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不大,但酒樓卻布置得頗有格調。鎮前路口便可遠遠看見福臨酒樓的酒旗在數丈高的旗杆上迎風招展。

    小馬與善緣押著屠斷出現在路口的時候,天空早已扯起了雨線。街市旁的屋簷下擠滿了走街穿巷的小販和趕集的人。

    此時午飯時間已過,吃晚飯卻又太早,但因下著雨,酒樓裏倒也頗有些人。

    店小二見有客人上門,忙迎上來,滿臉笑容,躬身說道:“幾位爺裏麵請,本店菜式豐富,酒水純正,包您吃得滿意,喝得盡興。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本店應有盡有,價格公道,童叟……”

    店小二口若懸河,說得眉飛色舞,可是一看到善緣,話就卡在喉嚨吐不出來,臉上笑容突然僵硬,顯得有點滑稽。

    小馬略感詫異,迴頭看看善緣,見他一副大大咧咧不以為意的樣子,心中思量道:“酒樓敞開大門做生意,總不會無緣無故趕客,想來這中間有些什麽誤會,然而總不至於跟銀子過不去吧?”

    於是摸出一錠銀子在店小二眼前晃了晃,吩咐有什麽好酒好菜盡管上,店小二立馬眉開眼笑,點頭哈腰的往裏迎。

    小馬挑了個臨窗的位置,與善緣相對坐下,屠斷靠旁坐了。酒菜陸續上來,善緣也不客氣,與小馬相互敬了酒,便敞開了吃喝。

    小馬剛端起第二碗酒,店小二小跑過來,賠笑道:“這位爺,叨擾您一下,我們掌櫃的煩請爺略移尊駕,有幾句話跟您說。”

    善緣虎目一睜,喝道:“沒看到在吃酒嗎?怎麽如此不識好歹?快快走開,莫來羅嗦。”

    店小二被他一喝斥,哪裏還敢吱聲,眼巴巴看著小馬。小馬見如此,對善緣說道:“那掌櫃非是今日才做生意,自該知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他既邀我此時過去,想來定是有什麽緊要事。你先吃喝,我去去就迴。”說完,起身隨店小二往後堂走去。

    掌櫃在廂房裏來迴踱著步,眉宇間隱有愁容,見小馬進來,忙迎了上來,滿臉堆笑,因過度肥胖擠在一起的雙眼此刻更眯成了一條縫。

    “這位爺,這個時候把您叫來,打攪您雅興了,但有些話我又不能不說,您一定要見諒!”

    小馬說道:“掌櫃的但說無妨。”

    “不知道和爺一起來的和尚,是爺的什麽人?”掌櫃小心翼翼的問道。

    小馬微愣,沒想到掌櫃問的是此事,說道:“他是在下剛剛在路上認識的朋友。”

    掌櫃聞言心中憂慮似是稍減,說道:“這就難怪您怎麽跟他走到一塊了,那和尚可不是善茬,等下爺迴去可千萬不能與他鬥酒,不然一會撒起潑來,我這酒樓可就遭殃了。爺您有所不知,那和尚上次在此鬧了一場,差點把我這酒樓給拆了。”掌櫃想起往事仍心有餘悸。

    小馬眉頭微蹙,問道:“我那朋友以前曾在你這裏鬧事?”

    “爺您是不知道,那和尚原是天目山上的野僧人,先前倒也常光顧我這裏,拿些山禽野味來換點散碎銀兩,順道喝上兩盅。他師父那時還在,倒也還有些管束,長老圓寂後,便越來越不像樣了。”

    掌櫃偷瞄了一下小馬的神色,繼續說道:“三個月前,他在這裏喝酒,剛好那天鎮上富戶趙大爺也光顧福臨酒樓,在包廂裏請了個姑娘唱曲。興許是多喝了兩杯,也是那姑娘的造化,趙大爺竟看上了她,要娶他迴去做七姨太。您說趙大爺是什麽身份地位,跟了他榮華富貴那是享用不盡啊,誰知道那唱曲的不識抬舉,死活不肯,搞得哭哭啼啼的。

    “那和尚在樓下聽得真切,酒勁一上來,竟就忘了自己什麽身份,要去找趙大爺理論。我跟小二一番好心去勸他,倒挨他一頓拳腳,不瞞您說,我這腰現在還痛得厲害,腿腳也沒以前利索了,您說我冤不冤?”掌櫃摸著腰,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

    小馬心道:“以他這模樣,真要被和尚一頓拳腳,怕是早見閻王了,哪還能站在這裏說話。聽他言語,不過是趨炎附勢的市儈之徒,我何必在此聽他絮叨。”於是便要離去。

    掌櫃忙道:“爺您留步,我還沒說完呢。那和尚當時仗著酒勁,衝上去一腳就把包廂的門踢爛了,進去也不說話,提起拳頭就打。

    “那趙大爺也是習武的人,平常三五個人也近不得身,哪知道熬不住兩拳就癱地上了。這還得了,手下十幾個武師‘唿啦’一下就全圍上來跟和尚打起來。可憐我,客人被嚇跑不說,好端端一個酒樓被砸得稀巴爛。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啊。”

    小馬淡然問道:“後來呢?”

    “後來?那和尚也不知哪來的蠻勁,那麽多人硬是讓他都打趴下了。趙大爺現在還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唱曲的姑娘當天就離開了,和尚也在那一天跑得沒了影。依我想,這兩人也許是私奔了呢,嘻嘻……”掌櫃說到最後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小馬見掌櫃一臉猥瑣樣,不由得心生厭惡,轉身離開。

    掌櫃自覺無趣,看到店小二還站在門口,罵道:“你鬼勾魂了是不是?不用做事了是不是?不想做立馬給我滾。”店小二一下子跑沒了影。

    小馬迴到酒桌前,善緣已經以風卷殘雲之勢把滿桌酒菜吃得差不多了。屠斷如今淪為俘虜,又還沒從挫敗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基本沒動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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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緣摸摸肚皮,說道:“胖掌櫃找你去那麽久幹什麽?和尚我都吃飽了。”

    小馬笑道:“掌櫃怕你喝了酒砸他酒樓,讓我不要與你喝酒呢。”

    善緣嚷道:“和尚我要是還遇上不平事,就是沒喝酒也照砸不誤。”

    “說得好!方才掌櫃那麽一說我倒是更想與你痛飲一番了。小二,拿酒來。”小馬被善緣的真性情感染,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三碗酒下肚,小馬複問道:“掌櫃說你以前是天目山的僧人,卻不知是在哪個寺廟修行?”

    “和尚我一個野僧人,哪曾有什麽寺廟接納?”善緣說道,將碗裏的酒一飲而盡,乘著酒勁一五一十的說了起來。

    善緣是天目山上念鬆長老的弟子。二十餘年前,長老雲遊四方,某日途經一座破廟,遠遠看到火光四起,赤霞數裏,走得近來,卻又並無異樣。隻聽到破廟中有嬰兒的啼哭聲,長老入得廟來,見神案上一件緞被裹著個大約七八個月大的嬰孩。

    長老心生慈悲,深知嬰孩在這荒郊野外,莫說會饑餓而死,單是那毒蟲猛獸什麽時候叼走亦未可知。

    長老恐是誰家父母不慎遺忘在此,或許不久就會來尋迴,便扯來廟裏的布幔,言明欲尋嬰孩可到天目山昭明寺領迴,又恐是目不識丁之輩,便又畫了個嬰孩的畫像在旁,心想倘那孩子家人尋來,縱然不明其義,看到畫像也會找人問明白,這才抱迴寺去,自此等到孩子長大也沒等到人來認領。

    他們二人本來住在昭明寺,善緣八歲那一年,差點火燒了寺廟,長老心有愧疚,便帶了他在山林裏結廬而居,教他習武誦經,打坐參禪。

    善緣自幼聰敏過人,卻天生是個混世魔王。山中逐禽獸,水裏捉魚蝦,樹上捕鳥雀,岩旁采奇花。常常令長老又喜又氣,愛恨交織。

    所喜善緣雖頑劣,但心地卻也不壞,對長老侍奉殷勤,未有怠慢。

    忽一日,長老自知大限將至,將善緣喚到跟前,將幼時身世告知於他,說道:“你我有緣師徒二十餘載,寡淡無為的日子恐非你所喜,然則你當如你名字一樣,多行善舉,廣結佛緣。為師不曾留下什麽物事,幾本佛經一根玄鐵棍你就留著,為師圓寂後,你將我肉身火化後便下山去吧。”言及此,長老盤坐在蒲團上再無聲息,竟已登西天極樂。

    善緣大哭一場,末了依長老所言將凡胎火化,三叩九拜之後收拾行囊下了山,也沒什麽目的,隻是終日閑逛。

    三個月前在酒樓遇上趙富戶強搶民女,大鬧了一場,也不知將他打死沒有,惶急中逃離了小鎮。

    那一日路過餓狼嶺,遇上幾個剪徑的強盜,不識好歹打他的主意,被他三兩下打得落花流水,跪倒拜了大哥,留在山上做了幾個月大王。

    日子倒是快活,然而一來有悖長老遺訓,二來善緣在山上也待不住,尋思迴天目山盤桓幾日,於是便連夜溜下山來,路上剛巧遇上了小馬。

    小馬給善緣斟滿酒,說道:“如此說來,你的‘移筋換穴’、‘金鍾罩’都是念鬆長老所教了。”

    善緣說道:“我的拳腳棍棒功夫確是師父所授,至於你說的什麽‘移筋換穴’、‘金鍾罩’倒是未曾學過,我似乎生來便會。也幸好天生如此,不然剛才和尚我還真的要跟閻王爺喝酒去了。”

    兩人又說了一陣,便打算趕路。店小二走過來,滿臉笑容的對小馬說道:“這位爺,打攪一下,煩請略移尊駕……”

    善緣一拳砸在桌子上,斥道:“還有完沒完了?那胖子是不是要嚐嚐和尚的拳頭?”

    店小二趕緊縮去一旁,手指著小馬斜對麵的二樓窗口,小聲說道:“不是我們掌櫃,是樓上那位爺。”

    小馬看時,卻見那趕車人正微笑著站在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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