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無臣清醒了。


    耳畔聽到流水的聲音,他倏然睜開了眼睛。


    四周都是黑魆魆鬼魅般的山影,雨停了,一輪圓月懸於當空,銀色寒光從稀疏的枝椏樹葉縫隙中傾瀉下來,照亮了狹小一片空間,紀無臣掙紮著、用胳膊肘撐地慢慢半坐起來,四周是濃密黑暗的森林,隻這裏還空曠些,月光下清晰可見滿地的碎石、枯木、枝葉、積水,自己在一處較高的地方,全身濕透了。


    大概被那可怕的洪水衝到了這裏吧,幸運嗎?或許吧,因為起碼現在,自己還活著。


    “你醒了。”一個好聽的男人聲音,驀然在身後響起,紀無臣卻像被蠍子蟄了,眼中閃過一道扭曲的強光,他幾乎一骨碌爬起來,卻因為體力不支,隻是弓了弓身子。


    然後他驚恐地張大了嘴,眼睛睜得滾圓,暗光下放大的瞳孔倏然緊縮。


    眼前清寂月光下,站著個男人,全身*的,雪白衣衫貼在身上,烏發凝成一縷一縷,披垂至膝蓋,發梢滴著水。


    說不出的好看,宛如大雨中濕透的睡蓮,美豔與風情中,透出一絲怯意。


    紀無臣卻絲毫沒有美感的體驗,他的臉色早已蒼白,眼睛顯得更黑,像宣紙上兩點墨滴,可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流露出害怕,他咬著牙,努力控製住情緒,用還算平穩的聲音說:“你怎麽在這兒?”


    李鄴走過來,蹲在紀無臣麵前,紀無臣本能地撐直了胳膊,欲往後退,但他克製住了,他仰起白的嚇人的臉,勇敢地和李鄴對視。


    李鄴說:“去問那些符吧!”


    紀無臣明白了,一瞬間,絕望幾乎壓垮他的自尊,但也隻是一瞬間,大馬紀家的榮耀,不能斷送在他的手裏,於是,他冷冷一笑:“算你走運,怎麽,要殺我?”


    “我會讓你死得舒坦點。”


    紀無臣哼了聲說:“少假仁假義了,我今天落你手裏頭,要殺要剮隨你便!不過,你要明白件事,本少爺就算死,也絕不會認輸!”


    李鄴看著紀無臣冷銳傲岸的眉目,肅然了臉色,讚道:“不愧是紀芳林的孫子,沒給你家丟臉,以前看輕你了,我道歉!”


    紀無臣冰冷的心中迅速漫過一股酸澀感,眼眶有些濕了,被對手衷心佩服,這件事,對紀無臣來說,本來就超越了生死,他頓了片刻,說:“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話音乍落,神色倏然淩厲起來,瞪著一雙黑森森的燃著怒火的眼睛,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李鄴!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李鄴神色平靜,他說:“你這麽恨我,知道嗎,你一直是錯的。”


    紀無臣幾乎要笑了,冷森森地說:“錯了?難道你毒手檀郎不管做什麽事,都要被所有人諒解?”


    李鄴淡淡一笑:“你恨我,完全是因為紀白露,你恨她愛我,為了我終身不嫁,而我卻在利用她,最後還拋棄了她。”


    紀無臣低吼一聲,瞪視李鄴的眼睛裏仿佛能噴出地獄之火來,一個字一個字都是從緊咬的牙縫裏擠出來的:“我一秒鍾都不想看見你,快動手!”


    李鄴並沒給歇斯底裏的紀無臣影響到,他平靜地坐在一片稍幹的地方:“紀大公子,如果我告訴你,紀白露一點兒也不愛我,她愛的另有其人——”


    “你說什麽?!”紀無臣一時沒轉過來,然後,他眸光一暗,低沉地說,“那個人是誰?”


    “是你。”


    紀無臣一愣,冷硬的眸子刹那間柔和了下去,好像黑暗地令人窒息的天幕,突然閃現出千萬個小星星,不過稍縱即逝,他眼中又兇光畢現:“你又耍什麽陰謀詭計?”


    “我說的是實話,自始自終,紀白露愛的人都是你。”


    紀無臣眉毛一揚:“撒謊!你為了我家的殘石接近白露姑姑,騙了她,毀了她一輩子,現在還信口雌黃!”


    “她之所以和我在一塊,是為了轉移感情,不過沒有成功,她總是忍不住提起你,我們在一起的話題也多半是你,她很痛苦,隻有給我說起你的時候才好一些。”


    紀無臣眼神呆呆,過了半晌,他的眸子才慢慢清明起來,然後,滿是痛苦和悲傷,他艱難地開口:“我願意相信你——李鄴,如果真是你說得那樣——”


    “不是‘如果’,現在已經沒有扯謊的必要了,我就是想讓你死得明白一點,算是對你致歉吧!”


    紀無臣沉默半晌,黯然失神,聲音是那樣地有氣無力:“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李鄴突然說:“如果我今天不殺你,你敢不敢和她在一起?”


    紀無臣神色一頓,昂頭說:“敢,隻要我知道她愛我,我就敢,我們能在一起,哪怕全世界口誅筆伐,我也不怕!”


    接著,紀無臣瞥了李鄴一眼:“你覺得惡心對不對?”


    李鄴搖了搖頭:“沒有。”


    紀無臣一臉桀驁:“人類阻止luanlun,是為了種族健康延續,可這和我有半分關係?再說,在我家那片子,本少爺說一,誰敢說二?等有天我掌家了,就算和白露結婚,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可是,紀無臣眼中的火光漸漸熄了,零星幾點,閃爍幾下,泯滅於黑暗,他眉目如打了霜的枯葉:“你為什麽不早說?如果我早知道白露的心意,又怎麽會找你報仇?”


    “你準備好了嗎?”


    紀無臣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是要殺他了。


    紀無臣臉色變得更白,斜目李鄴,沒有一絲乞憐,他說:“你真要殺我?”


    李鄴不語,算是默認了。


    紀無臣閉上眼睛,低沉著聲音說:“那就快點!”


    李鄴一掌過去,直往紀無臣天靈蓋上擊。


    紀無臣感到了掌風,卻沒有聽到顱骨碎裂的聲音,他奇怪地睜開了眼睛。


    隻見李鄴端然坐於對麵,在滿地碎石斷枝的清寂月光下,一身白衣的他顯得很安詳,而他的手掌,停在距離自己頭頂三寸的地方。


    “我不殺你。”李鄴收迴手說。


    紀無臣眼睛睜了睜,月光下的眸子清明如水,滿是詫異、疑惑和迷茫,他問道:“為什麽?”


    “突然決定的,現在殺你也沒意義了。你去找紀白露吧,她肯定在替你擔心。”


    紀無臣瞪著眼睛,半晌才接受了李鄴的信息,他一掌狠狠拍在泥地上,五個手指深深陷進泥裏,喘息片刻,才沙啞地、快速地說:“真的?”


    李鄴點頭:“當然。”


    紀無臣克製著想要放聲大笑的衝動,仰頭看著綴滿繁星的天鵝絨般的夜幕,眸子亮得仿佛落入了整個宇宙的光彩,繃著嘴角,握緊拳頭,在地上狠狠砸了下,地上現出個坑,接著,他又砸了三五下。


    李鄴待他平靜些了,說:“不過——”


    紀無臣聽到“不過”這兩個字,眸子立刻如探照燈一般看了過來:“不過什麽?”


    “和紀白露在一起,你可以無所顧忌,她不行,以她的性格,在周圍異樣的目光中會活不下去,所以,你最好能帶她離開,到一個誰都不認識你倆的地方。”


    紀無臣笑了聲,說:“當然了,我想好了,我要帶她去冰島,她最喜歡溫泉了。”


    “可是你必須死,就是說,必須讓這個世界以為你死了,包括你奶奶和你爸媽,明白嗎?”


    紀無臣一愣,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必須假死。”


    “是的,我可以放了你,但你必須假死。”


    紀無臣喜悅的表情凝固了,他頗是沉重地開口說:“我奶奶會難過的。”


    “紀大公子。”李鄴平和地說,“你考慮一下!”


    紀無臣緩緩轉過頭,看著狼藉而清雋的山中景致,鼻端是清新的空氣,他身上一陣發冷,麵色也是冷的:“有得必有失,再說,男人做事要幹脆利落,我決定了,帶白露離開。”


    “如果你的行蹤暴露了,別怪我不講情麵,到時候,知道你活著的人都得死,包括紀白露。”


    紀無臣沉默片刻後,說:“知道了。”


    李鄴丟給紀無臣一把槍:“會用嗎?”


    “當然。”


    “那就委屈你先在這兒待一會兒,過三個小時,會有人來接你,他會把一切都辦妥。”


    李鄴話說完了,卻不走。


    紀無臣奇怪地看向他:“李公子,你怎麽了?”


    “護、照,物質保證,甚至是安全保證我都可以替你辦好,也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紀無臣頓了頓:“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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