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加糧。”


    這是大當家畢萬頃對曲亮的答複,其實就是討價還價。


    他雖然沒有萬頃良田,但手下有千餘“好漢”,如今收錢糧替人消災,講的就是“看錢糧辦事”。


    曲亮對這個迴答毫不意外,問:“那,不知大當家的意思?”


    畢萬頃咧嘴笑起來,森森白牙似乎閃爍著寒光:“一萬石,如今日子難過,好歹,的給弟兄們籌集兩三個月的口糧。”


    “一萬石?這...”曲亮覺得為難,因為這是加價,加一萬石糧食,太多了。


    畢萬頃見對方猶豫,便說:“你也別嫌多,我這是隻能做一次的買賣,完事之後,得四處躲藏,沒有糧食,人心就散了。”


    “我劫了盧家的親,必然得罪不少人,一旦被人察覺,這太湖是待不下去了,風險就在那裏,你們覺得不合適,可以,另外找人吧。”


    曲亮試圖討價還價:“可搶了親,那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就歸大當家享用了,若大當家看不上眼,跟許家開價,讓他們花錢糧來贖女兒,也是...”


    話沒說完,畢萬頃擺擺手:“那小娘子漂亮又如何?我惡了盧、許兩家,一旦事發,太湖就待不下去了,若跟許家要贖金,這事可不好操辦。”


    “抓了人,得當日做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不能過夜,如此,這小娘子的名聲才保得住,若過了夜,恐怕許家也不想出大價錢了。”


    “那麽,我得提前做布置,才好當日抓人,當日放出風聲,當日領贖金,當日放人。”


    “許家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我提前布置,一旦走露風聲,把你們東主的事情辦砸了,算誰的?”


    “不是我自誇,這湖裏的大當家那麽多,有多少個,敢同時得罪盧家和許家的?”


    “而且動手時,刀箭無眼,萬一死了兩家之中要緊的人,這仇可是不死不休,我多收一萬石糧食,多麽?”


    曲亮聽了,腹誹不已:當然多,因為“本金”就很多了。


    不過,對方臨時加價,也算是在東主算計之中,此事必須盡快定下來,但又要盡可能保密,所以,曲亮可以“臨機決斷”。


    “既如此,也罷,糧食,我會讓人先送一半過來。”曲亮做了決定,畢萬頃笑起來:“幹脆!行,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又說了一會,曲亮正要告辭,離開這處湖汊,畢萬頃問:“那盧家小娘子,果真漂亮?”


    曲亮迴答:“聽說是很漂亮,怎麽,大當家有何想法?”


    畢萬頃說:“你家東主,就沒想過金...金屋藏嬌?把小娘子收了,爽一爽?”


    “事關重大,若藏了人,容易走漏風聲。”曲亮笑了笑,他知道對方是想找個借口多要錢糧罷了。


    告辭後,曲亮走出樹林,來到湖邊,登上自己來時乘坐的漁船,往湖汊外湖麵而去。


    他家東主想要做的事,就是釜底抽薪,但在那之前,得煽風點火。


    挑動吳郡...不,如今是吳州...挑動吳州幾個大戶起來鬧事。


    其中,少不了盧、許這兩家大戶。


    許家有女,到了嫁人的年紀,據說有美色。


    本來許家還在給自家女兒尋個好姻緣,不過聽說昏君要在三吳地區選美人入宮,於是許家急了眼,立刻給女兒定了親。


    親家是同為大戶的盧家,兩家為免夜長夢多,就要在年前,把婚事辦了。


    按風俗,許家會派人去盧家接新娘,那麽,這就是煽風點火的好機會:


    有人半路劫走新娘,盧、許兩家必然暴跳如雷,接著,發現劫走新娘的賊人,居然是官府派人假扮的...


    聯想到昏君要選美的傳聞,可想而知,盧、許兩家必然一肚子火,再加以撩撥,就要爆發出來。


    隻要這兩家動起來,就足夠吳州亂一陣子,而其他地方,本來就對朝廷檢籍、檢地不滿的大戶,也會跟著推波助瀾...


    等到水一混,許多地頭蛇不需要別人鼓動,自己就會動起來,渾水摸魚。


    屆時,他們再挑唆太湖裏的水寇,襲擊沿湖地區,尤其襲擊各地進行檢籍、檢地的地方官吏。


    朝廷不放心本地人出身的吏員辦事,特地調來大量官吏,主持檢籍、檢地,隻要將這些人擊殺大半,或者迫使對方不敢出城...


    沒了可靠地人去清查戶籍、丈量土地,加上各地群情激奮,檢籍和檢地,也就隻能暫緩,這就是釜底抽薪。


    曲亮想著想著,覺得東主的一番謀劃,成功的把握還是不小的。


    那個漁家子,也許打仗時在戰場上沒有對手,但是,奪人江山可以靠軍隊,治理江山,可不能靠軍隊。


    若派軍隊就能把檢籍、檢地的事辦好,早個百來年,劉宋時就能做到了。


    。。。。。。


    清晨,湖汊邊上一個漁村裏升起嫋嫋炊煙,漁民們開始做飯,吃完後便要開始一天的勞作。


    有人在做飯,有人在整理漁具,有人則在磨刀,準備弓箭。


    勞作,可以是捕魚,也可以是殺人越貨,具體幹什麽活,看情況而定。


    陸地上,某些耕地的農夫亦民亦賊,水裏,某些打漁的漁夫,自然是亦民亦賊。


    在水上討生活的人,無論是擺渡,還是捕魚,碰見了落單的商旅或船隻,都會很熟練的拿出看家夥“夥計”,熱情的“打招唿”。


    岸邊,張六鵝看著手下忙著整理船隻,不發一言。


    昨晚,大當家畢萬頃召集他們幾個頭目,說今日要做一樁大買賣,隻要順利完事,接下來,兄弟們就不愁吃穿。


    具體是什麽大買賣,畢萬頃沒說,不過張六鵝知道是什麽事。


    今日,吳郡..吳州大戶盧家派人去另一個大戶許家接親,畢萬頃要襲擊迎親隊伍。


    搶那據說貌美如花的新娘,順便搶許家陪嫁的資財。


    然後,故意留下線索,讓盧、許兩家認為,是朝廷的鷹犬扮做水寇,搶奪美人,獻給皇帝。


    如此一來,盧、許兩家必然蠢蠢欲動,加上各地多有大戶不滿朝廷檢籍、檢地,於是...


    若真是那樣,三吳遍地烽煙,倒黴的,是尋常百姓。


    張六鵝想到這裏,往岸上漁村走去。


    村子裏雞犬的叫聲不時響起,又有孩童三五成群、追逐嬉戲,看上去,和尋常村子無異。


    這村子即是漁村,也是他們的據點,平日裏打漁,暗地裏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至於畢萬頃的打算,他之所以知道,當然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法術,是因為他得人勸解,“迷途知返”,為朝廷鷹犬。


    官府要治理太湖水患,這水患有兩種意思:其一,每年雨季極易泛濫的湖水和周邊河水;


    其二,就是肆虐湖區的水寇。


    治理前一種水患,需要組織百姓興修水利,那就要先檢籍、檢地,增加官府的錢糧、布帛收入,能調動更多的勞動力大興土木。


    治理後一種水患,光靠殺是不行的,要軟硬兼施,其中也包括檢籍、檢地。


    道理很簡單:其實很多水寇都是漁民,或者無地可種、逃亡山湖的“山湖人”。


    隻要這些人能有地種,能靠著正經幹活,有一口飯吃,能養活家人,誰會去當水寇?


    所以,張六鵝對“上司”的講解很認同:


    檢籍、檢地很重要,然後官府才能調動人力物力,興修水利,讓太湖湖區變得“安靜”,雨多不發水災,雨少不鬧旱災。


    然後組織百姓大規模屯田,隻要人人有地種,家家豐衣足食,有好日子過,誰會去做山賊、水寇?


    想到這裏,張六鵝頗為期待,當今皇帝出身微寒,據說是漁家子出身,所以,皇帝明白百姓的日子有多苦。


    現在,皇帝想要有所改變,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這就得治理太湖“水患”,順便收拾一群地頭蛇。


    那麽,“有司”就要來個“釣魚”,攛掇大戶們和水寇勾結,謀劃做壞事。


    與此同時,他們這些耳目,暗中收集證據,待得時機成熟...


    將水寇的頭目和那些不幹好事的大戶一網打盡,官府就能推行一係列新政。


    往後,人人有地種的好日子,或許就會來了。


    張六鵝希望自己的後代能過上好日子,堂堂正正的生活,而不是像他這樣,自幼流落江湖,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


    這種日子,沒有將來,或許某一次打鬥中,就會丟了性命。


    亦或是被人算計,死無葬身之地,家人被欺侮。


    走到自家小院,卻得知有客來訪:另一個頭目馬大帆,有事找他。


    頭目們各自有一支隊伍,互不隸屬,平日裏聽大當家畢萬頃指揮,經常為了打劫後的錢財分配爭得麵紅耳赤,所以相互間關係一般。


    房間裏,張六鵝正要和對方客套,卻見馬大帆拿出一個玉佩,輕輕放在案上。


    他定睛一看,看清楚玉佩的樣式以及紋路後,瞳孔一縮:這是約定好的信物!


    是自己人!


    張六鵝先看看門外有無人偷聽,轉迴房間,低聲和對方對暗號。


    暗號對上了,原來麵前這位,就是上司口中所說,那個潛伏在畢萬頃身邊的“自己人”!


    “原來是自己人,那麽今日...”


    張六鵝低聲問,馬大帆點點頭:“畢萬頃今日要襲擊盧家的接親隊伍,我特地來與你碰頭,就是先通個氣。”


    “別到時候動手時,自家人打起來,兩敗俱傷...”


    。。。。。。


    公廨,刑房,差點受鞭撻的曲亮,被人從刑架上放下,披上衣服,坐在一旁的胡床上。


    下令將他放下來的,是一名身著皂衣的中年男子,男子見曲亮坐著一言不發,笑道:“怎麽,打算硬抗?”


    曲亮瞥了對方一眼,沒有吭聲,鞭撻的滋味可不好受,但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扛。


    之前,收了他好處的畢萬頃,帶手下攔截盧家的接親船隊,失敗了,而且還沒逃掉,被人活捉。


    於是,官府根據畢萬頃的口供,到莊園裏抓人,曲亮躲不掉,被來這裏“問話”。


    事已至此,他隻能一個人扛,不能供出幕後主使是誰。


    “說出誰是幕後主使,你就不用受罪。”中年男子在對麵坐下,也坐在一張胡床上。


    曲亮迴答:“是我主使,無話可說。”


    “是麽,你的東主,不知情?”


    “不知情。”曲亮堅持著,中年男子再問,他依舊否認。


    雖然他知道自己招或不招,其實改變不了什麽,但既然對方這麽在意他的口供,說明事情還有迴轉餘地。


    很明顯,對方想要他盡可能在公堂上攀咬更多的人,所以才這麽“和顏悅色”。


    隻要他扛下來,他那被東主另行“安置”的兒子就能活下去。


    中年男子見狀,笑起來:“他給你什麽好處,你這麽死心塌地的?”


    曲亮不答,中年男子便說:“我是巡捕房捕頭賈初五,你若是如實招供,指認幕後主使,那就可以轉為證人,從輕發落,並有獎金。”


    曲亮知道“巡捕房”是州廨新設的官署,其人員名為“巡捕”,頭目名為“捕頭”,是新的爪牙。


    而這位賈初五,原為稅署稅官,和商賈們打交道,是出了名的講信用。


    但曲亮卻依舊不吭聲。


    賈初五說:“這樣吧,你如實招供,協助破案有功,就不用坐牢,帶著你的家財,去徐州或者饒州定居,隱姓埋名,有宅院一座,另外賞錢一百貫。”


    攜家財到外地隱姓埋名定居,額外有一百貫錢,這出價很不錯了,隻要花個二十貫就能買一個模樣不錯的婢女...


    曲亮卻不吭聲。


    “二百貫。”對方開價,曲亮答。


    “三百貫。”


    “四百貫。”


    “五百貫。”


    “我就是主謀。”曲亮忽然打破沉默,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強調一遍“我就是主謀。”


    賈初五似乎沒聽見,開口:“六百貫。”


    沒有迴應,再說:“七百貫。”


    “八百貫。”


    “我、我就是主謀...”曲亮又強調了一次。


    “九百貫。”賈初五說完,補充一句:“還不夠麽?隻要你配合,不用受刑,有後路,找個漂亮小妾,生兒育女,也是不錯的。”


    曲亮有些猶豫。


    是啊,兒子沒了,可以再找一兩個漂亮小妾來生....


    “這樣吧,一千貫,不能再多了,我們之所以願意給錢,而不是用刑,算是談合作,希望你...”


    賈初五說著說著,笑起來,意味深長的說:“希望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曲亮聞言心中一動:果然是想借他之口,攀咬更多的人!


    但他還是不吭聲。


    “九百貫。”賈初五說道,曲亮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怎麽變少了?


    賈初五頓了一下,又說:“八百貫。”


    曲亮有些慌亂,嘴角蠕動,想要說什麽,卻聽對方說:“七百貫。”


    “不是說好了一千貫?”曲亮脫口而出,旁邊幾個獄吏聞言,眉毛一揚:哎喲,果然你這家夥還是喜歡錢呐。


    “說好了?”賈初五看著曲亮,看著這個被自己窺破心思的囚徒,笑起來:


    “我隻問你一次,一千貫,你能不能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曲亮艱難的咽下口水,心中不斷掙紮。


    這是交易,但對方或許食言,可是....


    畢萬頃出事,似乎是因為出了內賊,那麽,官府很可能一開始就在設陷阱,目的,就是等著看有誰來找畢萬頃幹髒活。


    畢萬頃被抓,供出了他,即便他硬抗,但官府必然懷疑他的東主。


    所以,一旦官府鐵了心要對付他的東主,一樣能找借口動手。


    那麽,他的堅持並沒有太多意義。


    即便賈初五不兌現承諾,但自己配合的話,或許,還有機會保住一條命。


    當然,若對方守信,那麽...


    “還沒想清楚麽?”賈初五問,曲亮深吸一口氣,說:“草民..想清楚了,願意指認...指認那些...那些幕後主使...”


    “好,很好。”賈初五笑起來,“既然你願意配合,來人,給曲管事換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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