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對徐儀十分惱火。


    但再惱火他阿姐也是要嫁出去的,不過是或早或晚罷了。


    二郎將自己平生所見能給他當姐夫的少年數了一遍,發現數來數去不論是誰他都會很惱火。而徐儀之所以是其中最令他惱火的一個,完全隻是因為徐儀不但是最合適的——合適到讓人打從心底裏覺著非他莫屬,而且他還是那個必然會成功的——婚約都已經定了。


    若換了旁人取代徐儀的立場,二郎覺著他可能不會這麽惱火,但他不惱火的理由也許完全隻是因為那些人不值得他阿姐另眼相看,縱然日後能娶到他阿姐,也定然娶不“走”她。


    因此二郎兀自氣悶了一陣子,也隻暗暗賭誓一定要令徐儀吃些苦頭才好,卻並沒想去阻撓這件事。


    見如意一如往常,並沒有因婚約一事有什麽改變,他便也能稍稍氣平。


    如意還打算繼續就讀下去——不止在幼學館,她還想升入國子學。直到因為諸多不可抗的理由,再不能讀下去了為止。


    因此正月初六的聚會,她很想去。


    倒是徐思聽了她的請求,頗思忖一會兒,才迴頭問二郎,“國子學郭祭酒——是郭亮郭公明嗎?”


    國子學祭酒雖不是什麽大官,但也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擔任。二郎還真知道這個人。


    “是他。”


    徐儀道,“……他的壽辰是什麽時候來著?”


    “正月初七正是他五十大壽。”二郎道,“我府上還要送壽禮呢。”


    徐儀點了點頭,“依稀記著是這個時候。”她便對如意道,“想來初七他家有壽宴,你們這些小孩子家家的去了也無暇接待,反而給人添亂,故而約在初六日去拜訪他,算是提前賀壽——壽禮我會替你備下,但你若要親自去,那些禮道你可明白嗎?“


    如意片刻後才迴味過來——天地君親師,這五尊是能受跪拜禮的。趕上正旦、大壽這樣的場合,給長輩磕個頭是常有之事。雖說國子學和幼學館裏學生身份特殊,必然不會集體行此大禮,但既然是去給尊長拜壽,想來最起碼也得有一個深揖。


    如意便道,“我知道,要拜壽——有不知道的我就問表哥。”


    她倒並無身為公主的自覺——隻覺著自己既隱姓喬裝,拜在郭祭酒的門下讀書,便隻是一個尋常的學生。趕上師長壽誕,她前去祝賀,讓師長受她一禮乃是理所應當。


    徐儀見她謙遜不驕,心下欣慰。正要點頭應下,二郎卻不悅道,“你敢拜,隻怕他不敢受。”


    如意當然知道二郎在顧慮什麽,便道,“敢。”


    就她看來,二郎的性子是有些過於傲慢了——並不是說他舉止輕慢,而是骨子裏的傲。他慣於往鄙俗、險惡裏揣摩人心,並打從心底裏不覺著天下有什麽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當然,他也會親近、禮遇、厚待一些人,但這似乎隻是他自我經營和駕馭旁人的手段。


    外人也許察覺不到,反而覺著他彬彬有禮,善於識人任事。但如意是他的姐姐,他在如意跟前從不偽裝,如意能感受到他對旁人那種源自心底的冷漠。


    當然,如意見人越多,便越知道天下可以“喻於義”的君子,確實遠遠少於可以“喻於利”的小人。值得敬重之人可謂鳳毛麟角。


    但彼與此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對於二郎,她常有“道不同”的難以溝通的尷尬。雖說這並不影響她對二郎的偏愛和保護,可依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困惑。


    她便盡量說二郎能聽得進去的話,道,“天下儒生、士子,自古以來就沒有覺著‘尊師’、‘重士’不妥的——齊宣王見顏斶,顏斶甚至敢同齊宣王對唿‘王前’。”


    對君王尚且如此,這些心有傲骨的讀書人,怎麽可能因為學生身份尊貴,就連受他一禮都要瞻前顧後?


    “郭祭酒這樣德高望重的大儒當然不至於如此輕狂,但對腹中學問,定然也有自己的持重之心。對於這些讀書人來說,食君之祿最多換得他們忠君之事,非尊而禮遇之不能換得傾囊相授、赤誠相待……”含蓄的規勸過二郎,她才總結,“我去賀壽,郭祭酒定然隻有欣慰,沒什麽不敢受禮的。”


    二郎明明就喜歡她,也喜歡她這種一本正經的秉持信念的模樣,但偏偏要潑她冷水,“就算你坦然、郭公明坦然,但若有人揪住你的身份,要告他一個輕慢無禮之罪呢?”


    如意瞠目結舌——這也行?!


    徐思見她被二郎問住了,心下也十分無奈。便笑著提點如意道,“——這是羅織構陷之罪。除非他壞了事,旁人要落井下石,不然不會有人拿這些來說事的。”


    如意不由怒瞪著二郎——她一本正經的同他說道理,他竟又嚇唬她!


    二郎隻嗤笑了一聲,心情十分愉快。


    然而想到如意要對旁人行拜禮,他心裏不知怎麽的就很不仗義,到底還是又攪渾水道,“也未可知啊。”


    這迴連徐思也忍不住教訓他了,“過來,阿娘和你談一談。”


    琉璃卻比如意更早知道初六的聚會——劉峻眼見琉璃在館內所遭受的欺淩,惱她非要庇護張賁的同時,也懊悔自己不該私下布局戳穿張賁的身份。想著為祭酒賀壽一事是個挽迴的機會,便早在年假開始之前,就私底下對琉璃透露了。


    打從心底裏,琉璃已同劉峻割席斷交,但劉峻似乎察覺不到她的冷淡排斥,又一廂情願的貼上來。琉璃簡直厭煩極了——這個人既然瞧不起她的母家,自然也是看不起她的。如今的熱絡,若不是因為貪慕她身份富貴,那就隻能是因為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了。無論是哪一個,琉璃都不稀罕。


    因此她也隻當沒聽見。


    劉峻卻還叮嚀,“一定要仔細準備。隻要能得到先生的首肯,日後大家定然對你另眼相看。昔日的事也就……”


    琉璃終於冷臉迴他,“我這個人‘死不悔改’,就是要和張賁同流合汙。你快別白費心思了!”


    劉峻怔愣了半晌,終於沒能再說出話來。


    但琉璃確實將這件事記在心上了。


    但這當真是一個挽迴名譽的機會嗎?琉璃並不這麽覺著。


    因為張華就是打在張賁和她身上的烙印,隻要他們的出身沒有改變,名譽便無法翻身。


    劉峻已說得清清楚楚,“自以為攀上天子,就能改頭換麵”,這種心思在士林眼中極為可笑。


    連天子的冊封和抬舉都無法改變的東西,怎麽可能因為區區國子學祭酒的一聲稱讚,就改變得了?


    何況,國子學裏連官宦子弟都要分出士庶來,連幼學館中都充斥著門第之見,這是誰的過錯?還不是執掌國子學的祭酒!隻怕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門閥中人,又怎麽可能輕易稱讚張賁!


    琉璃完全不抱幻想,想起這數月來她和張賁在幼學館中的遭遇,她隻感到厭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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