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從容起身。


    二郎見徐思還沒有趕到,趕緊小跑幾步擋在天子跟前。他一時找不出拖延時間的理由,便仰頭望著天子,眨了眨眼睛,做出乖巧軟嫩的模樣來,“我自己招了的話,能不能罰得輕一些?”


    他也不是油鹽不進。平素不留神惹火了天子,或是偷懶不想同天子周旋了,便會做出這種模樣,適當的撒撒嬌。天子縱然曉得他這模樣都是裝出來的,達到目的便立刻故態複萌……奈何他生得實在美好,又是自己的親兒子,天子輕易也扛不住。


    何況天子壓根就沒打算罰他,不過是說給如意聽,以免顯得過於偏心了。


    天子便摸了摸二郎的頭頂,取笑道,“原來你也怕受罰,那日後就乖巧些,少給朕添亂子。”


    二郎見天子又要走,便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他本就話少,必須開口的時候也盡量省字數,何況是沒話找話?雖牽住了天子,但一時竟編不出能脫口而出的理由。


    他飛快的又掃了一眼房門,因絞盡腦汁的編廢話,目光便遲緩了片刻。


    天子見了,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這是在等救兵呢。


    對於如意竟真敢對二郎動手一事,天子其實相當惱火。故意從重體罰,既是為了讓如意印象深刻不敢再犯,也是因心中那口惡氣不吐不快。譬如家裏養著的幼犬,你指望她長大後能看護幼主,為馴養她的忠心,並不介意抱在膝蓋上順順毛。但若她因此就以為自己能同少主人平起平坐了,甚至於竟敢還手弄傷了幼主,你礙於種種情麵不能將她杖斃了事,也必定得狠狠的打她一頓才好。


    他這一次必然要罰如意的。


    天子便對二郎道,“別調皮,朕還趕著去上朝。”


    二郎道,“我知道錯了,阿爹不要罰阿姐了吧。”


    天子略有些驚訝——二郎竟直接開口替如意求情,他該知道自己不可能準許,否則便不會辛苦拖延等徐思來救場了。


    天子心中一動,望向房門,果然見衣袂翻動,徐思匆匆跨步進來——二郎本意並不是向他求情,而是說給徐思聽。


    徐思邊上前邊笑道,“出了什麽事?怎麽一大清早就要罰孩子?”


    天子卻不願令她開口求情,麵色低沉道,“不是什麽大事,一會兒你問孩子吧。時候不早,朕先去上朝,迴來再說。”


    說罷也不等徐思開口挽留,便示意起駕。


    他是要去上早朝,徐思無法開口阻攔,隻能讓出路來。


    天子鑾駕離開,殿內驟然就變得空蕩蕩的。


    徐思見如意獨自垂著頭立在後頭,心頭不由就一酸。


    這間屋子裏她可以替如意說話,甚至二郎也可以,唯獨如意自己不行。她並不單單是被排除在三人外……她其實是能被任意處置的。她還是個孩子,也許還理解不了這悲哀之處,但其實她也是隱約能感覺得到自己的不同吧。


    徐思便牽著二郎的手走到如意的跟前,單膝蹲下來,輕輕扶住了她的肩膀。


    如意看到阿娘的麵容,忽然便泣不成聲。


    天子其實已是說服了她——她犯了錯應該受罰。她並非完人,長大到六歲,中間不知犯過多少次錯。每次徐思也都會緩緩的給她講道理,讓她明白自己錯在哪裏,而後改正。她並非沒有受過罰。隻要她知錯了,她都會承擔自己的那份責任。


    可她不明白,為什麽這一次她明明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也還是會這麽的委屈。


    如意極少哭,可一旦她哭了,便也格外讓人難過。


    徐思將她攬在懷裏抱住,順著她的脊背輕聲安撫她,“別哭,好好的把話說明白。你一哭,阿娘便跟著你難過起來,卻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心裏多焦急。”


    如意果然便開始擦眼淚,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


    徐思一麵幫她,一麵便道,“發生了什麽事,從頭對阿娘說,好不好?”


    如意雖麵上平靜下來,然而氣息並未調整好,兼要迴憶委屈,一開口便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她還是竭力壓製住,想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免得徐思擔心。


    她說得語無倫次,徐思便緩緩的邊問邊聽。漸漸的如意轉而在意起徐思詢問的細節。


    徐思雖不知道天子言語中設下的陷阱,但從如意迴憶的細節中也能聽出她將哪些事當成自己的錯。她便著重詢問那些細節。


    如意說到二郎挑釁她的那些細節,忽就頓了一頓——若她不留神說了出來,二郎定然也要受罰。她忙含混帶過去——她又要解答徐思的疑問,又要抹掉二郎不利的細節,那裏還有多餘的情緒去哭?立刻便已平複下來。


    然而徐思畢竟是個成年人,孩子這點小心思哪裏瞞得過她?


    她很快便推斷出了事情的經過。


    她便看向二郎。


    天子要罰如意時,二郎便已經後悔了。再看如意哭得氣息不繼,越發無心辯解。恰他又是嘴笨話少的性子,幹脆便一言不發。


    徐思望過來,他無言以對,便終於學會了低下頭去,躲避大人的目光。


    徐思幫如意擦幹淨的臉,最後問道,“你依舊覺著自己做錯了嗎?”


    如意遲疑了片刻,還是黯然道,“……我不該對弟弟動手。我是姐姐,又在習武,可能會弄傷他。”


    ——天子的話她到底還是聽入了耳。


    徐思暗暗的歎了口氣。她不能不承認,如意的覺悟很令她欣慰。但歸根到底是二郎先動手,就算是在姐弟之間這種事也絕對不能容忍。她覺得如意處置得很對。可在天子的幹預下,這正確的處置可能會給如意帶來滅頂之災。


    她明知該支持如意,明知什麽是對的,但她不能說。


    她隻能轉向二郎,“你呢?”


    二郎覺著這種訓導太幼稚了,一目了然的東西還要兜這麽大圈子,你問我答的一步步引出來。他真心不想摻和。


    但對上阿娘和姐姐在意的目光,終還是不能置之不理,“我錯了。”如意訝異的望著他。二郎心中懊悔越深,便避開她的目光,道,“我也是。”


    無需他解釋“也是什麽”,徐思已聽得懂。她便道,“既然保證了,便要做到。”


    二郎道,“嗯。”


    徐思便再度轉向如意,道,“你阿爹罰你,你可認過了?”


    如意點頭。徐思便輕巧捏了捏她的耳朵,目光溫柔的凝視著她,道,“既然認過了,那麽就做完它吧。一會兒吃過早飯,就去庭院裏麵壁思過。”她想著若不讓如意去受罰,天子那裏又口實是其一——若如意愧疚不消,大概會總覺著自己欠了天子和二郎,這件事的影響反而更長久。不如就讓它有始有終。


    如意道,“嗯。”


    她答得乖巧,徐思心裏酸楚。便又道,“父母也並不總是對的。你阿爹是天子,你不能忤逆他,他的旨意你也不能不遵守。但孝道並非止於如此——孟子所說‘不孝者三’,頭一個便是‘阿意曲從,陷親不義’。意思是不論父母說什麽、做什麽,都不加辨別的順從,會令父母陷入不義的境地。譬如說,若父母若要打你,你是不是該乖乖的讓打?”


    如意想了想,道,“阿娘打我,必然是我做錯了什麽事……”


    徐思道,“那麽,你覺著阿娘打你是為了什麽?”


    “讓我受罰,敦促自己改正。”


    “那麽阿娘的本意是要打傷、甚至打得你不能動嗎?”


    徐思事實上從未打過如意,如意說的便也輕鬆,“不會。”


    徐思便道,“可是阿娘可能會有盛怒的時候,控製不住脾氣和力氣。甚至誰勸都不聽……非要往重裏打你,你該怎麽做?”


    如意略有些被嚇到了,一時竟不知該怎麽是好。


    徐思便道,“這時你若乖乖的讓阿娘重重的打你,將你打傷,卻不想法自救。待阿娘清醒過來,你猜阿娘是什麽心情?”


    如意睜大眼睛望著她,徐思便輕聲道,“阿娘肯定心疼、懊悔不已,可你已受傷了,阿娘就算想挽迴也來不及了。”


    “如此,雖是阿娘錯在先,可也因為你的愚孝,你阿意曲從了,致使阿娘的錯變得無法挽迴。這就是‘陷親不義’了。”


    片刻後,如意才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


    “阿娘在任何時候,都想看到你健康、快樂。若你受了傷,阿娘就會憂心如焚、茶飯不思。你若孝敬阿娘,便要懂得自我保護、遠離危險……你阿爹也是一樣的。所以今日你阿爹罰你去麵壁,你固然受罰,可要靈活變通,不能騙空著肚子往烈日下去。平日見了你阿爹,也不要一味的纏著他,惹他煩了又忍不住罰你。對不對?”


    如意想起阿爹對她的不公平,眼圈泛紅。便又垂下頭去遮掩,“嗯,我明白了。”


    徐思便摸了摸她的頭,道,“好孩子。”


    用過早飯後,如意去庭院裏麵壁。


    徐思留下二郎,先鋪了蒲團令他跪下,才道,“將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說給我聽。”


    二郎自然早將受罰時偷工減料、自保為上,免得“陷親不義”給修煉到家了。但這一日還是乖乖的在蒲團上跪好,簡潔明了的把過錯交代清楚了。


    徐思教導過他許多次,還是頭一迴當真察覺到他的誠意。


    “知道後悔了嗎?”徐思問道。


    二郎抿著唇,乖乖的點了點頭。


    “依舊覺著自己活得十分聰明嗎?”


    二郎訝異的望向徐思——他確實一直自以為聰明,但他從未料到徐思竟會看破他的心思。事實上這一日他也一直在反省,是否正是他的自作聰明才導致如意受了無妄之災。


    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搖了搖頭。


    徐思道,“你依舊是聰明的。隻是你還在該腳踏實地的去學怎麽做人的年紀,連做人都沒弄明白,就先把聰明用在了怎麽投機取巧上。這豈不就是件蠢事?阿娘並不是說你阿爹教你的那些不好,或是沒用,然而一切聰明和技巧都是需要根基的。而你尚還沒踏踏實實的做人,把根基紮牢,大可不必急著去效仿你阿爹那一套。”


    二郎聽懂了道理——雖依舊不明白他阿娘所說根基具體指的是些什麽,但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庭院漸漸炎熱起來。


    如意一心一意的來麵壁。早先混亂的心境早已被徐思盤理整齊,她的心情還是很輕快的。


    她體質畢竟不錯,又還在奔跑玩耍一整天也不覺著枯燥勞累的年紀,倒也沒有特別難受。不多時侍女們拿木勺潑水澆灌起庭院來,她便更加輕鬆。反省完錯誤,實在沒旁的可想了,她就開始背誦徐思教過她的詩賦。


    二郎不知何時從殿裏出來,仰頭牽了牽她的衣袖。


    她便如平時一樣牽住了二郎的手,問道,“你來做什麽?”


    二郎便道,“來和阿姐一起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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