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他紅色的衣角被晃漾如水的簾幕吞沒,我複又躺下來,連日來的疲憊終於完全從身體和心裏剝離,每一塊肌肉都放鬆了,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明亮了。 不知道他怎麽會在祈國境內,他到底打算幹什麽。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隻要找到他就好,找到了,就再也丟不了了。 簡單地吃了些東西,他也沒有多和我說什麽,就是靜靜地坐在我身邊,在桌上寫著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將那張紙裝進信封,交給了一個侍衛。之後,他便吹熄了燈燭,靜靜地望著窗外輕靈的月光。那銀輝蕩漾在他的眼睛裏,神秘莫測。 他倏然幽幽說了句,“到時候了。” 話說完沒多久,我忽然聽到外麵傳來喧嘩的聲音,那是令人不安的吵鬧,紅色的火光遮蔽了清月,人影憧憧都投射在白色的牆壁上。 我披上外衣站起來,“怎麽迴事?” 此時那個帶我逃跑的侍衛進來了,向小皇帝單膝下跪,“陛下,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什麽?! 包圍?! 我驚慌不已,而小皇帝卻氣定神閑,甚至還露出幾分笑意。 他說,“你告訴朱染,朕更衣後便會出去。” “是。” 侍衛出去後,我劈頭就問,“到底怎麽迴事?!是朱染來了?他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大概是救你的時候被跟蹤了吧?”小皇帝雙手按住我的肩膀,用淡定得讓我抓狂的神態看著我,“鈞天,不用擔心,一切交給朕。” “都要被抓起來了還不擔心?!你快跑!我可以先穿上你的衣服冒充你,咱倆身材也差不了多少,你能跑多遠跑多遠!” 他卻低聲笑起來,好像我是個白癡似的,“你就那麽不相信你相公我?” 相……相公…… 這人要不要臉啊……這會兒還打情罵俏啊?! “放心啦,來,幫朕更衣。”他說著,指指擺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的正裝。 他媽的他怎麽提前連衣服都準備好了?難道他知道朱染已經得知他的所在了? 這是唱的哪出啊? 我將那幾件華麗的衣袍一件一件為他套上,腦子裏卻亂糟糟的,心神不寧,好幾次衣結都係錯了。最後捧起垂簾鈴丁的冕旒,小心翼翼地為他簪到頭上,又將兩側垂下的絲絛在他下顎係好。他忽然輕輕握住我的手,被珠鏈遮擋的麵容有些模糊,“你信任我麽?” “……你這樣出去,跟自殺有什麽區別?” “放心,朱染他不會殺朕。” “就算他暫時不殺,你被俘的消息傳迴晏國必定是舉國動蕩,到時候天下大亂,晏國不就完了?” “朕與你打賭,他不會泄露朕被俘的消息。” 我見他語氣篤定,實在是摸不著頭腦了,“你怎麽知道?” “你忘了,他弟弟是朕的皇後,他可是個很疼弟弟的人。”他語氣輕忽,似乎嘴角含笑,“而且,他與朕曾是舊相識。” 原來,他是打算利用皇後來當人質麽?可是朱染真的會為了一個弟弟,把唾手可得的江山放棄嗎? 而他所說的舊相識似乎還有內情,不過現在已經容不得我多想了。他對我伸出手,“來,隨朕出去吧。” 我整理好衣衫和頭發,拉住他的手,隨著他往外走。這似乎是一所大戶人家的宅院,亭台樓閣映對相宜,碧樹垂柳堆煙凝碧,遊廊迂迴,現在卻到處駐守著兵甲儼然的祈國士兵。我跟在他身後半步,走得不疾不徐,努力想學著他的樣子做出點皇公子的氣派來。然而對於現狀完全摸不到頭緒的感覺實在是讓我很難故作鎮靜。 大門外,我看到朱染錦衣華帽,容顏冷峻地看著小皇帝。雁書走到他麵前,兩國的統治者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對方,一股子莫名的氣氛在空氣中靜謐蔓延。 小皇帝微微偏了下頭,輕笑著說,“恭喜你,終於找到朕了。” 朱染仍然不發一語,一向凜冽的目光此刻卻變得微微不同一般。我總覺得他看著小皇帝的眼神很怪,似乎超出了麵對自己對手的欣賞,也不是對敵人的憤恨,那種眼神隻有一瞬,卻不知為何令我有些耿耿於懷。 半晌,朱染忽然抬了一下手,他身後的士兵便圍到我和小皇帝身後。“護送晏帝和賢公子上車。”他這樣淡淡地吩咐了一聲。 小皇帝似乎一點反抗的打算都沒有,一輛看起來非常不起眼的馬車停在我們麵前,他便率先上了車。我無法,也隻好跟上去。車架遙遙晃晃行駛向未知的方向,我不安地看著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到底有什麽打算?” “鈞天,可以答應朕一件事麽?” “什麽?” “這段日子,不論發生什麽,都別問。隻要相信我,好麽?” 什麽都不問,隻是相信他。這似乎又迴到了我剛剛進宮的那段日子,傻子一樣坐在永巷那間陰暗的屋子裏,等待著他想起我,等待著他解救我。可是到最後救我的卻是我自己。 但是這一次我還是選擇點了一下頭,默默地答應了他的要求。 第62章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和小皇帝一直被軟禁在一處行館之內,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我們可以自由出入行館中的房間,但是看守極其嚴密,除了上茅廁不論走到哪裏都有人盯著。小皇帝仍然是之前那幅毫不憂心的樣子,但是有一日朱染突然出現,我被士兵帶到另外一間房間,被圈了整整兩個時辰才終於被允許踏出房間。那兩個時辰中小皇帝和朱染談了什麽我完全沒概念,再見到小皇帝的時候他神色如常地撥弄著房中的古琴,見我進來展眉一笑。 太多的疑點了。小皇帝和朱染之間怪異的氣氛,一切一切都不對頭。而且朱染之前還那麽執著地要我當他的“側室”,可是這次再見他連看都沒有多看過我幾眼,更沒有親自與我說過半句話,雖然這對我來說是好事,可是總覺得不太符合常理。 我答應了他不問他,就隻好緊緊閉著自己的嘴,拿起畫筆隨意地在紙上塗抹來發泄心中的焦慮。但是我知道光這樣等下去不行,我必須早作打算。並不是說我不相信小皇帝,隻是事到如今,如果我手中一點籌碼都沒有,就好像是懸在刀鋒上一般的感覺。 那天朱染派人來問我們有什麽需要添補的東西,我就暗自告訴那人,說是我先前在北川的時候弄丟了一把對我來說很重要的笛子,是我從巫謝族帶出來的,若是可能的話希望能找迴來。然後等了大概六七日,那把笛子竟然真的被送到我手上。笛身已經增添了許多磨損的痕跡,看起來殘破不堪。 段熙和說過,隻要拔開笛子一頭,就會有一陣迷煙,伴著一種奇異的香味。不論多遠他都能找到我。但是現在看這笛子的樣子,我實在不能確定它裏麵是不是壞掉了。而且就算沒壞,這裏離北川十萬八千裏,他怎麽可能聞得到呢? 但是眼下我也沒有別的出路,試試總是沒有壞處。 我趁著夜晚跑到茅房裏,扭了扭笛子的兩頭,忽然感覺到啪嗒一聲,一側有什麽機關鬆開了一樣,隨即忽然一陣濃密的煙氣遠遠不斷湧出來,不多時就將我給團團包圍,隔了大約五分鍾才漸漸散了,奇怪的是香味卻非常清淡,有些像是檀香,又沒有那麽濃重,這麽淡的味道,隻怕風一吹就散了。 於是我失落地將笛子收迴懷裏,沒有報任何希望。 第二天,朱染忽然出現,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卻彌漫著令人心驚膽戰的陰霾。他冷冷地盯著小皇帝,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滔天的怒氣。 而反觀小皇帝,卻仍然氣定神閑,美麗的麵容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王子殿下駕臨,有何貴幹?” “趙雁書,你以為你真的可以贏麽?”他忽然冷冷說道,語氣中有強自壓抑的怒氣。 “朕從未想過要贏你。”小皇帝淡然一笑,站起身來,一霎那那雙一向帶著幾分狡黠的雙眼卻變得無比認真,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鋒利宛如倏然出鞘的利劍,帶著咄咄逼人的霸氣,“朕隻是太了解你而已。” 朱染死死盯著他,半晌,忽然一聲冷笑。隨即,他的目光突然轉到我身上。 “趙雁書,別忘了,你也有弱點。”他忽然喊了句“來人”,便有士兵魚貫而入。隻見他抬起手指向我,“把他抓起來。” 我還不及反應,那幾名士兵便倏然衝向我,一把扭住我的手臂。我吃痛低唿,抬頭看向小皇帝,卻看到他一片寧靜的麵容。我心中狠狠一抖,全身一下子冰冷。但是我沒有反抗,我想起我答應他要信任他,他這會兒越是表現得在乎我,我就越成了他的弱點,到時候隻會對我們不利。 他的反應是正確的。 至少我是這麽告訴自己的。 我低下頭,任由那兩個士兵將我雙手鎖上,推出門去。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等待我的竟然是牢獄之災。從車上下來的瞬間我就傻了,黑色的高牆厚重到似乎要當頭壓下,重重把守的士兵神色冷峻,外麵無盡蔓延的黃沙地,到處是一片蕭索淒涼之景,彌漫著一股死亡的味道。 “這是哪裏……”我不知道自己在問誰,但是很快就聽到身邊的人迴答,“南壬城,離華都最近的監獄,專門關押朝中重犯。王子殿下有令,請公子暫居此處。” 竟然是囚牢?!就算我是俘虜,好歹也是個公子,竟然把我扔到這裏去?! 到底是怎麽迴事?朱染到底想幹什麽?我已經越來越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並且被莫名其妙的越拉越深。 我忍不住想往後退,卻猛地被推了個踉蹌,險些跌倒。前麵的人猛然扯動連著鎖住我雙手的枷鎖的鏈子,我便隻好被拖著往前,邁入那黑色的大門之中。一股仿佛是封塵了千年的腐臭氣息當麵撲來,黑壓壓的東西從四麵八方包裹,密不透風到令人窒息。 我自從踏進這裏就戰戰兢兢的,而通過一道一道的鐵柵之後,那場景就如同到了地獄一般。無數蜷伏在黑暗中的人影都好像鬼怪一樣,閃著一雙雙野獸般的眼睛。更有甚者嘴裏喊著汙穢不堪的話,趴在鐵欄邊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走過。雖說以前看過幾部監獄題材的電影,心裏已經有了一定的準備,但是真走到其中還是覺得全身發冷,尤其是手腳,就好像進了一個永遠出不去的煉獄,讓我全身僵硬。 沒想到他們會把我關到那麽深的地方,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鐵門,裏麵無盡蔓延的是黑暗和腐臭的氣息。陽光被完全隔絕了,觸目所及隻有黑沉沉的牆壁,耳畔唿響的除了犯人們對著我這個新來的囚徒吵鬧的聲音,便隻有火把的畢剝作響。 最後他們打開了一扇牢門,把我推了進去。裏麵十分狹小,隻有一個木板搭成的臥鋪,鋪著一層幹稻草。鐵門咣當一聲在我身後上了鎖,幾名士兵立刻便離去了。少了火把的照明,唯一的光源是數米外掛在牆上的油燈,陰暗潮濕的環境裏沒有一絲聲息,似乎這一段的牢房隻有我一個人。 我茫然無措,隻好爬到床板上,靠著角落坐著。寒冷的空氣穿透層層衣衫,滲入骨髓。 冬天已經到了,早知道應該多穿幾件衣服。 朱染到底要把我怎麽樣呢?他是想用我來威脅小皇帝嗎?用我來交換他那個當皇後的弟弟? 可是小皇帝現在就在他手上,這樣囚禁我有必要嗎? 我瞪著眼睛,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最後我放棄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夢裏麵很多亂七八糟的片段,我看到了問楓,看到了向離,看到了小皇帝、杜若、還有歐陽琪,他們在夢裏衝我笑著,說了很多話,可是我一句也沒有記住。我唿喊他們的名字,結果四下就隻剩下藍色的霧氣,什麽也不見了,什麽也沒有了。 在囚牢裏我漸漸失去時間的概念,唯一能夠用來計算天日的是獄卒送飯的時間。三餐一過我就知道過去了一日。我從未覺得時間這樣漫長過,似乎無窮無盡的年月都要這樣被塵封在鐵欄和腐爛的氣息之間,永世不得解脫。漸漸的我有些焦躁起來,每天趴在鐵欄邊期盼著能有個人過來,告訴我到底外麵發生了什麽,告訴我朱染到底要拿我怎樣。每次有送飯的人過來我就慌忙想要抓住他問兩句,可是每次都被對方粗魯地推開。 我簡直要懷疑小皇帝和朱染是不是已經遺忘我了。整個世界似乎就隻剩下我一個人。 原來孤獨真的能把人逼瘋。 最後我簡直已經絕望了,飯也吃不下去,這兩日總是昏昏沉沉的。這幾天寒冷的感覺越來越淡,手腳卻已經麻木了,全身時冷時熱。我懷疑自己發燒了,想和送飯的人要點藥,對方卻看都不看我一眼,放下吃的就匆匆走了。我強迫著自己吃下去一些,然後就蜷縮到那塊木板上,盡量把稻草都埋到身上來保暖。 頭腦深處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一跳一跳地疼,全身都有種鈍痛的感覺,困倦的感覺洶湧而來。我又不敢睡過去,怕一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了。 昏沉間,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晃動我的身體。我掙紮著張開眼睛,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容。明亮的雙目,帥氣的臉龐,隻是原本總是笑得十分陽光燦爛的雙眼中現在卻寫滿了震驚和擔憂。 段熙和?他竟然真的找到我了? “小楊,小楊!” 我張嘴想迴答他,可是嗓子啞的厲害,連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 “怎麽會燒成這樣!我要是再晚來幾天,你就沒命了。” 沒命了?有這麽嚴重啊?我木木呆呆地望著他,反應不過來。 “我必須帶你離開。”他說著就來扶我,我趕緊抓住他的手,“小……小皇帝……” “你放心,他現在很安全,祈國有他的內應,昨晚已經將他救走,所以我才能在今天趁亂進來救你。” 逃走了嗎? 那就好…… 我緊繃的精神一鬆,竟然再也無法抵擋濃重的睡意。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在一秒之內完全睡死,失去意識。 到後來我才明白過來,那不叫睡過去,那叫休克…… 第63章 昏昏沉沉,就好像是在雲彩中沉浮飄蕩。中途似乎模模糊糊醒來過幾次,有人給我喂藥。我記得我說了句什麽,然後就有人在我耳邊說話,要我放心,會帶我去見小皇帝,於是我完全放下心來,就像被催眠了似的,一覺昏睡了三天三夜。 終於恢複神智是在一個清晨,窗外的鳥鳴聲中蕩漾著涼意,微微掀開眼簾,荼白的陽光跳躍在睫毛間,恍惚還以為自己身在宮中,隻是又一個平常的早晨。 我眨了眨眼睛,看到頭頂的彩絲紋帳,身上蓋著織錦雙鳳被,溫暖地包裹著手腳。太陽穴微微有些鈍痛,但是意識已經完全清醒了。我轉動腦袋,發現自己在一間十分幹淨整潔的房間裏,四下空無一人,隻有桌上的熏香籠裏冒著煙氣。 我張了張嘴,覺得口幹舌燥,看到桌上有茶壺,我攢了攢力氣坐起來,小心地挪到桌邊坐下,也懶得將水倒進茶杯,直接對著壺嘴貪婪地喝著。一氣喝完了一整壺的涼茶,這才感覺整個人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