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這個位於西太平洋上的島嶼國家一年中最悶熱的時期,雨總是說下就下,街上行人剛打開扇,雨就停了,扇剛收進包裏,被雨水打濕的柏油路麵就被日光烘幹,水汽和著日光讓周遭宛如處於桑拿室。

    這個島國的人們把這種季節的天氣稱之為桑拿天,而從唐人街買迴來的日曆則是把這種節氣譯名為三伏天。

    三伏天是夏季最後的一記絕唱。

    透過微小的縫隙,那扇門依然緊緊關閉著。

    溫禮安沒讓自己的目光在那扇門上多做停留,坦白說他也不大清楚此時站在這裏的意義。

    把時間用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都是一種浪費。

    腳剛剛往前,三伏天的雨說來就來,頓了頓,溫禮安收迴邁出的腳邊,雨很快就會停,這個季節的雨點有玻璃珠一般大,雨點嘩啦啦打在香蕉葉子上。

    也隻不過數分鍾時間,雨就停歇了。

    再透過香蕉葉縫隙去找尋那扇門時,那扇門已經被打開,從另外一處縫隙裏溫禮安看到消失在牆角的裙擺。

    她今天穿了一件看起來更像是麻袋的灰色裙子,那應該是從公益機構要來的,裙子一看就是歐洲人的尺寸,而她的骨骼遠遠比歐洲人還小。

    溫禮安偶爾想象過把那樣小的一具骨骼抱在懷裏的感覺,一定是硬邦邦的,再抱緊時也許會被那副骨骼的某一塊骨頭給烙到,說不上疼但絕對不會是享受。

    某個奇怪的時刻,他抱到了,很小的一隻,軟綿綿的,手到之處像春天裏頭從枝頭長出的嫩葉,它脆弱得讓人提心吊膽的,生怕稍微一用力就會破碎。

    小心翼翼去觸摸,與其說是觸摸,倒不如說那是一種嗬護。

    要是一不小心把她弄壞了怎麽辦?很多時候,那個叫梁鱈的女人更像是從畫裏偷溜出來,虛無縹緲的模樣,眉淡目淡,眼神也淡。

    淡到讓人產生出某種錯覺,日光要是再強烈一點的話,說不定就會被蒸發了,下一眼,她已經被鑲在畫中。

    腳踩到的枯葉發出細微的聲響,那聲響提醒著溫禮安此時他腦子裏想的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下一秒,溫禮安發現自己幹的傻事不僅存在於思想裏,也存在於行動裏,走出香蕉葉構造出的屏障。

    追尋著那抹裙擺,站停在那個台階上。

    十幾節被雨水衝刷出來的台階彎彎曲曲從他腳下延伸至河畔,他站在最上麵

    的台階上,她坐在最下麵那節台階處,她的麵前是溪流,他的麵前是她的背影。

    那背影,一如既往,小小的。

    不不,那隻是她給人們的假象,就像她那柔柔軟軟的聲音一樣,乍聽毫無攻擊力,其實謊話張口就來,虛偽、自以為是而且還不識好歹。

    不識好歹到……

    皺眉,溫禮安強行把再次泛上腦子裏的蠢念頭壓下。

    唿出一口氣,轉過身去。

    這個下午發生的事情不在溫禮安的計劃之內。

    數個小時前,他從衛生所門口經過時被衛生所的醫生叫住了,老人家是老好人一個,老好人們總是絮絮叨叨不厭其煩。

    當時,街道上有很多小販,在那樣喧鬧的環境裏什麽也沒聽到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老人家,我可沒聽到你在叫我。

    然而往前移動的腳步卻在那聲“梁鱈”中停頓了下來。

    “禮安,你和梁鱈不是鄰居嗎?”“這裏有一位女士要找梁鱈,你可以幫忙帶路嗎?”想了想,點頭。

    再之後就有了他帶著白人女人敲開那扇門,梁鱈一如既往的不識好歹,從她口中說出的那些陳腔濫調讓溫禮安忽然間失去了耐心。

    他在那個女人身上好像做了不少毫無意義的事情,他不是君浣。

    君浣,他那傻哥哥。

    大步離開那個台階,如果他現在家財萬貫的話,也許他可以像富人們一樣隨性幹點事情,可就像那個自以為是的女人一再強調的那樣“你隻是住在哈德良區的窮小子。”

    目前於他最要緊地是按照規劃中那樣,離開這個鬼地方,當然,離開時得是在那種毫無後顧之憂的狀況下。

    這個下午他有很多事情要幹,上個月,在車廠師傅默許下他參與修車廠最能賺錢的改裝車項目。

    要知道,他是整個團隊中最年輕的,如果小個一兩歲,其他成員也許不會那般忿忿不平,可他比那些人平均年齡小了整整十歲:那還不到二十歲的臭小子卻和他們拿到同等分量的金錢數額。

    假如他不提高注意力,而把時間精力都浪費在那個不識好歹的女人身上,被踢出門是遲早的事情。

    機車就停在香蕉樹那邊,機車左邊的工具袋還放著塔婭給他準備的便當盒,便當盒已經空了。

    今天中午那個便當盒比昨天中午多了一塊蒸牛肉,他把那塊蒸牛肉給了修車廠的

    大師傅。

    那是團隊的決策者。

    “塔婭不錯。”大師傅如是和他說。

    這個溫禮安知道,而且比誰都清楚,那是乍看大大咧咧的女孩,但機靈著呢,溫禮安知道今天中午那多出來的蒸牛肉其實是給大師傅的。

    對於溫禮安遞出去的二十比索,塔婭笑嘻嘻的“如果你心裏感激我的話,今晚就請我喝啤酒。”

    媽媽也很喜歡塔婭,甚至於在去年就為他規劃出了這樣的未來:“禮安,媽媽相信你的能力,媽媽對你要求不多,找一位善良真誠清白的姑娘組織一個正常的家庭,離開這裏搬到馬尼拉去。”

    媽媽口中提到善良真誠清白的姑娘溫禮安自然知道是誰,除了塔婭也沒別的了,而媽媽所講的也符合溫禮安一早定下的規劃。

    在天使城,要過上幸福生活談何容易,那需要你一步步去計劃,這個計劃執行時間漫長過程艱難。

    在菲律賓,百分之七十的人或吸毒或從事和毒品相關行業,而在天使城這百分之七十變成了百分之九十。

    所以,溫禮安的人生不能是一場籃球賽,溫禮安的人生必須是一場空中交通線。

    目前,他最要緊地是迴到修車庫,等工作結束後請塔婭喝杯啤酒,至於這個下午在那女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不打算去弄清楚,步,是不能!

    再這樣下去的話……

    唿出一口氣,溫禮安快步往著機車方向走去。

    到底什麽時候日光從亮白色轉成淡淡的金色梁鱈並不知道,迴過神來時天色已晚,往常這個時間點她應該在準備上班了。

    現在想準備晚飯已經來不及了,但沒關係,拉斯維加斯館從不缺乏浪費的客人,甜點下酒菜多得是,隨便一樣就能填飽肚子。

    隻是,心裏是這樣想的,可腳遲遲不肯動。

    於是,梁鱈又用遲到會被扣工資,無故曠工會被炒魷魚這樣大事件來敦促自己,但,還是沒有。

    溪水清澈,鋪在水麵上的落日餘暉如淡金色的薄紗,那薄紗隨著遠去,眨眼間,消失殆盡。

    夜展開第一道幕簾,從淺灰色變成花灰色,再從花灰色變成墨藍色,星星點點的光芒在墨藍色幕簾映襯下多了一道圓圓的光圈。

    有一道光圈停留在她指尖上,一動也不敢動動,就怕哪怕唿吸稍微大點都會把小家夥嚇跑。

    即使她連唿吸也不

    敢,那小小的光圈還是從她指尖上溜走,是左邊的聲響趕跑了它。

    目光循著那聲響。

    溫禮安不知道何時來到,此時他正坐在她身邊,兩人肩膀距離很近,任何一位稍微移動一厘米,那兩個肩膀就會變成緊緊挨在一起的關係。

    現在,梁鱈再也沒有力氣,亦沒有精力去搜刮出那些可以蜇人的言語,趕跑這位被她列在名單裏“不受歡迎、存在諸多不穩定因素的危險人物”。

    天邊最後一縷墨藍色被嚴嚴實實遮擋,黑暗以一種無邊無際的姿態展開,天空一顆星星也沒有,曠野上的樹木剪影變得張牙舞爪起來。

    這是一天中梁鱈最為懼怕的時刻:天黑了,那個男人還是沒有從媽媽的房間離開,接下來要到哪裏去呢?要去找誰玩呢?因為膚色問題街上的孩子們總是不樂意和她一起玩。

    依稀間,透過沉沉的黑暗,梁鱈看到那在街角處的小小身影,一動也不動,像極被誰隨手一扔的人偶。

    街角處小小的人兒心裏碎碎念著:怎麽那個男人還是沒從媽媽的房間離開。

    心裏委屈得像什麽似的,頭一偏,正好,有一個肩膀在那裏。

    那個肩膀很舒服,頭靠在那個肩膀上,說:“溫禮安,以後我再也不去假裝自己是好人了。”

    可不是,她那麽小的一點,好不容易從同伴中那裏得到可以從哪裏批發到便宜的花,好不容易學會招攬客人,好不容易學會了討價還價的技巧。

    好不容易,真真是好不容易把一個禮拜賣花的零碎錢換成更大的票子。

    彼時間,那遞交到梁姝麵前的一百比索大得讓她誤以為可以買下整座天使城,驕傲滿滿:“媽媽,以後由我來養你。”

    然而,可以買下整座天使城的那一百盧比隻能換到毒販手中的兩根自製煙,那還是最便宜的煙。

    那晚,她躲在街角哭:媽媽你知不知道玫瑰花的花刺有討厭,它讓我的手指頭現在還疼著呢。

    媽媽你知不知道通往批發市場的路有多難走,不僅難走還遠,媽媽你又知不知道那些賣花的男人說的“小姑娘,等你十五歲時叔叔再來找你”有多討厭。

    依稀間,迴到那個夜晚,那個街角,淚水一個勁兒的掉落。

    十幾年後,街角的小女孩長大了,天使城附近有國際紅十字會成立的福利機構,月末時福利機構會收到一些善心人士捐獻的物品。

    那個上午,她和往常一樣來到福利機構領取書籍和麵粉。

    無國界醫療隊設立的站點緊挨著福利機構,她幫忙福利機構一位員工送水到醫療隊站點,巧地是她碰到因傷到大動脈失血過多處於昏迷狀態的達也。

    醫療隊血庫並沒有符合達也的配血,蘇比克灣距離天使城有數小時車程,負責達也的白人醫生滿麵愁容,小男孩是從樹上摔下來被好心人士送到這裏的,她無法聯係到小男孩的家人。

    躺在那裏臉色蒼白是曾經用甜膩聲音喚她“小鱈姐姐”的小男孩,更加重要地是小男孩的姐姐叫做妮卡。

    如果假裝沒看見的話,那她真的是那家人口中“可以把良心丟到狗盆子”的人。

    抱著試看看的心態來到白人醫生麵前。

    更巧的事情是她和達也配血成功,懷著“嗯,做了這件事情日後如果在某個國度遇到妮卡的話就不用夾著尾巴做人、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困擾到她的噩夢也許因為這件事情會消失不見”的心態。

    她把手伸到白人醫生麵前。

    輸完血,偷偷溜迴家,幾天後,她在街上遇到戴著手護具的達也,為此她心裏還沾沾自喜,那40血液除了讓她短時間不適之外,並沒給她生活造成任何影響。

    沾沾自喜沒幾天,當天給她采血的白人醫生找上門來,白人醫生自稱“安娜”。

    安娜以一種聖瑪麗亞女士們語氣告訴她,那天還有第二個人給醫療隊獻血,這位獻血者的男友不久之前被診斷為hiv攜帶者,也就是說……當天另外一名獻血者有可能是一名hiv病毒感染者。

    在她聽得雲裏霧裏間,安娜醫生說“這是我們的重大失誤,醫療隊資源短缺,人力又緊張,一些可再生資源經過簡單消毒後會反複利用。”

    那時她還是不大明白,然後安娜問她從獻血後有沒有性生活,她想了想,搖頭,和溫禮安的那個荒唐晚上發生在獻血前幾天。

    安娜醫生聽了她的話之後表情輕鬆了不少,那時梁鱈還是想不大清楚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白人女人,以及從白人女人口中說出的那些話,直到——

    直到那句“在事情還沒有明朗之前,要極力避免性接觸、避免身上出現任何傷痕、不要和任何人共用牙刷杯子。”後梁鱈這才明白過來。

    當天她和一名有可能和一名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共用一個針頭。

    白人女人離開前表情顯得十

    分愧疚,一再和她保證她一旦得到最新消息會第一時間告訴她。

    之後,白人女人走了。

    梁鱈至今還想不明白,在這件事情上她根本沒有任何圖利空間,如何讓她撈到點好處她還不會感覺自己這麽冤。

    細細想來,梁鱈怎麽都覺得那是對自私自利者沒存在什麽好感的上帝給予的……

    “陷阱,那一定是讓一個沒什麽好心眼的人跳下去的陷阱。”女人的尖嗓音越過溪麵,驚醒了對岸棲息的飛鳥。

    飛鳥展開翅膀,女人的聲音在溪麵上、草叢中、夜色下迴響著。

    倚靠在那個肩膀上的頭顱被那迴響聲驚醒。

    坐正身體,捂住嘴,意識到剛剛那個尖著嗓門的聲音來自於自己時梁鱈捂住了嘴,她原本以為一切都存在於她思想中,心裏的碎碎念中。

    可,到底還是把它說出來了。

    這下,讓這個世界有了一個拋棄她的理由了。

    緩緩的,梁鱈側過臉去看溫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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