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烈陽高懸,正是仲夏季節,北方夏日的陽光滾錦流火似的潑灑在天地間。夏都東安宮城翎坤殿中,卻依然是一片靜謐森涼,殿角四處擺放著雪瓷小鼎,內置冰塊,渺渺冰氣浮遊上升,一路將炙悶的空氣卷攜而去。

    端午坐在紗幔低垂的塌邊,隨手打開塌案上的碧玉海棠香爐,丟進去一把玉簪香片,倏地,縷縷清甜的淡香氤氳而出,飄向煙紗籠罩的帳頂,

    “端午,什麽時辰了?”衛無暇斜身躺在榻上,聞到玉簪香氛,肩頭略抖,輕聲問著。

    端午拿起團扇為她扇著風涼,“娘娘,剛過未時,你再歇歇吧。”

    衛無暇卻一翻身慢慢地坐起來,眉頭微蹙,——歇息?對她來說最奢侈之事便是歇息了。

    大夏已連續數代子嗣薄弱,從文帝的曾曾祖始,便一直是一脈單傳,這對帝王之家絕非吉兆,但幾代帝王雖廣置後宮也依然如故,連皇女都寥寥無幾,傳至文帝,偏他情有獨鍾,專寵皇後無暇,竟連一個皇女也無所出。如此雖了卻了帝位相爭的人倫慘事,但如今華璃身體稚弱,每況愈下,卻仍然令衛太後焦慮不堪。

    端午給她披上皺紗長帛,煙色輕紗上銀線繡著繁複的西番蓮花樣,輕籠在臉旁竟襯得那張臉無比皎潔。端午看得愣怔,不由心下歎息,如此佳妙美婦卻再無良辰美景了。

    小宮女早端了銀盆靜候一旁,盆中清水裏飄著一兩粒淨麵的香皂豆,端午擰了軟布巾為無暇淨麵,一邊問:“娘娘,今兒在哪裏擺晚膳?是請皇上來咱們翎華苑還是娘娘過去到鹹安殿的凝華苑?”

    衛無暇一聽便笑了,世上再無任何人能令她露出如此欣喜的笑容,華璃是她心中的一點淚,一顆明珠,照亮了她枯寂的生活。

    “這才什麽時辰就想晚膳了?等一會兒愁眉自會來報的。可惜……”話沒說完,笑已凝固在唇邊,——可惜,阿璃身子弱,胃口自然也很差,一頓膳食常常隻是扒拉飯粒。

    端午縮緊眉頭,她自然知道那個可惜指的是什麽,一邊打發走小宮女,一邊拿過門旁案子上的一摞奏折,正要往塌前去,卻眸光一溜撇到殿室深處的簾帳微動,端午詫異地睃眼去看,沒錯,正是師兄,

    “娘娘,……他……他來了。”衛無暇聽了也是一怔,這個時辰,難道出了什麽大事,隨即給端午使了個眼色,端午快步走出內寢,將殿門輕輕掩上。

    “立春,出什麽事了?”衛無暇走到塌邊坐下,手掌中出了一

    層薄汗。

    “……娘娘……我……我看到……王……王上了……”一貫平板低沉的聲音奇怪地抖著,好像音波裏被投入了一粒石子,激起無限漣漪。

    衛無暇仍端坐在塌邊,麵無表情,背上一刹那飆出的冷汗卻已濕透了紗裳,——王上?哪個王上?!

    “……王上……什麽王上?”心裏像跑過馬群,烈馬的鐵蹄踐踏著她的心肺,——世上隻有一個人會被立春稱作王上!

    “你是說無殤……無殤哥哥……?”立春半天沒有出聲,好像也被自己的話震懾住了,衛無暇輕聲問著,聲音就像她的人一樣虛弱不堪。

    “……對……正是……正是咱大蜀永恆的王……衛無殤……!”

    嘩啦一聲脆響,衛無暇身子前撲將塌案上的奏折碰翻在地,

    “——娘娘!”立春驚唿一聲,但人卻仍然隱在幕帳後。

    “……怎麽……怎麽可能……?我明明,明明看到他的屍身被吊在錦州樓頭……那一天……還……還下著暴雨……哥哥身上的血汙……”——哥哥身上的血汙混著雨水衝流而下,染紅了城樓下的土地,也染紅了無暇日後的無數個夢魘,“立春,你……你在哪裏看到他的……當時是什麽情形……為何……為何不將他……將他帶迴?”

    最初的震驚過去,女人跳躍性的思維開始發揮最大的魔力,立春瘦削的身子一抖,輕輕苦笑,“十五天前,在夏江南林渡附近,我……我們的舟船出了故障,泊在江心,這時,就見一艘樓船駛過,船頭站著一人,正臨高望遠,一陣江風刮過,將他頭上戴的遮幕鬥笠掀飛了,正砸在我的船上,他向我望過來,我才……才發現他竟然便是王上!”

    “隔得那麽遠,你……你怎麽就能確定他的……模樣?”衛無暇話問出口才覺得荒謬,立春在清平閣中眼力最佳,一開始便掌管目部,質疑他的目力實在不成話。

    “娘娘,王上……王上的風姿氣度又有哪個人能比擬?我……我再目拙也不會錯認的。”立春的聲音意外地帶著一點委屈,好像是難過無暇竟會懷疑他錯認了衛無殤,“王上可是當年俊逸無匹的烈陽公子,一見之下便再不會忘。”立春的聲音漸漸沉寂。

    “那……那即是如此,你為何不叫住他,將他帶迴來?”

    立春再次苦笑,娘娘一向神慧,怎麽今天倒是糊塗了,所謂關心則亂就是指現今的情形了,“當時我們的小舟不能開行,那艘大船去得極快,而且,娘娘

    ,王上看起來康健清明,他……他若是要尋娘娘,不是早就來了嗎?”

    ——是呀!正是如此!衛無暇剛立起身便又頹然地坐下,她是大夏太後,天下人人盡知,如果哥哥真的還活在人世,要尋她真是易如反掌,他不尋她,便是……便是不想再世為人了!

    “娘娘,最古怪之事便是當時王上腳邊蹲有一鳥,七彩尾羽,頭頂錦冠,看著……看著真像坤忘奇譚中所記述的鸞鳥!”

    立春一言驚起滔天巨浪,靜謐的殿室裏像刮起一陣颶風,衛無暇猛地站起身,“怎麽……怎麽可能?那箴言中不是說鸞鳥一出,天下祥和,必為一統嗎?而且,鸞鳥逐香,隻認身帶神香之人,而此人也必是一統天下之人,難道……難道哥哥他……他竟是那個人嗎?”

    立春以手撫額,真是關心則亂,這件事關係到娘娘之兄之子,當然會使她一瞬間亂了分寸,大失水準,“娘娘莫急,我看倒是未必,那鸞鳥是坤忘神君的使者,如果王上真是此人,這十五年來又怎麽一直默默無聞?況且,那箴言現世時王上早已成人,時辰不對,體香之前提也不對,會不會,王上與那坤忘神君有些瓜葛?”

    衛無暇慢慢坐下,竭力克製著紛繁淩亂的大腦,思緒漸漸清明,她和哥哥乃是孿生同胞,從小一起長大,從未聽說他有奇異體香,那麽此事能夠解釋的多半便是後者了,可如今,如今連阿璃身上的體香也絲毫不存了,但無論如何也要挽迴孩子的性命,不能眼見著孩子日日衰弱下去。

    “我已派出清平閣中的所有好手,全部暗使沿著夏江兩岸詳查,估計……估計不日就能有線索了。”

    衛無暇卻茫然地搖搖頭,且別說那坤忘神君是個飄渺無蹤的神人,就是哥哥無殤若真不欲現身一見,他們也很難將他找到,不然,又怎麽會一十五年都杳無音信呢?

    正躊躇間,便聽到殿門外傳來華璃爽潤的聲音,“端午姑姑,我剛得著一隻夜鶯,叫得別提多好聽了,我要給母後看看。”

    衛無暇隻覺身後簾幕微蕩,起了一陣細風,知道立春已經遠遁了,剛要站起身卻腳下一絆,低頭看時,發現腳邊躺著一個遮幕鬥笠,——啊!衛無暇立刻俯身拾起,這,這便是樓船上那人遺失的鬥笠吧。

    “母後,這是何物?”殿門吱呀一聲輕響,華璃已經快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端午。

    “——是,是你無殤舅舅曾用之物,端午,你去把它收好吧。”說著就將鬥笠遞給端午,反手將華璃攬到塌

    邊,“——來,和母後一起批折子。”

    華璃一看塌案上那堆摞得高高的奏折,便皺緊眉頭,為難地囁嚅著往後退,“母後,我想請您去看看我的夜鶯呢,這些……這麽多,幾時能看得完?”說著竟已退至殿門。

    衛無暇無奈,攥了拳敲敲額角,唇邊抿出一線淺笑,“阿璃乖,有娘在很快便批好了,等晚膳時,娘再和你一起去看鶯兒,可好?”

    衛無暇近乎祈求地說著,心裏覺得空落落的,——死了的璟兒,像盤磨,磨心磨肺,無日無夜;而活著的阿璃,像付重擔,壓在肩頭,無年無月,竟似要將她腰脊壓斷。

    ********************************

    船過臨州鬆渡口,江麵頓時開闊,船下水色漸藍,原來已到了夏江連接東海的出海口,小花兒撫舷遠看,海天成一色,浩瀚無涯,原本窒悶的胸臆頓覺疏朗空闊,——海,前一世曾是他最親近的朋友,終於在今世再一次迴歸它的懷抱,就讓他揚帆遠航,與海結伴吧。

    正沉思間,卻聽到淅娑的腳步聲漸漸靠近,轉頭看去,發現唐怡手裏捧著一疊紙張走了過來,“喏,這是你要的雪板紙,質地挺括,應該可以用來畫圖。”說著便將手中捧著的紙張展示給小花兒。

    小花兒心中咂舌,一邊翻看著雪挺的紙板,“你們唐門的效率堪比微軟了,我昨天才和你提起,今天倒都采辦好了,何況咱們現在還走的是水路呢。”

    唐怡笑了,黑眼睛俏皮的彎成月牙,“昨夜駁岸時去采辦的,老大說了,你的任何要求都要完全滿足,全力配合。對了,花兒,你要這種紙做什麽呢,畫什麽圖?”

    小花兒的眼眸望向遠海,金色的陽光下,怒濤滾滾,波瀾壯闊,“……我……我以前是船舶設計製造專業的,在英國布裏斯托大學念到三年級,我……升學早……輟學那年我還不到二十歲……”小花兒頓了頓,眸光低迴,輕聲接著說:“我外祖家是馬來著名的中醫世家,母親學的也是藥理,我幼年時常和她一起在藥圃中遊蕩玩耍,可是,我的繼父擁有南洋最大的造船廠,他……他希望我日後能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和姐姐從小便被送到英國住讀。”

    唐怡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沉重分量,知道這短短一段話卻概述了他前世全部的家族牽絆,“——看,這是什麽?”

    唐怡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捧出一大幅紅綢,迎風展開,上麵有金燦燦的五顆大星,小花兒雙眼猛地瞪

    大,——那是,那是前世祖國的五星紅旗,是他這個海外赤子也萬分熟悉的旗幟。

    唐怡舉起旗幟躍上船頭,迎風而立,身上的緋色衣裙好似火焰在海風中翻飛燃燒,獵獵作響,驀然看去,她就像一隻高傲的海燕,欲淩空飛去,搏擊怒濤。

    小花兒端然而立,輕輕地將手撫上左胸。過得片刻,唐怡收起旗幟,躍下船頭,翩然而至,“今天是星期一。”

    小花兒了然地點點頭,前世,每個學校在星期一都要舉行升旗儀式,風雨無阻。

    第二卷:為你,攬長風,牽星飛翔!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唐怡忽然抬頭看著他,略帶稚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寥落的情緒,“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可笑?”

    小花兒搖搖頭,心裏一片清明,在他們十幾歲的身體裏住著一個老靈魂,不時地與幼稚的肉體磨合碰撞,既滑稽也心酸,常常不知所措,做多錯多,

    “我沒打算在這個世界搞什麽複國革命,那太不切實際,剛才的所作所為隻是對前世祖國的敬意和緬懷。”

    小花兒溫和地笑了,——這就像他為那座山穀取名為紅河穀,就像在月明之夜反複低吟那首歌,那是他們少年時經常在山中,在海邊,在篝火旁齊聲頌唱的,那也是對往事故園的一種敬意和緬懷。

    “不過,最令我感覺難堪的是:這具軀體常常掙脫意識的控製,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行為,好像軀殼已經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誌。不再受靈魂的支配。”唐怡覺得自己的個性越來越跳脫活躍,稚氣的身體漸漸掌控了老靈魂。

    看著唐怡俏麗的臉上那種惶惑的表情,小花兒無奈地挑挑眉,攤開雙手,“順其自然吧,小七,別老跟自己較勁,就像你剛才說的:一個小孩子還是該幹嘛幹嘛吧,早知現在如此左右為難,還不如當初乖乖地喝下那碗湯。”

    “什麽湯?”唐怡的黑眼睛撲閃撲閃,非常好奇,這是個純粹少女的表情,和她的稚嫩模樣非常相配,還是這樣子的她看著更順眼。

    “當然是孟婆那個女大仙的忘魂湯了。”提起忘魂湯,小花兒忽然想起自己前世最後的藥劑作品,還有那花形相似,顏色迥異的兩盆花,不覺眼眸一暗,

    “嘻嘻……哪裏有什麽湯……你記錯了吧……明明是一粒糖……嗬嗬嗬……而且也不是什麽老婆婆……明明是比你還漂亮的一個美少年……怎麽……你也沒吃上嗎……”

    唐怡指著小花兒邊笑邊搖頭

    ,小花兒愣住,——孟婆婆變美少年?這又是哪位大仙兒的新策略?

    “……沒……我沒吃上……”小花兒囁嚅,沒敢告訴唐怡他曾大鬧浮遊城,破空而去,“……那……那怎麽你也沒吃……你是說糖?”小花兒驚問,才想起來唐怡說的是糖而不是湯。

    “是呀,亮晶晶,五顏六色的一碟子糖,據說什麽口味兒都有,可惜我當時失魂落魄,那位孟郎又忙著……忙著喂別人吃糖……就把我漏過去了……”

    “——喂?喂別人吃糖?”小花兒的聲音打顫。

    唐怡點點頭,朦朧間想起當時的情景,臉上發燙,小花兒一看,心裏有點明白,偷抹了把汗,搖頭不止,可見謬之千裏的事不止是‘糖’和‘湯’,還有凡人對天界的遐想。

    “——小七兒,他們來了。”

    不知何時,胖唐竇冒了出來,一手舉著件紅絲絨鬥篷,一手指向船尾,聲音欣喜。小花兒,唐怡齊齊迴頭張望,隻見幾艘中型兩桅海船追了上來,每艘船的旗杆上都高懸紅旗,雖沒有五顆星但也異常醒目,還來不及感歎,一隻大鳥,彩羽飛卷,直飛而來,落虹般騰降在小花兒的肩頭,差點把他撞翻,幸虧是落在沒有受傷的那一側肩膀上,唐氏父女看得驚怔,小花兒則萬分驚喜地將大鳥攬進懷裏,

    “鈴鐺兒,鈴鐺兒,怎麽是你?!”說著便將臉頰貼上鈴鐺兒的冠羽輕輕蹭著,警覺的鈴鐺兒似已覺察出小花兒的異樣,伸翅輕撫他的傷處,繼而小亮眼兒咕嚕一轉,看到小花兒身側的唐怡,七彩尾羽立刻風騷地飄搖起來,掃向唐怡,唐竇一扯七丫頭的手,將她護在身後,花鈴鐺兒啾啾哼鳴,擰著脖子和唐胖子大眼兒瞪小眼兒,

    “……嗬嗬嗬……”唐怡從她爹身後冒出個頭,咯咯笑著伸指輕觸著鈴鐺兒彩光瑩瑩的長羽,鈴鐺兒立刻調眼看向唐怡,模樣扭捏靦腆。

    小花兒沒好氣地搔搔它的羽毛,這個急色兒的家夥,倒是男女通吃,唐竇定睛細看大鈴鐺兒,心裏咯噔一下巨震,額上飆出熱汗,——這——這彩羽翻飛的大鳥莫不是坤忘箴言上所昭示之神鳥?

    此時後麵的船已經靠了上來,水手下錨,塔上寬寬的跳板,幾位妙齡女子當先躍過跳板,身姿輕靈,跑上前,鶯鶯燕燕地圍著唐竇,唐竇得意地哈哈笑著,一個下巴變成仨,花鈴鐺兒則小眼兒滴溜亂轉,興奮地彩羽輕顫,小花兒顧不上約束大色鳥,伸頭看向踏板,隻見一大一小兩團金棕的身影穩穩當當地走上踏板,——咩咩咩的叫聲迴蕩

    在碧波之上,

    “——大暖,小暖!”小花兒驚喜地跳了起來,一下子觸到傷口,又哎呦一聲歪在舷邊,兩朵金棕毛團後青光一閃,一個人影已經飛身躍過岩羊奔上大船,一把扶住小花兒,

    “——老大!”小花兒忽然覺得鼻子酸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任花襲人把他攬在胸前,不言不動。

    此時,那一大一小兩隻岩羊已經踏上了大船,咩咩咩地拱到小花兒腿前蹭來蹭去,

    “……咳咳……這下可好了……全家圓滿了……”唐竇腆著小胖肚兒,迎著海風又刷啦一下展開了他的小折扇,嘻嘻笑著,看看相擁的父子倆,再眼珠一轉看看自己身邊的鶯鶯燕燕,花鈴鐺兒激動地撲棱著翅膀啾啾叫,岩羊們金線團兒似的在腳邊拱來拱去,唐老大笑得見牙不見眼,小紙扇兒被海風吹得幾乎拿不住,

    “……圓滿了就好……圓滿了就好……咦?老大老二呢?”唐竇滿心歡喜,卻忘了點數,此時才發現少了兩個女兒。

    四個俏皮丫頭爭先恐後地嘰嘰喳喳,向他匯報情況,唐竇聽得一會皺眉,一會兒瞪眼,轉瞬又喜笑顏開,唐怡背過臉去,衝小花兒擠擠眼,小花兒倚在他爹懷裏,聽著那平穩的心跳,忽然覺得特別踏實平安,正好看到唐怡故作不屑的表情,不由咧嘴笑了,真的,這種圓滿真好,不過——,他定睛看著唐竇身邊的四個女孩兒,有些發懵,——這——這就是威震江湖的唐門七子?——還是——還是七女?

    “……咳咳咳……老唐,你的女兒們可……可真是伶牙俐齒……太……太有……”花襲人頓住了,似乎想不出該如何形容,

    “——太有說服力了!”小花兒一錘定音。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太有說服力了。”花老大捋捋小花兒的額發,小花兒第一次沒有閃身躲開,第一次沒有覺得這個動作別扭。

    唐竇聽到花襲人的感慨,像是忽然醒悟過來,上前兩步,倒身便拜,花襲人反手一擋,托住他手上的紙扇,愣是將他胖大的身軀平平托了起來,再看那紙扇不彎不折不破,完好如初,唐門丫頭們斂去嬉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唐大,你莫要多禮,陳年舊事也休要再提,如今我是小花兒的爹花襲人。”

    唐竇雖早已知道這一切,但聽他親口說出還是心裏一凜,又澀又疼辯不出滋味兒,趁花老大撤去勁道,還是一矮身兒跪了下去,

    “……花……花先生……能做小花兒的爹

    ……也是功德無量的成就……唐某還是要拜!”看他的姿態模樣,倒不知他拜的是花老大還是小花兒。

    花襲人側頭看了一眼恭敬跪拜的唐竇,毫不理會,淡漠地轉過身,拉著小花兒走到背風的一側,細細詢問他這二十幾天的經過。

    唐竇不以為意,自行站起身,小紙扇兒一扇掃去袍子上的浮塵,轉身去對付他的五個丫頭,要知道這可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轉眼就被鶯聲燕語,甜言蜜笑所淹沒。

    小花兒帶著花爹迴了艙房,一邊告訴他發生的所有事故,當說到那個冒充唐七少的唐亦嫋時,花襲人腳步一頓,停在了艙門邊,臉上陰晴不定,

    “老大,唐先生認為他就是人稱鸞生的蜀王世子衛元嘉。”

    花襲人微一沉吟,忽問:“他說他十四歲了?”

    “是,他和我身高差不多。”

    花襲人蹙起眉頭,——十四歲?怎麽可能?

    “他比你先掉下蒼淵?”

    小花兒點點頭,心裏猛地緊縮,那個行為乖張毒辣的少年,轉瞬就消失在雲端,——“景生,記住我,我也是一隻鸞鳥!”他的話也隨風而逝,聲音裏似乎還帶著點笑,好像小孩子揭開謎底般地開心。

    花襲人伸手撐住艙門,“你說他曾提到過一個什麽人,好像非常神秘,還說要把阿鸞送給他?”花襲人的麵色蒼白,隻有一雙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到一絲光亮。

    小花兒若有所思地看著花老大陰鬱的麵色,再次點頭,心裏一動,背脊發涼,似乎想到了什麽,但又不敢證實。

    花襲人嘴角一扯,卻不像笑,緩步走進艙房,在床邊坐下,眼睛望向虛空,靜默無言,似乎跌入了久遠的迴憶的漩渦:

    ‘——你是嫡生嫡子,你是高高在上的太陽,而我,不過是下賤宮女生在廢殿裏的一隻老鼠,永遠都趴在溝渠中,可今日的王也許就是明日的寇,今日的太陽也許就是明日溝渠中的一抹水漬,你可別太得意!’那個狂肆邪魅的人不斷不斷地從記憶之海中翻波而起,妄圖擊潰花襲人的心智。

    ‘——我要你——要你——要你——不然就毀了你——毀了你——毀了你——!’他嘶啞的叫囂從舷窗,從艙門,從艙壁,從四麵八方洶湧而至,花襲人猛地攥緊床上的被褥,鬆開,再攥緊,指節青白,十幾年前的那一夜依然曆曆在目,清晰得就像刀鋒上冰寒的銳光:——燈燭煌煌的寢殿裏,睡塌淩亂,他被藥物麻痹的身體癱軟無力,

    那人……那人騎在他的身上一下下猛力入侵撞擊,伴隨著粗重的喘息,破碎的呻吟,淋漓的血水,珠簾一陣淅梭脆響,透過眼上汗濕的碎發,他和真顏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一個驚恐萬狀,一個哀痛淒傷,從此後——便是萬劫不複!

    ——那個人不止毀了他——還毀了真顏——如三秋桂子般的真顏!

    砰砰砰,輕輕的敲門聲忽然響起,花襲人眸光一閃,鬆開了手裏攥緊的被褥,下意識地用手拍撫著,小花兒不動聲色地看看他,轉頭說:“——請進!”

    第二卷:為你,攬長風,牽星飛翔!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門‘吱’地一聲被推開,一角紅裙飄了進來,小花兒鬆口氣,嘴角含笑,看著唐怡和她肩膀上的花鈴鐺兒,

    “唐小七,沒想到江湖上盛名遠播的唐門七子竟然是七位‘女子’,當真出人意料。”小花兒邊說邊向鈴鐺兒招招手,這隻熱愛美色的大鳥十幾天來早已被船上的眾麗妍迷得團團轉了,此時看到小花兒,好像終於找到了方向,羽冠一抖飄飄飛向他,卻被花襲人抬臂攔住,生怕他撞到小花兒的傷處。

    “怎麽?你不服?”唐七小姐秀眉一挑,烏亮的黑眸中似笑非笑。

    “——不敢,不敢,你們七個,我才一個,我有幾個腦袋敢不服呀。”

    鈴鐺兒看看小花兒,雖仍是個少年,但其身形秀逸挺拔,姿態含蓄高貴,穿著墨色錦袍;更襯得臉容沉靜絕美,胖鳥小眼兒骨碌亂轉,已目色神迷,小花兒俯身,誇張地連連拱手,表情惶恐,唐怡忍不住笑了,唇邊顯出淺淺的梨渦,連苦大仇深的花老大都舒展眉頭,麵色迴暖,小花兒偷眼看到,終於放下心來,

    “你這是要把我們運到哪裏去呀?別是運去某大陸的奴隸市場吧?”小花兒繼續玩笑,活躍氣氛,唐怡敲門前的那一刻,艙房中的空氣好似已被抽幹,他覺得氧氣稀薄,唿吸困難。

    唐怡一聽就擰身兒飛步上前,伸手欲捏小花兒的兩頰,“——快讓我看看你的牙口怎麽樣?能不能賣出個好價錢?”

    小花兒笑著閃身躲開,唐怡來不及收勢差點撞到花老大臂彎兒裏的花鈴鐺兒,驚得胖鳥嘰咕亂叫,她窘迫地穩住步子,心裏暗怪自己頻頻失控的行為,趕緊端正麵色,向花襲人微微點頭,

    “花先生,我們正在前往東南外海上的一個大島,那是我外祖家的領地,我們叫它大華。”

    小花兒看著她臉上瞬間變得端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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