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偏著頭,笑容若即若離,“你怎麽知道,我就是在騙你呢?” 都到了這個地步,他為什麽還是要這樣呢?我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打算離去了。 “鈞天,我確實是喜歡你。” 我腳步微頓。 “但我愛的人,永遠隻有連陌上。” 我本以為自己會很痛苦,但最後,我隻是覺得心口抽搐了一下,之後一切便歸於平靜了。我沒有再迴頭,慢慢地離開了那座行宮。 我聽說,小皇帝給了歐陽琪三個選擇,歐陽琪選擇了毒酒。在歐陽琪被賜死的當天,連陌上也在永巷裏上吊自盡了。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了,我抱著便便,坐在簷廊之中,望著已經結成冰川的瀑布從頭頂飛躍而過,陽光被折射成七彩的冰淩。整個莊嚴宮再次陷入一片荼白,不論什麽色彩,都被這一片素色吞噬。 又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第67章 第一縷春風吹綠了太液池畔的垂柳,扶搖殿旁懸掛的冰川也逐漸溶解,細細的水流逐漸變成了嘩然的流瀑,四濺的水珠在空中組成絢麗多姿的彩虹。宮人們逐漸褪去厚重的冬裝,穿上輕盈的春衣,滿園晃漾的都是鮮亮靈動的色彩,好像整個莊嚴宮終於從一係列的變故中複活過來了一樣。 我後來很久沒再見到段熙和。由於他背叛了飄渺宮,閔清平曾親自帶兵圍剿他,然而由於他助小皇帝平定魏王之亂有功,小皇帝將杜冷的鐵騎隊借給了他。憑借著鐵騎隊的力量,他倒是不必畏懼對方的發難。我聽說,他最後與閔清平決鬥的時候,其實是處於下風的,然而最後陰差陽錯的,閔清平竟然敗在了他手下。他們兩人的動作實在太快,宛如幻影一般,所以根本沒有人看到段熙和究竟是怎樣殺掉閔清平的。 然而在一個月色清明如水的夜晚,段熙和忽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的宮殿裏。當時我正一個人站在長廊上,看著在月色下奔流不息的瀑布,深藍色的夜空中一道銀河蜿蜒而過,螟蛉的夜唱在忽遠忽近地飄蕩著。 身後一陣風聲,我一轉身,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他。 印象中,他幾乎從來沒有穿過白衣。不過今夜的他,白衣勝雪,俊顏上浮動著一層月光,竟猶如精靈一般出塵,前所未有的好看。 他低垂著眼簾,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有酒麽?” 我點點頭,喚杜若拿來一壇酒。杜若猛然看到不知何時出現的段熙和,原本嚇了一跳。我衝他安撫地點點頭,他才猶疑著將手裏的酒壺和兩隻酒杯捧過來。 我和段熙和麵對麵坐在廊簷下,無聲地對飲著,很久都沒有說話。酒過三巡,他的麵頰微微染上酡顏,那雙一直平靜的雙眼中,隱隱泄露出幾分濃烈得令人心驚的悲傷和悔恨。 我沒有催他,終於,他緩緩開口,“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愛上了宮中的一個人麽?” 我點點頭,“記得。你說你是為了他才一直隱居在宮裏的。” 他慘然一笑,我從來不知道,笑容可以比任何的眼淚都哀傷。 “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麽?” 我為他斟滿了酒,“洗耳恭聽。”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眼睛遙遙望著那星光璀璨的夜空,好像透過那條銀河,穿越去了不知名的時空。 “從前,有兩個小孩,一個名叫阿葉,一個叫小亦,他們一起被賣入了江湖上最大的刺客組織。刺客的訓練十分艱苦,有時候為了訓練敏捷的出手速度,要把手伸入滾燙的開水裏去撈一枚銅錢,為了訓練輕功,要被吊在樹上三天三夜,為了讓他們變得冷血無情,把所有的孩子們關在一起,叫他們自相殘殺。小亦本來身體不夠好,在那場殘殺中是不可能活下來的,但是阿葉保護了他,他們兩個成了那場屠殺裏唯一活下來的,也終於正式成了刺客。小亦一直十分感激阿葉保護他,所以很努力地習武,很努力地完成任務,想要將來也能保護阿葉。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快得到了宮主的賞識,被收入宮主門中成了唯一的入室弟子。漸漸的,小亦的武功變得越來越高強,成了飄渺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而阿葉卻仍然隻是個二流的刺客,兩個人地位差得越來越遠了。小亦並不覺得什麽,仍然時常來找阿葉,並且一直關照著他。但是阿葉已經越來越受不了,所有人都說,之所以他能被提拔到隸屬宮主管轄的驚蟄殿,全是仰仗著小亦的扶持。阿葉覺得,小亦對他不過是兒時的感激,和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同情,於是逐漸疏遠他。 按照飄渺宮的規矩,隻有殺掉前任宮主的刺客有資格繼任宮主之位。然而小亦卻不想殺他的師父。當時的宮主覺得小亦是他非常滿意的作品,隻是欠缺一點冷酷,為了讓小亦變得更完美,他將阿葉抓了起來,用阿葉的性命威脅小亦,小亦終於在阿葉性命垂危的時候對師父下了殺手。自此以後,小亦再也不會笑,人也變得冷血無情,跟以前的他一點也不一樣了。他當上宮主以後,將阿葉封為了穀雨殿的殿主,因為他知道阿葉一直很喜歡研究醫藥,而且穀雨殿殿主的位子,必須交給他最信任的人。 可是阿葉卻開始懼怕他,他覺得是自己讓小亦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而小亦對他那種夾雜著感激的濃烈愛意也讓他覺得承受不了。他借著煉藥的借口躲入皇宮裏,想等小亦對他的情感冷淡下去之後再出宮。誰知道,他在宮裏認識了一個人。那個人眉目間總是帶著幾分憂鬱,像是被囚禁在宮中的鳥兒一樣。他那樣的神情,不知為何和小亦依稀有幾分相似似的。阿葉被那個人吸引,卻發現對方是皇帝的德公子。” 聽他說道此處,我不禁驚訝地抬頭看他。他淡淡一笑,似乎沉浸在了迴憶裏,“沒錯,就是德公子趙非,北川王的兒子。他與趙雁書的結合不過是為了權勢上的利益,卻終生都要被困在這個死寂一片的皇宮裏。阿葉從心底心疼他,決定要留下來陪著他。這樣的心思被小亦知道了,他盛怒非常,幾次三番召阿葉迴去,每一次都被推脫了。倆個人好不容易相見一次,也是不歡而散。阿葉決定再也不要迴宮裏,哪怕被冠上叛徒的罪名也無所謂。其實他心裏知道,小亦是不會這樣對他的,才敢這樣肆無忌憚,一邊想要與趙非廝守,一邊踐踏著小亦的真心。 後來,小亦不再傳召他了。他心中不安了一陣,卻沒見到飄渺宮有什麽動靜,於是也漸漸放下心來。他以為小亦已經對他死心了。後來,他在宮中又認識了一個好朋友,這個人跟他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說起話來很有意思,人有時候聰明得出人意料,有時候又傻得讓人心疼。”他說著,抬起眼來,笑笑地看著我。 我也笑了出來,“你丫才傻呢。” 他眉目流轉,似乎憶起一段好玩的日子,“總之,阿葉和這個傻帽在宮裏打打鬧鬧了一陣子,幫著他做過幾件事。然而由於兩人來往太密切了,似乎又引起了小亦的注意。小亦變得非常憤怒,憤怒到有些不可理喻。阿葉不明白他究竟在氣些什麽,連趙非他都不在乎了,為什麽還要這麽在乎一個朋友。小亦的嫉妒令他害怕,卻又產生一種叛逆般的衝動。想要掙脫他的控製,掙脫他的一切,從這個名叫小亦的羅網中完全逃離出去。所以小亦越是不滿,他越是和這個人走得近。” 怪不得他總是那麽主動地幫我做事,原來是為了反抗另外一個人麽? 也許當時的他不知道,其實小亦已經成了他一切行動的原因了吧?不論是愛上趙非,還是接近我,其實都是為了那個叫小亦的人。 人越是想要逃離什麽,越是說明那東西是他一生揮之不去的詛咒。 他繼續訴說著,“後來那個傻帽要出宮去救自己的愛人,結果在邊境的時候陷入危險。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小亦將阿葉困住了,並且威脅阿葉說,要就這樣困他一生一世。阿葉費勁心思才逃了出來,救出了被囚禁在祈國的小傻帽。當時他已經非常害怕了,以為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小亦了,所以在這個小傻帽的攛掇下,決定背叛小亦。他幫助了小亦的敵人,並且成功得到了庇護。 小亦知道了阿葉的背叛,痛苦萬分。他親自帶兵離開飄渺宮,來追殺自己最愛的人。他們兩個終於到了刀劍相向的時刻。其實那個時候小亦的化冥神功已經練到了很高的境界,阿葉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決鬥的時候,阿葉其實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他想,就算死在小亦的劍下,也比一生被困在他股長之中要好。可是他沒想到,小亦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在最後那一招的時候,他竟然……他竟然……” 說到此處的時候,段熙和強裝的鎮定終於盡數崩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刺客的眼淚,無聲無息,不絕如縷,卻令人肝腸寸斷。 “他竟然……撞到我的劍上……他……他寧可死……”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將臉埋入雙手之中。 我默默地看著他,他的悲傷卻已經蔓延到我身上。然而令我痛的卻不止是他的悲傷,還有那個我隻見過一麵的人。 閔清平,他該是多麽痛,多麽絕望,才會寧願選擇死亡? 那種痛,是不是就像我當年看到小皇帝對著我冷漠轉身的時候,還有看到歐陽琪與連陌上相擁的時候? 不,他該是比我更痛,因為他愛得比我更深。 他泣不成聲,在一切明媚的偽裝被剝落之後,餘下的,不過是一個脆弱的孩子。“你知道麽……他……他當時躺在我懷裏……一直在笑……他告訴我,他要讓我痛苦一輩子,因為其實自從我剛剛認識趙非沒多久,他就命人綁架了真正的趙非,自己戴上了麵具,代替了趙非的位子。一直一直以來,和我在一起廝守的,其實都是他……我愛上的趙非……其實隻是他……他說……現在……現在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愛人……親手……” 我愣愣地看著他,這一番話令我震撼不已。 原來……原來……我曾經有過幾麵之緣的那個德公子趙非,竟然是閔清平偽裝的麽? 怪不得趙非總是對我有那麽大的敵意,我還記得那一次的酒筵上,他那鮮明的帶著刺的話也曾紮得我鮮血淋漓的。 沒想到,他竟然為段熙和坐到這種地步…… “他是在報複我把?”段熙和抬起頭來,已經遍布淚痕的麵上,慘淡地扯出一個笑容,“他在報複我,所以要我再也不能與心愛的人廝守。我直到現在,才終於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逃避的是什麽……” 我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相愛的兩個人,竟然可以這樣錯過。 他抬起衣袖,看著自己的白衣,“你知道麽,他最喜歡看我穿白衣,他說我穿上白衣,就像是仙人一樣好看。可是後來我再也沒有穿過白衣,我真是個蠢蛋是不是?明明最愛的人就在眼前,我卻一直跑一直跑,讓他一直追,一直疼……直到最後,他丟下我了,我才後悔……” 我無言以對,他說得是對的,他是個傻瓜,一個看不清自己心意的傻瓜。 可是我們誰又不是呢?明明是很簡單的事,似乎我們總是把它搞得很複雜,總是要把一些勾心鬥角加進去,讓每個人都疲憊不堪。 那一天,他喝光了我宮裏的酒,醉得不省人事。我想,醉死對他來說是最仁慈的事,他可以忘記是他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熟睡宛如嬰孩。 然而第二天清早我再去探視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此後我便沒再見過他。聽說他迴到飄渺宮,成了新任的宮主,並且改名閔千秋。聽說他自從那件事後,變得冷酷而不近人情,就像當年的閔清平一樣。 我想,這大概就是閔清平給予他的,最可怕的報複。 . . . 這件事過去後,大概又過了一個月,我聽說小皇帝已經決定,廢掉現在的皇後,將他遣送迴祈國。 第68章 小皇帝要廢後的傳聞還是從關尚翊他們那裏得知的。那天我邀請了九賓中幾個相處不錯的來打籃球。這項運動已經被我和小皇帝聯手在宮裏發揚光大了。大家脫了厚重的大袖衫,換上輕便的胡服,挽著袖子在小皇帝命人搭建出來的籃球場上對戰。現在他們技術都已經很不錯了,基本上已經能打一場像模像樣的籃球賽。 打完一場之後,我們幾個擦著汗癱在球場邊上,大口喝著旁邊的宮侍遞上來的茶水。 我扯著領子正扇風,關尚翊忽然說了句,“賢公子,今天突然這麽有興致,不會是為了慶祝吧?” 我一愣,脫口就問,“慶祝什麽?”結果卻發現昭緣他們幾個人都一臉“你還裝傻啊”的表情衝我“□”。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攤手,“我是真不明白啊。” 關尚翊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確定我又沒有裝傻,然後無奈地歎了口氣,“不是我說你,賢公子,你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昭儀衛永年也在一旁說道,“這事兒已經傳遍了紫寰園了,公子竟然真的不知道?” 我被他們說得好像落伍的老大爺似的,趕緊一揮手打斷他們的話,“哎呀行了行了,什麽事兒快點兒說!” 關尚翊微微一笑,眉眼間全是揶揄之色,“某人很快就能當皇後了。” 我一愣。 這個某人是誰,指的再清楚不過了。 我趕緊抓住他問,“到底怎麽迴事兒?” 昭緣俞邈在一旁解釋道,“皇後深居椒房殿,從來也沒有打理過後宮諸務,以前都是由貴公子負責,現在則是由公子您來處理。陛下本來就對他不滿,加上前一陣與祈國的戰事,陛下已經決定廢後,將他遣送迴祈國。” “此話當真?” “我等都有耳聞。”衛永年肯定了俞邈的話。 怎麽這件事從來也沒聽小皇帝跟我提過呢? 關尚翊繼續說道,“現在貴公子和惠公子都出了事,德公子前些日子才被從一個什麽刺客組織營救出來,現在正在北川王府休養,如此看來新皇後的人選已經毫無疑義了。” 其餘幾名賓主也都說著恭喜,言談間多有諂媚,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們的笑臉,感覺這個消息虛幻非常。 皇後麽?這個國度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與小皇帝比肩的權利…… 我……真的可以麽? 晚上剛剛在眾宮侍的簇擁下迴到扶搖殿,卻見遷易慌慌張張跑過來,“公子,不好了,杜若剛剛吐血了!” 我一聽腦子裏嗡的一聲,慌忙跑向裏屋。杜若的床一直被安排在我臥房的隔間,此時的他正躺倒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還籠罩著一層黑沉沉的青氣。我迴頭大喊,“叫太醫了沒?!” “叫了,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坐到床邊,看著他的眉頭痛苦地糾結在一起,身體像是蝦米一樣蜷縮起來,嘴唇還在隱隱地發抖,看起來很痛的樣子。我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一片濕冷黏膩,“杜若?杜若?” 他似乎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但仍然掙紮著睜開眼睛,渙散的目光一點點凝聚在我臉上,“公子……” “哪裏在疼?” 此時一旁的瑾叔神色凝重地迴答道,“胃疼。他一直就有噎膈反胃的毛病,怎麽治都治不好,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這些中醫的病名我一直就聽不明白,但現在既然都吐血了,不由得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胃出血什麽的…… 總不至於是胃癌吧…… 我被自己的猜測嚇出一身冷汗,然後又趕緊穩住心緒。大夫還沒有來的,我在這兒瞎猜個屁啊? 太醫終於匆匆趕來,是禦藥司醫術最為高明的大夫之一。他先看了看杜若的氣色,又為他把了把脈,我仔細盯著他的表情,卻看不出什麽門道。之後他鬆開手站起身,我連忙問了句,“怎麽樣?” 大夫說,“咱們到外麵說。” 我忐忑不安地跟隨他走出去,便聽他說道,“杜若有噎膈之症已經有幾年了,不過近幾年有愈演愈烈之勢。噎膈一證,必因憂愁思慮,積勞積鬱,損傷而成,原本我之前給他的方子,都是助他調理陰陽,溫養脾胃,疏通鬱結之氣。但是現在看來症瘕已經積聚成腫,情況恐怕不妙。” 積聚成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