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嶧山山腳。


    風聲嗚咽,鳥獸絕跡。


    兩道人影自遠處大步而來,到了山腳下不遠的一棵老鬆樹下,頓住步子,望向遠處。


    晦暗的夜色裏,巨大的山巒仿佛綿延廣闊,高聳參天,一眼幾望不到邊際。


    四下俱靜,周遭一派荒涼之境。


    隱約間可看見,山腳有一處破敗不堪的茅草屋,像是供人歇腳的茶水鋪子,隻是無燈無火,看著就破敗不堪。


    龐元生微微抬起頭,夜風揚起他身後的披風,露出了背負在身上的大弓箭囊和腰間的環首直刀。


    他的目光依舊淩厲如電光,隻是沾了一臉的大胡子,又多了刀疤,麵容不複往日的堅毅滄桑,反而頗為醜陋獰惡。


    雙目掃過遠處安靜得過分的荒山密林,忽然笑道:“裴兄弟,莫不是我們來得早或者來太晚了?”


    裴楚峨冠博帶,大袖飄飄,一身道服裁剪如棕葉,麵上似敷了層粉,頗有幾分方外人的出塵之意。聽到龐元生的話,也是輕笑一聲:“不早不晚。”


    兩人都經過了一點喬裝,變化不算太大,但二人行跡隻漏過一兩次,如不是特別被記住氣息,乍然見到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裴楚從腰間一側解下一個找來裝飾的葫蘆,又在寬大的袖子裏摸出了一張符籙,笑著看向龐元生,“總旗可需要符籙?”


    “不敢再多用裴兄弟神符。”


    龐元生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反問裴楚道,“裴兄弟可要試試我這禁妖司秘藥?”


    “得借龍虎之刀,亦不敢徒耗靈藥。”裴楚跟著搖頭。


    說完,兩人一齊大笑。多次夜間追索妖魔鬼魅,彼此都知有夜視之法,這會不過是笑談幾句。


    裴楚掌心勞宮穴法力溝通手中的“開天眼符”,立時無風自燃起來,在掌心成了一片飛灰,伴著葫蘆裏的清水仰頭喝下。


    龐元生亦是將手中的小瓷瓶倒了幾滴液體在手心,跟著往眼睛一抹。


    登時——


    出現在兩人麵前的場景,再不複方才那邊荒涼僻靜。


    那黑漆漆的茅草屋茶鋪子,倏然間變成了一處燈火燦爛的客店所在。占地寬廣,兩三層樓高,青磚紅瓦,各種燈籠火焰照得周遭明亮一片,好不華麗。


    店前人流往來如織,有人流車馬不時從遠處駛來。店內有唿喝飲酒作樂之聲,隱約可見鶯鶯燕燕。


    有山精鬼怪化成的男子,學人拱手作揖,有鬼魅遊魂變幻的女兒家,弄姿搔首,又有化作老婦、書生、孩童的,絮絮叨叨,附庸風雅,吵吵嚷嚷。


    其間,更又一些衣著平常的左道人類修士,與妖邪混雜,大笑連連。


    “真是個人間鬼蜮。”裴楚遠遠看著那客棧店內外的場景,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樣的景象,如果不是親見,恐怕都想不到這世間會有如此之多的怪異妖邪。


    又看向旁邊的龐元生,道:“此處當不是那趙府君的宴席所在吧?”


    “應該不是。”龐元生眉頭緊緊皺在一起,淡淡應道。


    他心中的波瀾比裴楚更甚,遠處客棧所見的妖邪雖然大多未成氣候,可驟然冒出這般多,還是令他心情有些起伏難平。


    不過,眼下並非計較這些遊魂精怪的時候,而是要找到那趙府君的洞府宴客所在。


    今夜兩人殺上妖魔老巢,但也不可能真一路莽上去,不說二人有沒有那個能耐,縱然是有,那趙府君將居所掩藏,又或者逃遁離去,這嶧山茫茫,也沒地找去。


    “二位可是要前往趙府君處赴宴?”


    就在裴楚和龐元生兩人打量著眼前的場景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說話的聲音。


    裴楚和龐元生兩人猛地一驚,倏然迴頭,手已放在了腰間,做好了拔刀準備。


    隻是當看到了身後所見,兩人動作又稍稍頓了下。


    在兩人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童顏鶴發,白須飄飄的老者。


    裴楚眼中有訝然之色,他現在耳聰目明,一般周遭兩三丈距離有人靠近,都能感知到響動。


    可偏偏這老人走近毫無所覺,行走之前輕飄如紙絹人一般,無聲無息。


    而且以裴楚的“目知鬼神”道術,也看不出這老人身上有什麽陰煞氣息,並非鬼魅妖邪之流。


    一旁的龐元生眉毛跳動,顯然以禁妖司秘藥洗練雙眼,同樣看不出這老人的來曆。


    老人卻渾然沒有在意二人的警惕一般,一張精神矍鑠的麵容上滿是笑容,衝著兩人稽首作揖:“山野修士孫敬齋,見過二位道友。”


    裴楚和龐元生兩人相視一眼,似有默契。


    龐元生上前一步,還禮道:“在下姓龐,通幾門法術,村夫一個。這位道人姓裴,是我好友。”


    “得見二位高賢,幸甚幸甚。”


    老人聽得龐元生這麽一說,眼睛亮了起來,又是行了一禮,笑道,“龐朋友,裴真人,二位可是去趙府君處?”


    “自然。”龐元生迴道。


    “可同往乎?”老人又問。


    “可。”裴楚輕輕頷首。


    “今日有幸,路有同行。”


    老人臉上露出了欣喜之色,見裴楚和龐元生兩人似有不解,笑道:


    “二位不知,餘棄家學道三十年,得辟穀之法,漱其口,清其腸,餓死諸蟲,以湯滌之,自以身漸輕清,可服氣禦風而行。然,修行之路,漫漫無涯,難覓知音,今次接了趙府君帖子,亦不過是想尋覓一二道友,探尋這修道妙法。”


    聽到這裏,裴楚和龐元生兩人心中雖還生疑,但皆做恍然狀。


    龐元生在禁妖司中多有接觸過旁門左道卷宗,知曉這世間求長生問道者眾,這老人話中或有不實之處,卻也並非少有,輕輕點頭:“辟穀之法,龐某亦有所聽聞,隻是入道不易,孫老先生能得真法,著實令人豔羨。”


    裴楚在一旁靜靜聆聽著這老人說的辟穀之法,心中也有些好奇。


    如對方所言是真,那還真是個求道之人,且方才悄然無聲靠近二人身邊,應該就是前麵說的服氣禦風的能力。


    孫敬齋麵露得意之色,看著龐元生和裴楚笑道:“辟穀之法說易也易,說難也難,不過是看人根氣念頭。心無所寄,求靜反動,自是不成的。”


    說完,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龐元生和裴楚,似乎等二人說話。


    裴楚和龐元生自是明白,這老人主動拋了自家修行之法出來,又邀同行,也是想聽裴楚和龐元生兩人說說修行之法。


    龐元生正在凝眉沉思,不知該如何開口間,裴楚已經搶先開口,攬過了話頭:


    “修真修真,煉假成真,我和龐兄二人雖凡俗有別,求的卻是同一成仙之法,所謂練氣十層,築基十重,結丹十境,又有丹成元嬰,化神,煉虛,合體,大乘,渡劫諸多境界,最後舉霞飛升,得證大羅。”


    “這……這這……”孫敬齋聽到裴楚一番境界劃分,先是愣了愣,接著麵露狂喜,看著裴楚仿如親人。


    龐元生聽著也是一愣,目光幽幽看著裴楚,似乎初次相識一般。


    “道……真人……”


    孫敬齋期期艾艾,似還想再開口。


    裴楚大袖一甩,望向一旁的龐元生,笑道:“龐兄,時日不早,我等還是要去府君處赴宴。”


    “餘為二位道友引路。”


    孫敬齋腳下一動,搶到前麵,一邊走一邊說,“這趙府君宴席在山中大殿,下邊這客棧隻是招唿些遊魂小精怪,隻是我等上山,卻還需到這客店中尋一小廝領路。”


    裴楚和龐元生


    幾人腳步飄然,走向那燈火闌珊的客棧。


    “府君喜宴,來往的客人,皆可來店中歇腳,飲一杯酒,食一碗麵。”


    客店外間的道路上,有小廝迎來送往,吆喝聲不斷。


    看到孫敬齋領著裴楚和龐元生幾人,這小廝機警得很,連忙朝客店裏麵高喊了一聲:


    “白婆婆,又來貴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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