口,我定出了腳,小聲對延年說“大哥,若再不成,你就唱吧。這裏客官絡繹,一定可以賺到很多錢。”說完就進了屋子。

    其實,去了那麽多家歌舞坊,都隻有我一人彈唱。如果延年開口,我想沒有哪家坊主願意放了他的。可是我與他有約在先,他答應我隻有我一人唱。我就是這樣倔強,他卻任由我任性。

    坊主是坐在一簾輕紗後麵的,我看不清她,不知她看不看得清我。但我聽到了茶杯砸地的聲音,然後她壓抑著顫抖的聲音問我“你是誰?”

    我行了禮,謙卑地說“小女李氏,閨名未月。本係中山人,奈何家中大火,一切盡毀於灰燼,遂舉家北奔,謀求生路。”前幾家的坊主是根本不過問姓名的,我也不說。她既然問我,我當然一一作答,並上悲慘的身世,希望可以令她動容。

    簾後的坊主命人抱了一把琴,伏羲的樣式,漆著梅花斷紋,琴上刻的正是司馬相如的《長門賦》。看來,這位坊主很是憐惜武帝陳廢後的遭遇。

    我順著撥了一把那琴,音色很美。本想著再像上幾次那樣,向他們要幾枚箏碼,做個簡易的古箏。但想到方才那家坊主刻薄的話,我放棄了。再者說,這琴音更配那首曲子。我即使不會,胡亂地撥兩下,有伴奏而不顯歌聲單薄也就可以了。沒有彈琴的“指甲”,我盡量用指尖的指甲觸弦,雜音少了,而且音色也不那麽低悶了。於是,緩緩唱道“自從分別後,每日雙淚流。淚水流不盡,流出許多愁。

    “愁在春日裏,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裏,落花逐水流。

    “當年金屋在,而今空悠悠。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

    我還沒唱完,坊主就打斷了我。慶幸她的打斷,我還真不記得後麵怎麽唱了,這幾句也是聽小豚哼了幾遍才記下的。

    不知為何,坊主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複問道“你是誰?”聽起來有幾分癡迷,仿佛墜入了迷夢中。她身邊的侍女喚了兩聲,她才恢複,說“留下吧。明日起,你得在我這兒學歌舞。”頓了頓,說,“這琴亦要學,唱歌怎能不會撫琴?”

    我低下頭去,偷偷吐了吐舌頭。想到原來學古箏的日子,這往後肯定是不好過的。

    “調教出來這般好的妹子,你定然也不差,你也留下可否?”原來,這位坊主是在對延年說。真是一位有慧眼的伯樂,千裏馬還沒嘶鳴呢,就相出來了。

    出了門,我深深地唿了口氣。這道坎兒總算是過了!

    到了坊館外,坊主的侍女說“未月姑娘,請迴去收拾一下,明日你就要住來了。”然後她向延年頷首,說“李公子毋須擔心,坊主會好好照顧未月姑娘的。”聽她的話的意思,坊主隻是要我住過來,不要延年。

    我不由自足想到了些不好的東西,心中一慌,躲到了延年身後。那侍女見了,正了正臉色,說“小女喬芷,雖是卑微之人,但敢用性命擔保:喬坊決不是肮髒齷齪之地,決不會誤了未月姑娘的清白。”

    延年盯了她足足有半分鍾之久,喬芷毫無畏懼之色,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樣。延年點點頭,說“我明日就將小妹送到,望姑娘多加照拂。”

    走了半路,我心情大好,於是與延年開起玩笑來“哼,大哥就是偏心,人家說沒事兒就真的沒那迴事兒?若是換了妍姐姐,大哥定然是不會送姐姐去冒險!對吧?”

    本隻想作弄一下延年,可說者無心、聽者有心,我的話竟然激怒了他。他拽著我的手腕,高高提起。聲音不大,但我知道這是他的怒吼“我對你們皆是一樣!”見我驚呆了,痛得快要哭出來,他才緩和了口氣“對不起,未月。大哥,大哥明日會送妍兒來與你為伴。未月乖,莫哭了。”

    我收迴自己的手,捂在胸前,很小聲地說了聲“對不起”便不再搭理他。我知道這些事我自找的,我大白天的就莫名其妙發神經質。或許他不知道,我這樣拚命地找工作,不惜到如斯低級的地方,隻是害怕他會將我送走。盡管他給了我很多保證,可我依舊沒有安全感,我害怕。劍天不是曾也給過我許多保證嗎?他說他會永遠陪著我、護著我,可他還是不守信地走了,連去的地方都是我找不到、到不了的。

    是夜,李妍聽說延年要將她送去歌舞坊賣唱,差點兒沒把這裕和酒家的客房給砸了。她並非討厭賣唱,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自己無法選擇的工作。在這個時空這個年代,女子可做的工作本就很少,重的做不來、輕的人家大概不會讓我們這樣粗手粗腳的鄉下姑娘做,而且都不賺錢。舉街四顧,這長安城的大街挺幹淨,沒什麽白色汙染、生活垃圾的。想來漢武帝劉徹也不會花冤枉錢請人掃大街、看廁所……真不知道還有什麽活計是不需要技能的。所以啊,李妍有這一點技能,而我也可以慢慢學,我們應該好好把握這點技能。

    夜深了,而李妍還在鬧騰。我都有些乏了,低下頭去偷偷打了個嗬欠。抬起頭去,借著微弱而閃亮的燈燁,顯得我的眼眸濕亮亮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我軟軟地喚了聲“妍姐姐”,讓李妍看得都忘記了發火。我在心裏不知道已經作了多少個“v”的勝利手勢,暗暗想:李妍,不要怪我!你這麽美的金子可不能埋沒了。

    “哎!”她狠狠地歎息了一口氣,算是答應了。

    *次日一早,我倆兒就打點好了一些細軟隨延年去那家歌舞坊。方到廳下,那小跑堂的夥計見我們收拾了包袱,又見先行出了客棧的延年不在,便上前攔了我們。他一臉訕笑,道“二位姑娘這是要打哪兒啊?這店錢?”

    李妍有些驚慌,因為我們沒錢,自打住到這家裕和酒家開始,我們就沒亮出過一個銅板。我隨手將鬢上的碎發理了理,一聲“哦——”拖著長長的上揚的尾音。再加上我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位夥計也不移目,他著實招架不住了。

    “哦!小的記錯了,姑娘家的四位是給了店錢的。”夥計躬下腰去,獻媚道,“二位姑娘慢走。”

    李妍一副短路的模樣就被我拉出了店外。她正要開口,估計是要說“可我們真的沒有付錢啊”之類的話,我淡淡地笑了笑,說“若是沒有付錢,他會讓我們走?我們住了這麽久,好吃好喝的,你認為那店家白給啊?”頓了頓,我說,“自打我們到的第一天,便有人為我們付好了店錢,或許比我們花的要多得多呢。”

    李妍聽罷,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也不理她了,自顧自地往前走。李妍本就很美,那杏目微瞪的模樣可是很迷惑人的!

    才行兩步,就有一隻手臂擋了我的去路,外帶一個痞痞的聲音“誒——住店不給錢還如此有理?”

    我的頭一歪,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聲音也是冷漠的“還真是又見麵了。”

    他不以為忤,嘿嘿地笑了兩聲,問“未月,你要去哪兒?”

    我瞪了他兩眼,可這厚臉皮的家夥還是嬉皮笑臉的痞子模樣。,我當初怎麽就會覺得他是富貴子弟呢?若是,也定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我拉起李妍欲走,可這家夥仿佛是跟我們杠上了,我往哪兒走他往哪兒攔。最後連李妍鬥忍無可忍,叫道“公子,借過!若是再不跟上,大哥要生氣的。你若再阻攔,可要惹惱了未月,她生起氣來很……很嚇……人……的……”見我一臉不善地盯著她,她的聲音是越來越小了,可是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嗬?很嚇人?有多嚇人?”

    我冷冷地用白眼砸了那家夥一記,也想問他問的話。李妍見過我發火?其實這幾年來我一直保持著很淡靜的感覺——除了不幸撞到這個家夥的時候,自覺任何感情表現得都不是很強烈。我會發火嗎,而且很可怕的樣子。想了想,她大概是指因延年誤會而捅他肚子的那次吧?

    “不要理他了,我們走!”說著,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果然是不再攔我們,但就像一根尾巴一樣的跟在我們後麵,臉皮厚過了銅牆鐵壁。我深唿吸了好幾口氣才將自己心中的忿忿壓了下去。怎麽隻要碰到這個家夥,我就像是活迴去了的,竟像個臭脾氣的小丫頭?

    隨延年到了歌舞坊,喬芷為我們收拾了一間房間,雖然布置簡單但總比那客棧要好些。

    然後坊主也不忙著讓我們學這學那的,而是準備讓喬芷帶著我倆兒四處轉轉,熟悉熟悉環境。本想著延年一起的,可他被坊主請了迴去,命他做些新曲子來。我正有些為此生氣,不願意隨喬芷四處走時,另一名侍女過來喚我去見坊主。

    還是上次的那間屋子,隻是這次沒有打下輕紗簾子。坊主就站在我的麵前,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不算絕美但還是很漂亮,大概是三十多歲。

    我盯著她看,她也凝視了我許久,然後開口依舊是那句“你是誰?”我沒有迴答,她便繼續說“有人告訴過你,你很像一個人嗎?”我心中微驚卻卻不說話,隻靜靜地聽她繼續說下去,可她也不開口了。

    屋子裏很靜,靜得出奇。偶爾可以聽到外麵院子裏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也有一兩聲鳥叫,如歌或如泣。

    坊主的忽然開口把我嚇了一跳,她用喑啞的聲音黯然道“你不是她。她死在了那個如同墓塚般的地方,這世上便再也沒有她了。那兒或許有很多”她“,可哪一個才是真的呢?就連那一個最得寵的也不是。”她笑了起來,透著幾分陰戾,“都不是她,都不過是替代品罷了!”

    我真得很害怕,雖然不如小時候那麽怕鬼,可見到恐怖的東西還是恐懼的。不覺,便退了兩步。

    坊主又看了我一眼,靜靜地坐在了案後。她玩弄著手上的鐲子,說“如果我可以讓你進宮,如何?”

    “不如何。”我斬釘截鐵地迴答她。

    她看起來很震驚。是啊,會有多少女子不願意進宮呢?這可是飛上枝頭作鳳凰啊!可是我並非是這個世界裏的女子——隻知道相父教子的女子!雖然也曾與小豚一起花癡、拜金,但真正麵對時,而且是用“一入侯門深似海”的自由和“斜倚熏籠坐到明”的自尊去換,我隻會不屑。

    當然,她問了我為什麽。而我的迴答,其實很簡單,我說“陛下妃子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或許進宮我一生都見不到他;抑或許是見著了,但不過是一夜繾綣,過了便是”紅顏未老恩先斷“。”

    她反複咀嚼白居易的那句《後宮詞》,忽然莞爾,“不會的。若是你,便不會的。”

    我見她漸笑漸笑便顯蒼涼,暗自問道:真的不會?然後揚起下巴,說“我不愛他!我們的陛下,我會敬慕他,但不會愛他!”看到一旁的那把琴,正是上次我彈的那把,我冷然,“”宮殿沈沈曉欲分,昭陽更漏不堪聞。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我不想成為第二位陳皇後。”於是拂袖,準備離去。

    “慢著!”她起身走到我身邊,聲音變得很輕,輕到不容第三個人竊聽,“或許”不思“但不會是”恨‘,她一生都狠不下心來恨任何人。說真的,你很像她,但比她果敢。“她拉起我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說,”我等著,如若哪日你想入宮了,我依舊會幫你。我……這也是在幫她。“

    我不懂,也不想懂,抽迴自己的手徑自走了。

    喬芷帶著我和李妍轉了很多地方。走了好一會兒我才記起來這兒時還帶著一個“尾巴”,不由自主地迴頭看了看,可早不見了他的蹤影。笑了笑,一掃心中不快的陰霾,心中暗暗道:怎麽樣,尾巴也不是好當的吧?

    我現在才知道,這家歌舞坊名為“喬坊”。“喬”其實是“嬌”的代替字罷了,因為漢武帝劉徹下詔天下禁了“嬌”字,所以才改的。城外還好,在長安城裏麵,不僅牌坊上不能見到“嬌”字,連有名中帶“嬌”的也不行,如若被查到就會以重罪處置。漢武帝,難道討厭陳皇後到了這種地步?我的心中仿佛有一陣一陣的抽痛,為這位可憐的皇後而痛。

    我還知道這家歌舞坊就像一家婦女收容所一般。那些無家可歸或是被家裏賣了的女子,年輕的如果願意可以做歌姬舞女,如果不願意也可做後院的丫鬟;年老的可以在後院當個老媽子,處理些輕便的雜活兒。若有不願意留下的,也會得到點兒錢自個兒返鄉迴家。還有些是坊主撿迴來的孤兒乞兒,像喬芷這樣的,坊主為她們取名時便附有一個“喬”,如:喬芷、喬菽、喬菸等等有十多個女孩。還有些男孩,若不做樂師便可習武,防止一些醉漢在坊中搗蛋。

    至於坊主,喬芷說她也像個謎一般。眾人隻知她名“楚姬”,為人有幾分冷漠但很樂於施善。楚姬很憐當今陳廢後的遭遇,所以大部分曲子都是與陳皇後有關的。但這在喬坊中也是一個忌諱,除了台上的曲子,私下大家是不會提及陳皇後的,起碼不會在楚姬麵前提。

    晚上喬芷將那把刻著司馬相如《長門賦》的琴送到了我和李妍的房間裏,告訴我,坊主說這琴以後就歸我彈。喬芷很是羨慕我,說這把琴是坊主特意請人做的,很少讓人碰,現在卻送給了我,可見她對我的寵愛。喬芷在我們這兒小坐了一下便要走,臨走時卻不忘提醒一句讓我頭疼的話“早些休息吧,明日便要早起學琴學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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