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朗與華滋的馬車剛駛出沒多久,蔣老爺等一幹人就氣衝衝趕到了孟府。

    廳堂裏吵吵嚷嚷鬧成一片,幾個年輕的世家子在封黎山攛掇下叫囂著一定要孟華滋給個說法。

    李夫人不知道事情經過,急得手足無措,隻是重複華滋臨走前交代的話:“我們毫不知情。”

    眾人詰責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李夫人不禁紅了眼圈,顫著聲音說道:“你們這是要逼死我才甘心嗎?府中上下皆不知情,況且華滋也不可能做這樣事情!”

    蔣老爺見李夫人孤立無援,又被眾人這樣逼問,心下有些不忍,正要說些什麽,隻聽見“噠、噠、噠”,拐杖敲擊地麵的聲音。

    “大晚上的是要拆了我這孟府?”老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在場其他人皆是老夫人的晚輩,眾人不敢造次,聲音漸漸低下來。

    “怎麽,來找我孫女兒?她出門了。”老夫人走到人群中央,一字一字說道。

    又有人急了:“她這不是心虛是什麽?大家在外頭拚死守城,怎能放她一個內應在城裏?”

    老夫人就著燈光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你們有何真憑實據?憑著夷寇一封信,你們就咬定華滋投敵,那若是夷寇給你們人人各寫一封信,那豈不人人都是內應?”

    老夫人突然提高聲音:“你們不就是要個說法嘛,我今天把話說明白了,若是有朝一日華滋,或者我孟家任何人賣城求榮,莫說你們,就是老太婆我也不會放過他!”

    長夜未央,馬車顛簸。掀開窗簾,連綿群山融進黑暗之中,如同交錯的犬牙。華滋的懷裏抱著孩子,茜雲、挽春依次坐在她旁邊。許鋒義在外麵趕馬車。盡管寒風撲麵,他揮鞭起落,麵色惶急,額頭上竟隱隱起了汗珠。

    借住的地方是宋致朗的遠親家裏,房舍雖然不多,也能勻出兩間給華滋一行人住下。

    安撫孩子睡下以後,華滋和宋致朗走到外麵。

    一鉤殘月掛在樹梢,漫天繁星璀璨,天空低垂似乎觸手可及。華滋依偎在宋致朗懷裏,想起即將到來的分別,不知為何隱隱有不安之感。

    “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華滋輕輕說道。

    宋致朗偏過頭來盯著華滋笑:“怎麽,終於肯承認了?”

    華滋輕聲一笑,壓在心上的重雲似乎散出一道口子。

    “叫念之好不好?”宋致朗的手挽上華滋

    的腰:“不枉我念了你這麽多年。”

    華滋悠悠歎了一口氣:“我也許真的做錯了很多事,活到今天才知道身不由己,無可奈何是何等深重的現實。我一直覺得自己聰明過人。”說著,華滋冷笑了一聲,似是在嘲諷自己:“卻原來不過是自作聰明。以前,我以為隻要狠下心,沒什麽辦不到,可現在對這天,真有幾分敬畏之心。他願意給我的,不用我強求。他不想給我的,我費盡心機也籌算不到。可是,有些東西,我放不開手,孩子,還有你,這樣,算不算所求不多?若是連這點希望也不給我留下,那要這天何用?”

    “我有時候想,你若待我壞一些,老天就不會嫉妒我,會讓你一直留在我身邊。所以我也不要待你太好,因為我想一直留在你身邊。”

    宋致朗摸著華滋的頭發,手指不禁有些顫動:“我曾經讓你孤身犯險,怎麽算得上待你好?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空中煙火璀璨?我找了好多師傅,所有人都搖頭說造不出桃林一般的煙花。其實到點燃煙火前,我們都沒有成功過。當時我就想盡人事,聽天命,若是漫天煙火燒成灼灼桃林,我就非你不娶。後來,那也許真的是奇跡,夜空煙火宛如桃花盛開。你看,我們果然是被神祝福的。”

    夜色由濃轉淡,天光微亮。宋致朗騎上馬,手裏抓著韁繩。華滋立在下麵,想笑,卻彎不出弧度,隻能借著淺淡日光,一遍一遍去看宋致朗的臉,看他眉眼的深意,看他玄色大衣在馬鞍上的褶皺。她要永遠記得這畫麵。

    宋致朗揚起鞭,卻輕輕落下,終究從馬上俯下身,吻了吻華滋。

    蜻蜓點水的一碰,兩個人的嘴唇都有柔軟的涼意。

    那一點肌膚相觸的溫度是長久不衰的鮮明記憶。

    宋致朗戎裝上戰場,華滋留在山裏過起了農家生活。

    時日突然變得簡單。不再有算計,不再有憂愁。山風微甜,華滋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女人,隻要照顧好孩子,等待良人歸來。

    歲月歸於安靜,等待緩緩流過。

    因為戰爭,一切在悄然改變。肉從飯桌上消失了,五道菜變成三道,最終隻剩下一碟鹹菜。柔軟的綾羅開始發白陳舊,粗糙布衣與皮膚逐漸相合。

    戰爭的獠牙終於咬到每一個人頭上。

    夷寇被擋在大山和碧水江外,一步不得前進。濃蔭覆蓋的山林被炮火轟得光禿一片,江麵上時常泛起血紅。

    屍骨,屍骨如山。

    梧城人悍勇。新軍從兩萬到五千,又被補充迴兩萬。他們的獵槍與弓箭在夷寇的炮火前化為齏粉,他們的血肉之軀堵住了每一條前進的路。

    於是戶戶掛起白幡,因為家家都有英靈。

    那日午後,華滋在樹蔭下坐著,低頭補一件衣服。低頭低得久了,脖子有些酸,於是將衣服順手放在地上,自己站起來,扭了扭脖子,四處走動走動。

    順著土路往前還有兩三戶人家,平日也曾見過。今天卻看見一個陌生的身形遠遠走來,等走近了,才看見是一個落拓的中年男人。

    由於甚少看見陌生人,華滋不禁多大量了兩眼。隻見那人穿著看不出顏色的破舊衣裳,走路略有些佝僂,大半張臉都覆在麵具之下。華滋思索這人怪異,倒是多看了兩眼。

    沒想到那人卻迎了上來,對著華滋鞠了個躬:“姑娘,討碗水喝。”聲音如被燒焦的琴弦,隻覺沙啞難聽。

    華滋克製住心裏的異動,微微一笑:“先生進來坐,我去拿點喝的,吃的。”

    中年人感激涕零地看了華滋一眼,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了。

    也沒有豐盛的食物,華滋拿來的隻有一大碗白米飯還有一盤小菜,那人卻如同見了珍饈美食般,狼吞虎咽起來。

    “不是有意簡慢,隻是如今各家過的都是這樣日子。”

    中年人喝了一大口水,擺擺手,一副明白的神情,繼續大口吃起來。

    華滋也笑笑,拿起衣服繼續補。

    那中年人吃得隨快,可是絲毫不聞碗箸吞咽之聲,並不讓人覺得粗魯。吃完以後,他誠心誠意說了一句:“多謝姑娘。”

    華滋收了碗筷進去,又端出一壺茶。

    中年人再次道了謝:“看姑娘不像這山林中人。”

    “來這裏借住一段時間。先生如何到的此處?”

    中年人指了指遠處群山:“翻山越嶺而來。”

    “為何要來這裏?”華滋心下有些奇怪,而且從山路進梧城根本就是九死一生。

    “戰火綿延,天下哪裏不是一樣?”

    “先生從外麵來,可知道如今戰況到底如何?”

    中年人重重歎了一口氣:“這天下,十之j□j已落入夷寇手中,所以梧城抵抗這麽久,卻沒有一個援兵到來。各處皆在打仗,誰能顧得上這個偏居山林的小城?梧城有天險可據,易守難攻,加上士兵悍勇,是以

    夷寇攻不進來。可是這城能守多久?不過我聽說,梧城久攻不下,牽扯了夷寇一部分兵力,省城那邊的戰事可能是要勝了。梧城軍隊最大的問題在於武器不夠,動不了夷寇筋骨。”

    華滋突然心神一動,又打量了中年人一眼,禁不住落了兩行淚:“先生頗似一位故人。”心裏的酸楚簡直讓她不能唿吸,當年那個豐神俊朗的公子怎會變成如斯模樣?那曾經是她心中不惹塵埃的神。

    中年人卻連連慌亂擺手:“在下容顏醜陋,為人粗鄙,想來姑娘多心了。”

    華滋添上茶:“這茶葉不好,他最愛春天第一次摘的毛尖新茶。”

    中年人的手抖了抖,沒接話。

    “他負過我,我亦傷過他。現在想來,這些仇恨都可以放下了罷。”

    中年人一雙渾濁的眼睛狠狠閉了一下,再睜開,泛起了紅血絲:“若是有來生,他一定會好好待你。”

    “若是有來生,我情願不遇著他罷。”華滋輕輕說著,心底那麵湖蕩開一層層水紋,這是我心裏最後關於你的風景,深情無關風月。

    中年人偏過頭去,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當華滋對著眾人說,他殺了司令。當他被迫逃亡,骨肉分離。當他聽聞梧城戰火,親手毀了自己容顏聲音,隻為了改頭換麵再次迴來。他恨過華滋嗎?也許他寧願恨自己,怎會讓彼此如此不共戴天。他們,剜過彼此的肉。

    “今日遇著姑娘是有緣。”他說著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哆嗦著遞給華滋:“若我遭逢不測,請姑娘轉交。”

    龍飛鳳舞的筆跡,那麽熟悉,熟悉得一瞬間好像時光倒流。黑色字跡像要燒了華滋的眼,過往種種在眼前一一浮現。

    鷓鴣聲裏數家村,瀟湘逢故人。那是雲澹教她的詞。

    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他跟她說男兒馬上建功,征戰沙場自是別有豪氣。

    如今憔悴賦招魂。可如今,這是不是最後一麵?

    華滋接過信:“她們都很好,各生了一個兒子。”

    中年人點點頭,伸出汙黑的手,撥了撥華滋的頭發:“你保重。”

    華滋終是沒忍住,眼淚打在中年人的手背上。他隻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他轉身離去,佝僂的背影像沉重的過往。

    鬥轉星移,時日堪堪而過。

    許鋒義去城裏探聽消息迴來。他一路快馬加鞭,進屋看見茜雲在院子裏晾衣服。。

    茜雲見他闖進來,手放在嘴上噓了一聲,眼角含笑:“孩子們在歇中覺。”

    許鋒義一把拉過她,神色惶急,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宋公子和一隊士兵陷入了重圍,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說要不要告訴小姐?”

    “咣當”一聲,華滋懷裏抱的滿盆的衣服全部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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