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二年九月,沭陽長公主蕭琉璃大婚。


    百廢待興的時候,琉璃的婚事當然沒有當年妙法、妙音兩位公主出嫁時的煊赫鋪陳,卻也有三日笙歌、十裏紅妝。兼蕭懷朔同徐思親自駕臨,百官觀禮,論說規格,反而是她的最高。


    但琉璃本人依舊沒什麽實感。她已被顧景樓糾纏了三年,煩他煩得跟成婚三十年了似的,故而一時還真體會不到什麽新嫁娘的羞澀矜持。


    上妝時還在同徐思抱怨如意,“上次來信時還說,我成婚時她一定迴來。這次就說時辰趕不及,還是不迴了。我一輩子有幾次大婚啊,難道她還想等下次不成?這次出去都小一年了,還……”


    妝娘要為她上唇妝,她才不得不歇了嘴,乖乖迴頭。


    徐思便笑道,“這次是去交州了,路遠些,當然不是說迴來就能迴來。”


    見上完唇妝琉璃又要抱怨,徐思便拈起塊飴糖塞進她嘴裏,笑道,“好了好了,添箱不是送到了嗎,且饒她這一迴吧。”


    徐思說起添箱,琉璃越發惱火起來,含含糊糊的就向徐思抱怨起來,“說起這件事就來氣。如意不是送了一石霜糖給我嗎?顧六見白花花亮晶晶的,還以為是青鹽。禮倌讓他撒一撒門庭,他偷懶拆了一包去撒,結果弄得府門前全是螞蟻,公主府都快給他弄成螞蟻窩了!現在新郎倌兒還領著一幫人在掃螞蟻呢,您說這人可惡不可惡!”


    滿殿宮娥都低頭掩口,生怕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徐思也笑道,“如意也是,千裏迢迢的就送了一石糖來。”


    琉璃道,“是霜糖。這東西稀罕呢,如今我都直接將它端出來饗客,上茶時配一碟,都不用擺什麽山珍海味,就有臉麵得很。人人都在背後打聽這東西是怎麽得的。日後如意將霜糖賣遍京城,起碼有我一半功勞。”


    徐思笑道,“是是。”


    說話間侍女們已為琉璃上好妝容,隻留最後一縷散發、一枚金簪。徐思便起身,從妝娘手中接過簪子,替琉璃挽發加簪。梳好了,又推她起身,道,“時候還早,先去徽音殿裏看看吧。”


    去年年底,宮城便已修繕完畢。隻蕭懷朔在東宮住得習慣了,兼他尚未立後納妃,東宮也住得十分寬闊,便沒急著搬遷迴去。徐思卻已搬到辭秋殿裏了。如今徽音殿已改做祭祀之所,供奉著先皇和沈皇後、張貴妃,維摩和他的元妃郭皇後。


    蕭懷朔即位已三年,天下複歸安定太平。一切明明才過去沒多久,可也許因為那場大亂來得急去得也快,如今說起來,隻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江南畢竟富庶。隻有在記起死於那場兵亂的親人時,才會再感到切膚之痛,猛然間警醒——殷鑒未遠。


    琉璃便去徽音殿裏,為死去的父母、兄嫂磕個頭,上一炷香。


    三年時間,足以淡化很多事。如今提起親人,她已不再痛哭流涕。隻在心中默默的將近況述說一遍。


    僅此而已。


    然而再從徽音殿中出來,感受到江南孟秋鮮妍明媚的天光,忽就對自己要出嫁了一事,感受到真切的踏實和期待了。


    顧景樓的父親顧淮依舊鎮守雍州。如今雍州已無大的戰事——境內平穩下來,境外便不敢輕舉妄動。偶有些小交鋒,也無傷大局。故而這次顧景樓大婚,顧淮也暫從雍州迴來,稍稍出席下兒子的婚禮。


    ——顧家宗族在吳郡。顧淮的夫人蕭氏和大兒子一家住在一起,並未入京替顧景樓操持婚禮。顧淮也是千裏迢迢的趕迴來,聘禮之類雖送到了,卻也無暇為顧景樓操持。


    顧景樓的婚禮,基本是他和琉璃一起籌備的。琉璃被顧景樓招惹得惱了,也曾說,“天下有我這樣的新娘子嗎?你怎麽不讓我自己把自己抬進你家門去!”不過這也隻是氣話罷了——說是籌備,卻也不用他們親力親為。大致都是他們說想怎麽辦,徐思安排人手替他們辦好的。


    顧淮知道這次是自己理虧,見著徐思時便頗有些無地自容。


    顧淮和先皇是至交好友,同徐家也是世交,早年徐思一直唿之以兄。隻不過後來他娶了靜樂郡主,而靜樂郡主是第一等善妒之人,又素來對徐思頗多惡言與偏見,徐思和他家便也斷了往來。


    算起來,距他們上迴碰麵,已過去近二十年。世事萬變。年少時的交情,卻不知從何敘起了。


    徐思便隻敬他一杯酒。


    她本不該在婚禮上駕臨,隻是如意的婚事遙遙無期,蕭懷朔也分明沒有娶親之意。她不由就想看一看新嫁娘,便隨蕭懷朔一道來了。稍作停留,此刻也該離開。


    顧淮卻忽的說起來,“六郎是庶出,蕭娘的脾氣……”


    徐思便停住腳步,笑道,“那孩子都向我解釋過了。琉璃不在意,我就更沒什麽好在意的了。”


    顧淮道,“哦。”


    徐思分明還有話說,不由也有些好奇。便道,“六郎說,他的生母是個胡姬?”


    顧淮道,“……也算是吧。”


    “莫非還有旁的隱情不成?”


    顧淮斟酌了片刻,道,“蕭娘的脾氣你也知道,不但不肯養,也容不得旁人來養。他年幼時為此吃了些苦頭,但大致上無病無災的長大。我親自帶著他,養得沒那麽細致,亦隻能將畢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他。他獨得我的真傳,也算文武雙全。除了為人處事上略有些任性,令我頭痛外,長成今日的模樣,我也算放心了。”


    徐思聽得糊塗,便笑道,“你這不像是養兒子,倒像是養徒弟。”


    顧淮點頭道,“嗯,我確實是將他當衣缽弟子來養的。”


    徐思便有些不以為然,沉思了片刻,道,“你這麽養孩子,隻怕他心裏一直很不安。”


    顧淮便笑起來,道,“可不是麽。他私底下一直覺著他不是我親生的,一直想去找他的生母。前兩年還為此跑到江北去,差點迴不來。”


    徐思卻也關切起來,“找著了嗎?”


    顧淮道,“嗯……算是找著了吧。”


    “算是?”


    “算是。”顧淮道,“至少他覺著自己找到了,也了了一樁心事。”


    徐思道,“那他阿娘……”


    顧淮反倒有些好奇了,“他出生時他們就分開了。這麽多年,她阿娘早已嫁人生子,又是在敵國——你也覺著非找著不可?”


    徐思倒是怔愣了片刻,卻還是搖頭道,“這麽說來,還是眼下的結局更好些。”


    顧淮笑道,“我也是這麽覺著。”


    恰見顧景樓從外頭晃過——分明是逃酒逃到後院兒來了,便探手出去撕住顧景樓的領子,道,“亂跑什麽,太後在這兒呢。”


    顧景樓被顧淮養得沒大沒小,實在是他家長輩都拿不出手,嫡母蕭氏為老不慈,父親顧淮為老不尊,生母?生母他統共就見過那麽一麵,向哪裏找長輩尊敬去?反倒這些年來受徐思照顧,在徐思跟前乖巧聽話得很。


    進屋拜見徐思時,便跪得腰直肩平,虎虎生風,“娘娘,我以為您迴宮了呢!”


    徐思笑道,“正打算迴去。”


    她聽了顧淮的話,偏偏顧景樓笑得沒心沒肺,神采飛揚,心下又是憐惜,又是寬慰。不由就又想起如意來。


    她見顧景樓頭上發冠被扯的略有些歪了,便起身替他正了正,又為他拍平肩上褶皺,笑道,“快去看你媳婦兒吧。”


    顧景樓道,“誒!”便起身要跑。


    卻又被顧淮喝住,“進來一趟,不磕個頭嗎?”


    顧景樓心情好,當然不介意磕幾個頭。便又迴來端端正正的跪下,給徐思磕了三個頭。轉身要又要給顧淮磕頭,顧淮清了清嗓子,道,“嗯,我就不用了。”


    顧景樓便脫韁的野馬似的,笑道,“那我迴去了啊!”撒著歡一溜煙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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