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潔的牢獄中。

    他坐在方寸的棋盤之前,手中捏著一枚白子。

    有人走了進來,但他沒有抬頭,依舊緊鎖著眉心,望著陷入死局的棋局。

    隻聽‘啪’的一聲,一枚黑子清脆地落了下來,白子再無力迴天。

    他有些惱怒地抬起頭,正對上那張俊雅如風的臉龐。

    “是你。”

    “咱們又見麵,冷大人。”

    “哼,段公子上次不辭而別,此次不知何故歸京?”冷宥輕哼了一聲,知眼前這人並不可靠。

    “當然是為救大人而歸。”段無憂微笑道。

    “如老夫要出去,隨時都能走出去。”冷宥重新開始擺起棋局。

    “但即便大人出去,依舊無法得救,所以大人才不出去,因為大人心裏明白,就算迴到冷府,也不過是另一個囚籠罷了。”段無憂不緊不慢地道,“所以,段某上次不辭而別,實則是為了幫大人去搬救兵而離開的。”

    冷宥抬起頭,“什麽救兵?”

    “十萬匈奴鐵甲。”段無憂一字一字道。

    冷宥怒道,“一派胡言!老夫豈是那種與虎豹之敵為伍的人!”

    “難道大人不是嗎?”段無憂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卷帛布,展在棋盤上,“若不是,這句‘戰又起,何人過’,又是何意?”

    冷宥不語。

    “大人是個聰明人,也是一向來最了解那人的人,如今那人兵權在握,大人若想改朝換代,不借點外力,恐怕比較難了。”

    冷宥沉默了許久,才道,“那麽,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要九殿下。”

    這幾日,慕容顏的意誌很消沉,她把自己關在了禦書房,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敢見任何人。

    坐在她的父兄都坐過的龍椅之上,她整夜整夜的喝酒。

    慕容顏伸手婆娑上龍椅,痛苦地低喃道,“為什麽。。為什麽。。”

    她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變得跟他們一樣,一樣去傷害了自己所愛之人。

    她明明不想的,真的不想的。

    隨著年歲的增長,她越發可以感到自己的體內住了一頭找不到出路的困獸。

    不斷地傷人,傷己,永世得不到救贖。

    除了用酒來麻痹自己,她不知還能做什麽。

    門扉‘

    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

    慕容顏早已醉倒在龍椅上,渾然不覺。

    長長的裙擺拖曳在地,她一步一步靠近那個喝得酩酊大醉的慕容顏。

    她緩緩伸出手掌,一寸一寸觸上她緊皺的眉心。

    她不知她此時在做什麽夢,但看樣子,她居然連在夢裏都是這般不快樂。

    而似夢非夢中的慕容顏感到有人在輕撫她,便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盯著眼前模糊的窈窕身影,含糊地道,“不要走。。小緹。。小緹。。”

    聽到她一直叫自己‘小緹’,一個嬌豔的笑容慢慢浮現在她的臉上,她彎下腰,湊近她帶著濃濃酒氣的薄唇。

    她慢慢將自己的柔唇貼了上去,生澀地與她滾燙的唇舌糾纏在一起。

    可隻一吻,慕容顏的手臂卻突然僵硬,一把將自己身上的她推開。

    不對,這感覺不對!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原本混沌迷醉的神誌登時變得清醒。

    “怎麽是你?!”

    她這才看清了倒在地上的女子,哪裏是她夢中的楚夏緹,卻是蘇琬。

    蘇琬站了起來,盯著慕容顏幽幽地道,“陛下真是好狠的心,難道非要是她不可嗎?”

    慕容顏寒麵如霜,她站起身,正色道,“你來做甚麽?你可知擅闖禦書房,是什麽罪?”

    她不懼反笑,凝望著慕容顏,道,“那陛下可知,假鳳虛凰,欺瞞天下人,又是什麽罪?”

    隻見慕容顏瞳仁猛然一縮,下一瞬便伸掌掐住了蘇琬的脖頸,咬牙切齒地道,“你來,就是想對我說這些?”

    她麵露一絲痛色,望著一臉戾氣的慕容顏,不緊不慢地道,“我來,是和阿姐有關。”

    慕容顏微微鬆了手上的力道,忐忑地問道,“她。。她怎麽了?”

    她抿唇一笑,對上慕容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走了,而且,是跟了個男人一起走的。”

    “你說謊!”

    慕容顏勃然大怒,掌上一用力,幾乎要將蘇琬的脖子生生掐斷。

    “這是我親眼所見。。若你不信。。何不親自去尋她看看?”她臉色漲得通紅,幾近窒息,卻依舊強笑著說道。

    慕容顏盯著她,臉上突然失了全部的顏色,下一瞬便運功朝禦書房外奔去。

    蘇琬雪白

    的脖子上留下了五道指印,她跌跪在地,捂著脖子,重重咳嗽著。

    邊咳邊笑,甚至笑出了眼淚。

    她一點都不覺的疼,相反,她覺得很快樂。

    因為欺騙她的兩個人,都將因她而痛苦一生。

    她,根本不是她心目中的大哥哥。

    而她,也根本不是她真正的阿姐。

    她目光漸冷,從袖中掏出一張字條,走到鼎爐前,扔了進去。

    隻見上麵字跡娟秀,寫了‘出大汗夏緹’五個字。

    她盯著漸漸化為灰燼的字條,心中暗道,既然你根本就不是蘇璃,甚至都不是中原人,還害我如斯,就別怨我心狠手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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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與她並肩在月下走著。

    夜色似心底的迷惘,無知無覺層層蔓上心扉。

    楚夏緹神色有些空茫,因為她不知一會該如何去麵對那個人。

    正想著,忽聽身旁的蘇琬突然問道,“阿姐,說起來,你是真的記不得在我和阿爹救了你之前,究竟經曆了什麽事嗎?”

    楚夏緹身子微微一晃,咬了咬唇,沒有作聲。

    此刻的她,已記得自己是誰,自然沒法迴答‘蘇璃’之前究竟經曆了什麽這個問題。

    蘇琬看在眼裏,繼續問道,“阿姐,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啊,我是真的不記得了。”楚夏緹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隱瞞下來。

    盡管她也明白蘇琬並不是她真正的妹妹,但青州三年的感情,早讓她打心底地視她如親妹。

    即便是看到她對著自己愛的人稱‘妾’,她都不忍心責怪於她。

    “是麽。”蘇琬淡淡地道,“那阿姐你也一點都記不得我們小時候嗎?”

    楚夏緹隻能又搖了搖頭。

    蘇琬歎息道,“阿姐你知道嗎,你小時候可喜歡莫家大哥了,經常跟我談及他,誇他有男兒氣概,說你以後長大了定要嫁給他。誰知道世事無常,如今的阿姐怕是早已瞧不上莫大哥了吧?”

    楚夏緹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蘇琬口中的‘莫家大哥’是那位真正‘蘇璃’的青梅竹馬,莫明軒。

    自從驗身受刑一別後,她便失了和這個人的聯係,如今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她沉默了一會,斂下眉目,低聲道,“他

    是個好人,但或許並不適合我。”

    “是,他又哪及當今聖上更適合阿姐你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楚夏緹從蘇琬一閃而過的眼神中竟抓到了些許嘲諷和一絲寒意。

    “到了,阿姐。”蘇琬帶著楚夏緹走進冷清昭蘭殿,剛至院內便聞到一陣濃烈的酒氣,她指著漆黑一片的殿內道,“陛下就在裏麵夜夜宿醉呢。”

    她聽了心中一縮,不自覺地走上前,剛要推開門扉,她突然頓住了。

    因為,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守在殿外的兩名宮娥的對話:

    “聽說陛下也是,一直把自己關在禦書房,誰都不見。。整夜整夜的喝酒。。”

    “可不是麽。。那些大臣們都急死了,可無論怎麽懇求,陛下就是不肯出來。。”

    禦書房。。她不是該在禦書房嗎。。可為何琬妹要將自己帶到昭蘭殿?

    她念及至此,剛想轉過身去問個究竟,便被人從背後用力一推,將她生生推了進去。

    她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還來不及站起來,便聽門扉被關上,喀嚓一聲,竟被人從外鎖住。

    她忙撲上前,大力拍打著殿門,不解地喊道,“琬妹?是你嗎?!你為何要把我關起來?!”

    隻聽外麵傳來蘇琬冷冷的聲音,“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演了,匈奴的公主。”

    聽到‘匈奴的公主’這五個字,楚夏緹大驚,登時隻覺得冷汗直流。

    她沉默了很久,終是道,“是誰告訴你的?”

    蘇琬冷聲道,“看來你是承認了。大燕襄王本就和你有婚約,怪不得你這般迫不及待地要嫁她。”

    楚夏緹歎道,“琬妹,我並非有意想要瞞你,但無論我是何身份,都是真心把你當自家妹妹的。”

    “住口!”蘇琬淒厲地叫了起來,“誰需要你這個騙子再虛情假意?都是因為你!否則,我又怎會。。怎會被慕容玄那狗皇帝給。。”

    她的指甲深深入膚,渾身都在發抖,再說不下去。

    楚夏緹聽了,隻覺得腦中翁的一聲,她顫聲問道,“你說什麽。。慕容玄那畜生對你做過什麽?”

    蘇琬冷笑了數聲,快意地道,“很快,你便會知道了。”

    隻聽她輕快地喊道,“莫大哥,即便你沒能帶迴冷嵐歌的發,但我還是如約帶你的心上人來了。”

    楚夏緹登時毛

    骨悚然,忙迴過身,身子緊緊貼著殿門。

    屋角中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燭火亮了起來。

    她這才看到晦暗的殿內原來還有一高瘦的黑衣男人站在陰影裏,一直聽著兩人交談。

    他緩緩走了出來,手裏捏著一壺酒,搖曳的燭光打在他陰沉的臉上,顯得有些扭曲。

    “我就不打擾你二人敘舊了。”蘇琬轉過身,邊走邊笑,“對了,莫大哥,就算她不是阿姐,但好歹也是個美人,你一會可千萬要憐香惜玉才是。”

    莫明軒一言未發,隻是死死盯著楚夏緹。

    殿外漸漸沒了聲音,莫明軒向前走近了楚夏緹一步,她厲聲道,“你別過來。”

    他立住,又灌了一大口酒,仰天癲笑道,“想不到我莫明軒竟一直被個匈奴女人耍弄於股掌之間。”

    楚夏緹什麽也沒有解釋,一句話也沒迴應。

    隻聽‘砰’的一聲,莫明軒將手中酒壺重重砸在地上,他痛苦地望著她,頹然道,“我隻想知道,你真的全都在利用我,真的。。從未喜歡過我嗎?”

    楚夏緹對上他通紅的眼眸,依舊沒有說話。

    但隻一眼,莫明軒就明白了她的眼神,這裏麵隻有憐憫,絕無一絲喜歡。

    他緩緩抽出腰間佩刀,一步步逼近她。

    楚夏緹沒有害怕,也沒有退縮,昂著頭直直盯著這個絕望的男人。

    不屈,這是她作為漠北公主,僅存的驕傲了。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刀,額前的青筋根根突起,啞聲問道,“你當真沒有話要對我說?”

    “我想,那個曾經你叫她阿璃的姑娘,或許是喜歡過你的。”楚夏緹想了想,終是靜靜地道。

    每個人都有過曾經,人們之所以會痛苦或許是,因為再也見不到曾經的那個她了。

    於是慢慢變成一幅可憐、可悲又可憎的模樣,說到底都是由於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人,不是那個她。

    莫明軒怔了很久,手中的刀刃還是朝她重重揮下。

    淩風從她耳旁刮過,嘩啦一聲巨響,堅實的殿門被他一劈為二。

    她愣住了,她原以為,他定會傷害她。

    “她算準了你定會中計過來,卻沒算準我卻根本無心傷害你。”

    月光灑進殿內,照在莫明軒淚水縱橫的臉上,他深深地望著楚夏緹,哽咽道,“公

    主殿下,如今我隻剩最後一個請求。請你最後做一次我的阿璃,最後讓我抱一下你,好嗎?”

    聽到莫明軒連說了三次‘最後’,楚夏緹長長歎息了一聲,終是點了點頭。

    他向她張開雙臂,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迴到了從前。

    那年桃花開得正盛,有個叫阿璃的女孩總是會站在村頭的桃花樹下,等著自己從山裏砍完柴一塊迴村。

    恍惚中,眼前緋衣的楚夏緹變成了當年一身紅衣笑容燦爛的小女孩。

    阿璃。。

    他緊緊與她相擁著,默默在心底最後這樣喚著她。

    他明白,從今往後,世間便再沒這個女孩了。

    突然,隻聽嗖的一聲箭響,淩厲地刺破了空氣。

    他剛抬眼,額前便正中一箭,他的身體劇烈一顫,便失力倒落在地。

    “莫大哥!莫大哥!”

    楚夏緹失聲叫了出來,她駭然迴頭,便看到滿臉殺氣的慕容顏,正舉著弓箭,站在院前。

    她望著她,覺得異常憤怒,又異常難過,大聲吼問道,“你為什麽要殺他?!”

    慕容顏走向她,像野獸逼近獵物。

    她的眼神像嗜血的狼,她用力鉗住她的下巴,幾欲捏碎她的下巴,惡狠狠地道,“你說是為什麽?楚夏緹,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麽可以真的背叛我?!”

    親眼看到她真的和別的男人相擁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頃刻間便被滔天妒火和怒火焚得體無完膚。

    楚夏緹忍著痛,喉嚨裏迸發出絕望蕭涼的笑聲。

    自己到底是有多傻,今晚本是為了她才以身陷險,可到頭來,卻還被她這般不分青紅皂白的誤會。

    “你在笑什麽?”慕容顏緊盯著她的唇,怒不可遏地道。

    “你殺了我吧。”

    她突然感到累極了,她們之間的感情,好像永遠都在爭鋒相對。

    “你在說什麽?!”慕容顏的聲音難以抑製的顫抖起來。

    楚夏緹的聲音,心灰意冷到極致,“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她伸手抓起落在莫明軒身旁的刀,便要橫刀自刎。

    慕容顏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逼著她生生鬆了手。

    她的手被她捏得生疼,卻仍是笑,“何必如此?就算你能阻我離開,難道你能阻我去死嗎?”

    慕容顏臉色慘白,什麽都沒說,隻是倏地抱起了她,闊步離開昭蘭殿。

    走進鳳儀宮,她重重地將她放在床榻上,摁著她的雙手,緊緊盯著她。

    她很痛,想到了幾天前慕容顏強迫自己做的事,渾身開始止不住地發抖。但即使如此,她依舊咬緊了牙關,一聲未吭。

    良久,慕容顏站起了身,厲聲朝外喝道,“鳳儀宮守衛何在?”

    不多時,數名黑衣侍衛便被反綁著雙手帶了進來,跪了一地。

    慕容顏目光森森,道,“連一個女人都看不住,全部斬立決!”

    “慕容顏!”楚夏緹登時如遭雷擊,大叫著她的名,這太殘暴了!

    “殿內侍候的奴才何在?”慕容顏卻根本不理睬她,一聲怒喝,繼續問。

    瑟瑟發抖地宮娥們嚇得磕頭不止,連連求饒,不停地抽泣。

    “你這是做什麽?你怎會變成這樣?!”她一把拽住她的衣袍,痛苦地喊道。

    她轉過頭,眼裏全是暴虐之氣,“她們本該一刻不離的看護你,卻失職讓你跑了出去,當的什麽差,自然全都該死!”

    楚夏緹恨得牙齒咯咯作響,聲音也變了,“慕容顏,你當真要做的這麽絕?!”

    她攥緊了拳頭,沉默了很久,才壓抑地道,“若再有下次,他們全都得死。若你死了,我也會讓所有人都給你陪葬。記住,你沒有死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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