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把扳指戴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麽對得起主人……”


    林涓喜將扳指戴脖子上,這才注意到霜铖一身縞素——這本不奇怪,他向來如此,但是此刻,他沒穿那身奇裝異服,披發被整整齊齊梳起,帶著雪白的唐巾,縞素直綴。


    這分明是喪服。


    她心中惴惴,便說:“幹嘛穿成這樣?”


    霜铖眼睛看向別處,終閉了閉目,睜開時淚水盈眶:“林小姐,我告訴你……主人,是主人不在了……”


    林涓喜隻覺得一陣虛渺的狂風幾乎將她刮倒,她腳下一個趔趄,霜铖忙扶住她,她反手抓住他胳膊,指甲狠狠掐進他肉裏,霜铖疼得呲牙咧嘴,他滿麵淚水地說:“你別太難受,你不好過,主人在天上也……”


    “不可能——”林涓喜揪住了霜铖的領口,“他那麽厲害,這是他設的局對不對?你別想騙我,說實話,這是他設的局對不對?”


    霜铖拭了拭淚,說:“主人是被大馬紀家的老妖婆害死的,她請了最厲害的牛鼻子,用酒做引子殺了主人,你知道主人最怕酒精……我今天來一是告訴你這件事,二是請你去府上,參加主人的葬禮。”


    林涓喜傻了一樣看著霜铖,手漸漸鬆了,霜铖的衣領從她掌心滑出,她呆呆地,兩顆大大的淚珠從眼中滾落。


    霜铖歎了口氣,垂下頭,不再看她。


    林涓喜看了眼遠處火葬場高聳的煙筒,它劃破了初秋的寧靜祥和,留下殘酷的冰冷——整個世界倏然安靜,她眼中隻剩下煙筒那黑洞洞的、無聲狂笑著的大嘴,她牙關緊咬,對死亡的敬意和畏懼消失地無影無蹤,心中隻有恨。


    霜铖心驚膽戰地看著林涓喜,小心地問:“林小姐,我們……走吧?車在你學校偏門。”


    林涓喜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霜铖忙跟上去。


    一坐上車,林涓喜就捂著臉慟哭起來。


    一路上,她的手沒有離開臉,壓抑著聲音,偶爾一兩聲嗚咽溢出來。


    車停在荒原,霜铖下車,替林涓喜開了車門,她扶著門艱難地走下來,眼睛紅腫,表情呆滯,好似泥塑木雕。


    他給她蒙上眼睛,用一根絲帶引著她,走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了,語氣倒還算平靜,隻是嗓音完全嘶啞了:“是怎麽迴事?”


    霜铖頓了頓,說:“主人帶著傾泓大人去泰山辦事,碰上紀老妖婆找來的牛鼻子,主人的本事你也知道,但是這次……唉,聽傾泓大人說,除了那牛鼻子法術特高以外,主人好像思想不專注,在關鍵的時候……走神了,唉,我覺得不可思議,可傾泓大人就是這麽說的,他也是九死一生,滿身的傷,要不是主人耗了牛鼻子大部分法術,他也不能活著迴來……”


    林涓喜聽著,腳下突然打了個絆子,霜铖忙扶住她,關切地說:“林小姐你沒事吧?”


    林涓喜擺了擺手,她心如刀割,隻想坐到地上痛哭流涕,但還是掙紮著站穩了,說:“走吧!”


    終於到了,解下蒙眼布的一刹那,林涓喜隻感到滿目刺眼的白,幾乎以為自己得了雪盲症,可那不是雪,一室招魂幡,靜靜垂落著,如同死亡,無盡縞素,掛滿大殿,裹滿人們。她在這死亡之白的世界毫無知覺得挪動腳步,隨著前麵的人機械地拐個彎兒,走進什麽地方,這裏也是白慘慘一片,滿地跪著的人俱是一身喪服,正中一個黑漆大棺材,正牆前擺了個供桌,白紗掩映中燭火燎天,一片刺目中,燙金靈位上寫著:“李鄴之靈”四個字。


    林涓喜走到靈前,看著那四個字,眼前陣陣發黑,有人扶住了她,聲音仿佛從遠古飄來:“林小姐,請跟我來!”


    林涓喜一扭頭,眼前人好像是傾泓,他眼眶微紅,全身如冰雪堆砌,非複以往的紅衣如火。


    林涓喜搖了搖頭,管他是誰呢?又有什麽關係,我所觸到、感到的這一切又和我有什麽關係?除了眼前這個靈位和棺材,整個世界和我擦肩而過……她頭沉甸甸的,越來越重,眼前越來越暗,終於,靈魂似乎脫離了身體——她像一朵落花,輕飄飄倒下。


    ————————————————————————————————————


    林涓喜睜開眼,首先看到了青色的帳子,然後,耳邊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說:“傾泓大人,林小姐醒了!”


    有人過來,是傾泓,他聲音低沉地說:“你終於醒了,我們去靈堂吧,晚上還有儀式。”


    林涓喜坐起來,雙目失神,半晌,愣愣地說:“我穿喪服嗎?”


    “不用穿。”


    “給我拿一套來,讓我穿上。”


    小丫頭去取了來。


    林涓喜接過喪服,往身上套,可手抖得厲害,怎麽都弄不到身上,傾泓歎口氣,吩咐小丫鬟幫她穿好了。


    丫鬟將她頭發盡悉盤在頭頂,綰了個髻兒,用白布裹住,再幫她穿上慘白的裙衫,最後在腰上係一條麻繩,即腰絰。


    林涓喜臉色慘白,烏發黏在額頭和臉頰上,眼睛紅腫,神情呆滯,像鬼一樣,她聲音暗啞地說:“公子說什麽了沒有?”


    傾泓反應過來,她是問遺言,便搖了搖頭。


    兩人又迴到靈堂。


    靈堂設在花廳,林涓喜剛一進去,就猛然立住了。


    剛才神思恍惚,現在才察覺來,這是她第一次見李鄴的地方。


    當時,他就坐在那麵牆前,烏木矮榻上——虹膜映出他散發溫度和微光的身影,此刻,那裏橫置著棺材——她心口一疼,喉頭一甜,溫熱的液體湧上來,她緊抿嘴唇,沒有吐出來。


    跪了滿屋子的人,有幾個偷偷斜眼看林涓喜,卻都是斂聲屏氣。


    林涓喜慢慢走到靈位跟前,拜了下去。


    喪宰遞過酒爵,林涓喜手抖著,就是挨不到酒爵跟前,最後喪宰看不下去,將酒爵杵到她手裏。


    她手劇烈顫抖著,酒灑出去一些,最後,她手一翻,盡悉倒在地上,她盯著棺桲,神色怔愣,隻覺得:為什麽我沒在那裏麵?


    不時有人來祭奠,或假意或真情地哀歎一番,哭泣一番。


    林涓喜在靈堂旁一把椅子上坐下,隻是看著黑漆棺材,眼睛都不轉一下,一時薛先生過來,站在她身邊說:“林小姐,你別站這兒了。”


    林涓喜眼神呆滯,仿佛沒聽到。


    薛先生見狀,咬了咬下唇,繼續說:“林小姐,地黃大人說了,你坐這兒,來往的人看著,都在議論您和主人什麽關係,地黃大人說這對您不好,恐怕會惹麻煩。”


    林涓喜恍若未聞,雙眼失神地盯著棺材,說:“把棺材打開。”


    薛先生唬得睜圓了眼睛,俯身耳語:“本來地黃大人不讓告訴您,我偷偷給您說,這棺材裏頭是主人平時的衣服,主人——”


    林涓喜盯著薛先生薄薄的嘴唇,眼看著錐心刺骨的字從那裏吐出來:“——主人,灰飛煙滅了。”


    林涓喜一口血湧上來,再也忍不住,血水從嘴角慢慢滲出,流過蒼白秀氣的下巴,薛先生嚇壞了,慌忙掏出手絹替她擦拭,挽起她的胳膊說:“我扶你休息一會兒吧?”


    “不用。”林涓喜身子僵硬而筆直,臉色蒼白,眼神空洞,血跡斑斑,看起來很恐怖,“我要在這兒陪他。”


    薛先生擔憂地說:“你臉色看起來特別不好,我害怕……”


    “沒事,你忙你的去!”林涓喜勉強平和地說,突然想起一件事,“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不用,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那我忙去了?”


    林涓喜點點頭。


    劉逸宸在侍從的帶引下走進靈堂,他一眼就瞥見了一身白衣的表妹,行過禮後,走到表妹麵前,說:“你也在這兒?”


    林涓喜點點頭,慢慢抬頭看向表哥,她眼中早溢滿了清淚。


    這時,薛先生走了過來,說:“劉公子,跟在下去休息吧!”


    劉逸宸對表妹說:“你不去嗎?”


    林涓喜搖了搖頭,劉逸宸拍拍她的肩膀,隨薛先生去了。


    來了許多人,其中有認識林涓喜的,像龍王,他試圖安慰她,但她隻呆愣愣坐那裏,盯著棺材,安慰的話絲毫不起作用,她仿佛死去一般,隻剩一具軀殼,龍王隻得去休息了。


    滿目都是黑漆漆的靈柩,白森森的縞素——她想起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這麽做是為了保護你!……”


    你知道嗎?我不需要你的保護,隻要你好好活著,我什麽都不需要!……


    她真得無法相信,她的李鄴此刻已經化成灰,隨風而去,難道,從此相見隻是奢望,惟盼夢魂與君同嗎?不!再也見不上又如何?我寧願一個人承受這滅頂的噬骨之痛,隻求你萬世安好,可是,可是……有人將你毀滅了,有人將你毀滅了!……仇恨突然如決堤之水瘋狂襲來,衝擊著林涓喜纖弱的身心,她差點從椅子上一頭栽下去,她牙齒咬得咯咯響,眼中破碎淚花的深處綻開地獄之火般的仇恨,幾乎燒盡這漫天縞素——倏然之間,她似乎又異常冷靜,她這輩子都沒如此冷靜過,因為她知道該怎麽做了,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該幹什麽了,她要報仇,她一定要殺了仇人,就算付出一切,也要殺死他們!殺死他們!


    殺死他們!


    坐在李鄴靈前,林涓喜牙關緊咬,指甲深深陷進肉裏,鮮血從指縫中滲出來,她閉著眼睛,因為她怕眸中仇恨之火真的會燒光這悲楚的天與地。


    殺死他們!


    這是她骨節咯咯直響的身體裏,唯一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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