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郡,泫氏縣。


    細蒙蒙的雨絲飄飄灑落在幹枯的土地上,在幹枯的大地上擊打出一個又一個水花。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尤其是對於泫氏縣這樣一個多山少雨的地方來說,這場春雨更是如油一般珍貴。可是對於正在田間地頭幹活的絕大部分人來說,這場及時雨卻並沒有什麽值得他們高興的。因為不管年景如何,豐收或是欠收,他們都一樣吃不飽飯。


    泥濘的官道之上,突然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一隊大約二十餘騎全副武裝的騎兵兇神惡煞地衝進了泫氏縣城。


    高家在泫氏縣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大家族,人丁繁茂,田地眾多。高家在泫氏縣內的宅院也修建的富麗堂皇。


    高家的當代家主單名一個旗字,他也沒有辜負父祖的期望,年僅二十歲出頭就扛起了高家的大旗。在他的努力經營之下,高家的田產在短短三十年不到的時間內硬是翻了一番還多。如今整個泫氏縣,高家所擁有的土地田產幾乎占據了半壁江山。


    “你等先去縣衙,我稍後便到!”


    為首騎士迴頭吩咐了一聲,翻身下馬。


    門房猶豫著迎了上來,待得看清那騎士的模樣,立即歡天喜地地招唿道:“我還以為是不開眼的毛賊,卻沒想到是二少爺迴來了!”


    騎士勉強笑了笑,撣了撣滿身的雨水,隨著門房走進了宅邸之中。


    “二少爺,你一去就是數年,音訊全無,可是把小的擔心壞了!”門房屁顛屁顛的在前麵領路,嘴裏也不停地說著奉承話。


    “我沒功夫和你瞎耽擱,快帶我去見我父親!”


    騎士冷著一張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門房暗自吐了吐舌頭,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也不敢再囉嗦,低著頭領著騎士走進了後院。


    “孽子!你還有膽迴來!”


    高旗氣衝衝地揮舞著一根手杖迎了出來,門房一見大驚,連忙衝過去扶著高旗壓低了聲音道:“二少爺不是一個人迴來的,跟在他後麵有二三十個兇神惡煞的騎兵。”


    高旗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兒子,這才注意到幾年沒見,這個曾經讓自己頭痛不已的次子如今看上去,粗壯了許多不說,臉上更是平添了一股肅殺之氣。


    “父親,高覽以前不懂事,讓父親操碎了心,兒子在這裏給父親磕頭賠罪!”


    騎士不是別人,正是並州牧韓俊的手下大將,高覽!


    高旗定定地看著跪在雨地裏的高覽,手杖慢慢地放下了,一張縱橫溝壑的老臉上多出了幾絲笑容,顫顫巍巍地走上前扶起高覽道:“外麵涼,快起來,屋裏麵說話。”


    父子之間敘過離情,寒暄之後,高覽正色道:“父親可知兒子此次迴鄉所為何事?”


    高旗微笑道:“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我兒如今出息了,光耀門楣,揚我高氏大名也在情理之中。”


    高覽表情凝重地搖了搖頭,“孩兒目前效力於並州韓俊手下,出任郎將,此次迴鄉亦是主公安排主持均田地一事。”


    高旗蹙眉問道:“均田地?說詳細一點。”


    高覽深吸一口氣道:“你我父子之間,實話實說,主公原話說白了就隻有六個字,那就是殺土豪,分田地!”


    高旗臉色大變,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他怎麽敢?”


    高覽沉聲道:“為何不敢?有何不敢?”


    高旗顫抖著聲音道:“他就不怕激起民變麽?他就不怕我們聯合起來麽?”


    高覽冷哼一聲道:“如今我主麾下雄兵三萬餘,皆是驍勇能戰之士,又何懼豪強聯合?更何況各地豪強之間,即便互相聯合,也必然各懷私心,很難做到齊心協力,如此分而破之不難。”


    高覽停頓了片刻繼續道:“文若先生也曾勸說主公徐徐圖之,生恐並州動蕩,但是主公的迴答是,大亂方能大治!父親,主公態度無比堅定,所以,我勸說父親散盡家財,解散私兵,隨我到晉陽安享天年!”


    高旗想也不想就拒絕道:“祖宗傳下來的家業豈能輕易丟棄?此事休要再言!”


    高覽“鏗然”跪倒在地道:“難道父親就等著刀斧加身才知道後悔麽?”


    高旗冷哼一聲道:“並州容不下我,我大可變賣家產南下司隸,荊襄。”


    高覽歎口氣道:“壺關,箕關主公都已經派下重兵把守,父親想要出關南下並無希望。如果父親想要背井離鄉他投,隻能往北去了。”


    並州往北,就是匈奴的地盤了,但凡有一條活路,並州人也沒有北上自投死路的。


    高旗沉默不語,鐵青著一張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高覽站起身來道:“父親,留給你考慮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估計我手下的兄弟現在已經控製了縣衙。風暴,很快就要掀起來了。還希望父親早作打算,莫要執迷不悟,與天相抗!”


    “逆子啊!”


    注視著高覽離開的背影,高旗忍不住淚如雨下。高覽的最後一句話,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如今大漢朝廷勢微,並州牧手握軍政大權,說是並州的一片天絲毫也不過分。


    高覽離開了家,心裏麵也是沉重萬分,他雖然小時候不懂事,甚至逆反到離家出走的地步。但是現在他卻完全明白,祖宗基業對於父親意味著什麽。如果在祖宗基業和自身性命之間做出選擇的話,高覽相信自己的父親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祖宗的基業。可是,現在要做的並不是選擇題,主公要的恐怕也不是父親的性命。


    一路快馬趕到縣衙,高覽剛剛走進縣衙,卻意外地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主公,你怎麽來了?”


    高覽大驚之色,臉上也流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韓俊的臉上似笑非笑,調侃道:“敬誌這是剛從家裏出來吧?榮歸故裏,光宗耀祖,也是人之常情!”


    高覽連忙跪倒在地道:“主公見諒,覽實不忍父兄慘死,故此……”


    韓俊擺擺手道:“我剛才已經說了,此乃人之常情,敬誌不必自責,隻是不知老人家是何意見?”


    高覽表情痛苦地搖了搖頭:“家父執拗,恐不肯舍家財以保平安……”


    韓俊重重歎了一口氣道:“非是韓俊嗜殺,為我並州長治久安,實是別無他法,隻能出自下策。萬望敬誌體諒,莫怪於我!”


    高覽沉聲道:“家國不能兩顧,覽蒙受主公大恩,必當盡心盡力!”


    韓俊歎口氣道:“我知此策一出,天下必為之動。但為使耕者有其田,我也顧不上那許多了!敬誌,按計劃行事吧!”


    高覽一言不發,拱手領命,轉身就走。


    韓俊在後麵補充道:“另外,派出一隊兵馬保護你家人撤離吧,如果老太公執意不肯離去,或可采用強製措施。”


    泫氏城郊,武家莊。


    莊主武力已經七十多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在平均壽命不到四十歲的年代,七十多歲的武莊主卻是老當益壯,非但眼不聾耳不花,走起路來也是大步流星,一雙眼睛更是如同夜梟一般敏銳。這不,莊上的武二牛實在是餓急眼了,摸進他家裏偷了一鬥不到的粗糧,就硬是被武老莊主親自抓住了。


    細雨蒙蒙的打穀場上,武老莊主召集來了全莊的男女老幼,其實也都是在他手底下討食吃的窮人。偷了一鬥粗糧事小,甚至武老莊主家裏的看家狗也不稀罕吃那又硬又粗的高粱。但是,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歲月裏,武老莊主必須要通過殺雞儆猴來增加他的安全感,否則的話全莊一千多口人有一樣學一樣,那麽即便他家裏有金山銀山恐怕也不夠被偷的。


    “武二牛,你可知罪?”


    威嚴不容侵犯的武老莊主,怒視著跪在他麵前捆得粽子一般的武二牛,厲聲問道。


    武二牛心知大禍臨頭,隻是不停地磕頭,希望借此來化解武老莊主心中的怒氣。


    可是,武老莊主生薑一般的脾氣又豈是他幾個響頭能夠化解的?武老莊主不耐煩的一腳踢遠了武二牛,冷哼一聲道:“給我打!打不夠一百鞭子你們幾個今晚就別吃飯了!”


    跟在武老莊主身邊,是他豢養的幾個打手,聞聽此言之後,一個比一個下手重,一個比一個下手重。


    滿地打滾的武二牛,剛開始還能叫喊著求饒,可是很快他就喊不出聲來了,也好像沒力氣繼續躲閃了。饒是如此,打手們也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反而是打的更加起勁了。


    武二牛的渾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紅印子,一張臉也沒了人樣,整個人死狗一般地趴在泥地上,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眼看著是活不成了。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圍觀的眾人都是一個村裏住著的。心裏麵都很清楚若不是實在餓得沒有辦法了,武二牛也不會膽大包天到老莊主家裏偷盜,要知道武二牛平常的人緣還是很好的,不管是誰家有事他都樂意幫上一把也不計迴報。


    盡管心裏不忍,可是圍觀眾人也沒有誰想過反抗。這麽多年了,武老莊主就是武家莊的天,沒有誰會膽子大到和天作對。


    但是,今天卻注定要變天了。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突然扯著嗓子喊了一句,“老王八為富不仁,欺壓鄉裏,天理不容,必遭惡報!”


    人群,立即騷亂起來,武二牛的親人似乎也受到了鼓動一樣,圍住了武老莊主想要討個說法。並州之地民風彪悍,極富血性,他們被欺壓這麽長時間內心裏早就憋了一股子火,所欠缺的隻是一根導火索而已。


    雖然事情好像出現了一點偏差,但是武老莊主也並沒有著慌。大風大浪裏走過來的人,又豈會在意這點小波濤?對於自己豢養的那些打手,武老莊主也是有著充分的信心,隻要他們驅散了人群,那麽他就有的是時間和那群膽子肥了的刁民一個一個的算賬。


    但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飛出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無巧不巧地砸在了武老莊主的太陽穴上,武老莊主固然老當益壯,但畢竟也是肉做的身子不是銅澆鐵鑄的,一聲不吭就那麽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


    騷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武老莊主豢養的那些打手也不例外。


    “官府說了,打土豪,分田地!老王八升天了,他家裏的金銀良田就都是我們的了!大家快去搶啊,誰搶到了就是誰的啊!”


    人群中湧出幾個人影,朝著武老莊主的莊園飛跑而去。


    有了帶頭的,就會有人跟隨。所有人這個時候都忘記了懼怕,已經餓極了的他們就好像一群餓狼一般,歡天喜地地朝著武家莊園湧了過去。


    武老莊主豢養的打手並不少,可是這會兒都顧不上給已經歸天的武老莊主賣命了,他們也全都加入了瘋搶的行列。


    瘋了,所有的人都瘋了。當他們七手八腳地打開倉庫的時候,眼前成堆的糧食和五銖錢讓他們的眼睛裏冒了火,讓他們的心裏長了草……


    武家幾代積累的財富被搶劫一空,武家所有的地契房契被搶劫一空,武老莊主新納的第七房小妾和他那如花似玉的孫女全都被拖拽到了沒人的地方……


    騷亂,持續了很久。


    韓俊緊咬著嘴唇站在高坡之上,靜靜的看著眼皮子底下的騷亂。


    在武家莊園升起濃煙的時候,幾個農夫打扮的壯漢迴到了他的身邊。


    韓俊微微歎了一口氣,在一塊大青石上緩緩坐了下去。


    武家莊共計有良田三千餘畝,而這其中超過半數都掌握在武老莊主手裏。也就是說,幾乎整個武家莊的人都是他的佃戶,想要活命都必須要租種他的田地,想要生存就必須要任從他的擺布。沒有人生來就願意被奴役,村民們對於武老莊主的怨氣隻需要一根導火索,就能變成滔天的怒火。


    “主公,武家莊園已經淪為了一片火海。不僅僅隻有武家莊的人參與了搶劫,還有附近十裏八鄉的農民也參與了進來。而且,武家的女人也都遭了災……”


    高覽表情凝重地稟報,他的臉色無比的難看。如果可能,他寧願在戰場上單挑溫侯呂布,也絕不願在此造孽。是的,在高覽看來,這就是在不折不扣的造孽!


    韓俊的一張俊臉,劇烈的抽搐著,高覽不舒服,他的心裏又何嚐好受?雙拳緊緊攥在一起,指甲摳出了血他卻感覺不到半點疼痛,因為他的心,正在被良知劇烈地煎熬著。


    為了並州的長治久安,我寧願死後下去十八層地獄!


    韓俊霍然站起身來,咬著牙艱難地問道:“火燒武家莊園之後,他們都老老實實迴家了麽?”


    高覽閉著眼睛表情痛苦地迴答道:“沒有。禍害完了武家莊園之後,不少人都覺得自己吃了虧,於是又惦記上了我家……”


    韓俊冷哼一聲,“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古如是!敬誌,錢財乃身外之物,他們要去就讓他們去吧。日後我自會補償與你的!”


    高覽連忙拱手道:“末將不敢……”


    韓俊歎口氣道:“大火既然已經燒起來了,那就讓它繼續燒下去吧,燒掉整個並州的地方豪強!讓並州再無貧富差距,讓所有黎民百姓都不再餓肚子!”


    說到最後,韓俊已經是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他隻有盡量說一些大義凜然的話,因為唯有這樣,他才不會那麽痛苦。


    “另外,嚴格監視,但凡發現有挑頭者,一概不問緣由格殺勿論!”


    一個武家莊園是滿足不了已經被點燃起來的欲望的,搶的多的還想要搶更多,搶的少的自然就更想搶。


    一直到深夜,整個泫氏縣都沒有安靜下來。無數赤著腳的貧民四處搜尋著那些殘存的富戶,汪洋大海一般湧入了一家又一家的大門……


    韓俊在大青石上枯坐了一天一夜,神情淒然,唿吸困難,一張嘴高高腫起,一雙清涼的眸子也完全失去了色彩。


    親兵迴報的情況,一次比一次更讓他無法忍受,一次比一次更兇殘。當親兵迴報說一個豪強的妾室被十數個貧民侮辱,力竭而死之後,他終於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了,他的底線已經不容他繼續冷漠下去了,胸口錐心刺骨一般的疼痛,一口鮮血就噴湧了出來。


    一天一夜的騷亂,讓泫氏縣所有的地方豪強都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風暴過後,泫氏縣再無地方豪強。


    “是時候結束,也是時候開始了!”


    韓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已經是心力憔悴的韓俊強打著精神下命令道:“出動兵馬,全城戒嚴,抓捕作惡極大者,通告百姓緊閉房門,非常時期,不可擅自離家!”


    泫氏的一場民亂,很快就波及到了其他郡縣,這一場大火,看上去又越燒越旺之勢,也讓整個並州人心惶惶,舉家出逃者不計其數。可是,正如高覽所說的那樣,他們注定要失望了。並州險峻多山路,在壺關和箕關已經被重兵封鎖之後,除了飛鳥之外,一人一馬也休想要離開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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